她用手背敷了敷眼睛,嗓音犹有几分沙哑低糯:“哥哥,到哪了?”
“快到了。”薛植羡笑道:“还没睡足吗?等会儿人多吵闹,怕是必须得清醒了。”
长公主此次邀请了京城里一大半的贵女公子,只怕是比苏家宴会上的宾客更要多几成。
薛翦闻言,顿觉头更沉了,立即提手揉了揉睛明。
公主府前停聚着好些车马,一众光鲜亮丽的公子小姐们围在府前,被公主府的侍女们引领入内。
薛翦下车后便和薛植羡分开了,抱着随意观赏游览,顺便提提神的心思,离开了人群密集的地方,独自走到了一处湖水前,驻了足。
一座红漆矮桥架在湖水两侧,通向前面的水榭,水榭里站着一身形挺拔的男子,正望着这边的方向。
虽隔着一段距离,但薛翦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宁二公子。
第34章 鹤行鸡群 毕竟——白占的便宜哪有不要
宁逸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她, 眸中波光摇漾,晃了一瞬。
继而唇角微扬,遥遥从水榭走来, 停步在她三尺开外,露出一抹和煦有礼的笑, “薛姑娘。”
薛翦抬眸看着近在咫尺之人,身穿雪青色圆领长衫, 长发笼束,眉目温和含笑却不及眼底,幽黑的眸子格外寒凉。
薛翦对戏园之事仍然心存芥蒂, 此时只潦潦同宁逸颔首见礼, 随后踱步绕开了他。
长公主府内处处种着鲜花, 沿着弯曲的甬路石桥一路绽放, 跃满生气。
薛翦闲适地往水榭处走, 旁的脚步声却淡入耳边,她眉头轻蹙,侧目微睐了宁逸一眼, “宁公子有话要对我说吗?”
算起来,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说过的话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的确没什么交情。点个头打个招呼, 足够了。
宁逸轻笑一声,容颜如水中明月清漩, 雅致又不失妖冶,“不知薛姑娘可喜欢听戏?”
薛翦闻言顿了顿足,眉眼间具是狐疑地打量着他。
他说这话是在暗示在戏园里见过我吗?如此绕着弯儿地问,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宁逸见她挑了挑眉, 并未回答,复又自言道:“之前有人在戏园中问过我,为何偏爱冷清却要坐在宾客如云的池座。”
他声音清秀灵柔,落入薛翦耳中却如同铁链交缠磨合,格外刺耳,令她神色骤然变了变,更是沉默。
她当时为了不去后楼,的确问了他这么一句。可他那时未答,如今却提起,到底所作何意?
薛翦抬眼看他,眼眸深处携上了几分警惕。正当二人四目相视之时,宁逸倏然开口,语调幽幽:“闹中取静,虚中取实,岂不有趣?”
他的脸迎着日光,更显肤色瓷白,却略含一丝病态,眼中蓄满兴味地注视着薛翦。
薛翦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视线,脚步声复起,懒洋洋地往前走,漫不经心地回道:“假的就是假的,何来虚中取实一说?”
况且,他话问得莫名其妙,答得也怪里怪气,薛翦本就对他没有好感,此刻更是不愿再多待片刻。
宁逸停了下来,没再跟上,目光却未离开薛翦分毫,嘴角逐渐浮起笑意。薛相当真是将她保护得极好,若是让她见见那些剥褪满身锋芒之人,露出尽是污邪的内里,应该很有趣吧。
他虽是笑着,可是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丝阴郁之气,古怪至极。
薛翦似是有所察觉回了头,但见远处那抹雪青色的渐行渐远,明眸流转之间,升起了几许沉思。
前院里一众少女的声音似燕雀般聊个不停,苏缘有一下没一下地和她们搭了几句话,神情却颇为空洞乏味地望着四周,眸底忽然跃进一个绯色的人影,登时站起身绕出凉亭朝那人走去。
薛翦从水榭那边绕了大半圈回来,精神了许多,刚寻到一个石凳还未坐下,就听身后有人喊她。
她扬眉扭过了头,只见苏缘一脸犹豫地定在不远处,嘴唇嗡动半天,只声未溢。
适才一见到薛翦,腿脚便不听使唤地跑了过来,真正叫住了她以后,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不会是跑来跟我打招呼的吧?”薛翦左腿随意地搭在右膝上,姿态慵懒闲适,语气敛着几许不屑。
苏缘跟她的间隙可是打小修磨铸造开来的,即便多年不见,也不可能消失。遂薛翦笃定,她此番找过来指定不是什么善事。
苏缘立在台阶下,深吸了一口气,方道:“那个,你和我以前的恩怨都一笔勾销如何?”
薛翦仿佛像是听了什么疯言疯语,面色化满不解地凝望了她片刻,嘲讽声从齿间漾出:“你的心也真是大啊。”
“我们俩的恩怨编成故事,都够说书的讲上一年了吧,哪能说消便消呢?”
苏缘上回已经在她这碰过壁,眼下被她讽刺两句倒也没之前那么上火,按耐下心中不满,仍旧温声软语:“那你要如何才能消气?”
薛翦闻言不禁打量了她几眼,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出声:“要不、你让我使唤一个月罢。”
她的声音灵透惑人,未着一丝调侃,似是反复斟酌后才提出,格外真诚。
毕竟——白占的便宜哪有不要的道理。
可苏缘也是家中嫡女,从小娇生惯养,叫她俯首帖耳恐怕也不是易事。
气氛一度凝固,薛翦目不转睛地望着苏缘,心底过分好奇期待。希望她答应,又想看她跳脚,一时之间竟也紧张了起来。
小竹侍立在侧,神情几番变换,暗自揣摩着薛翦言中之意。小姐应该是开玩笑的吧?
苏缘抓在手中的袖角一寸寸捏紧,心中止不住地躁动气恼,薛翦当真是欺人太甚!她已然这般低头退让,居然还要叫她去做那等下人的差事!
要不是为了接近薛公子,她才不会来跟薛翦这个恶女提出和解,真不知道薛夫人是怎么生出的这样一双天差地别的儿女。
薛翦看着浑身上下都透着愠气的苏缘,大抵也猜到她是不会答应了,瞬间失了兴趣,眼帘也耷拉下来,收回了目光,状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模样转了过去。
小竹见状眼角眉梢都吊起了几分安定,还好苏姑娘没应下,不然不就成了要跟她抢活儿了吗?
就在此时,长公主府的婢女走了过来,请她们去小花园赏花作画。
苏缘面色艴然地瞪了薛翦一眼,不消片刻便随着婢女往小花园去。
待她走后,薛翦也懒散地站起了身,半抻懒腰,稍带些许鄙夷地对小竹道:“走吧,去看看这些大家闺秀竞争风头的好戏。”
小花园里各式珍花尽开,绚丽夺目,园中安置好了座席,男女分坐两边。长公主居于上首正在饮茶,见众人拘礼请安便含笑颔首,让大家都寻位落座。
薛翦十分低调地找了个末端的位置,端着一副看客之姿,撑着下巴低声哼唱,像是为那些即将开屏的“花孔雀”打着出场节拍。
吟诗作画此等雅事,于薛翦而言就好比让她登天入地,全然理解不了那些京中贵女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还得时不时拿出来比一比,秀一秀。
每张桌案上都摆放着宣纸笔砚,待更漏一启便可开始各啾恃洸施才能了。
众女子们纷纷提笔勾勒,脸上自信洋溢,倒是比这满园的花都惹眼许多。
薛翦环抱手臂倚靠在后,眼底掠上五分欣赏、五分讥诮地扫视四周,却兀地撞上了一双同她一样慵懒的眸子。
李聿指节无声地敲打着桌面,眼底染着笑意望着对面独树一帜的少女,清一色的埋头作画之中,唯独她扬着下巴俯瞰众生。
他嘴角不自主地挑高,携着些许调侃与她对视,但见薛翦若有若无地扁了扁嘴,眼珠一转看向了别处。
更漏将至滴尽,众人陆陆续续搁了笔,将诗画端正摆在桌上,等长公主府的婢女们敛去,一一呈出示人。
苏缘自薛翦进来后便频频回头看她,粉唇轻撅,满面纠结。薛翦提出的要求委实过分,但是仔细想想,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若是常常跟在薛翦身边,说不定能和薛公子多见几面。
可是......
一想到薛翦可能会踩着她的鼻子吩咐她做这做那,她便腹胃直泛恶寒,实在不愿承受这样的屈辱。
时间转瞬流逝,苏缘的画纸上只含含糊糊作了一半,此时婢女走到她桌前,她才将将反应过来,脸不觉红了红,登时垂下了头。
小竹看端着一摞宣纸的婢女越走越近,没来由地心跳加速,俯下身子低头问道:“小姐,我们这儿白纸一张,会不会不大好......”怎么说也应付几笔?
薛翦混不在意地摇了摇素手,“我就不自揭短板了,想必长公主也不会生气的。”
今日来了这么多人,长公主也不是全都识得,少她一个应该也难被觉察。即便被发现了,大不了应下就是。
长公主端坐位上,纤细莹白的双手戴着玉镯交叠于膝前,裙裾边用金色丝线绣着繁复莲纹,堆叠在锦鞋上,眼底不乏赞许之意,微微颔首。
园内的抚掌称道声也延绵不绝,不少男女暗倾情愫,满面春风。
正在展画的侍女手下迟缓,默了一息,继而偏头顾盼,神情忽显几分不知所措。
长公主察觉出她的异样,遂柔声问道:“怎么了么?”
“回禀殿下,这一副空白无物,奴婢也不知该不该......”侍女话声犹豫,越说越轻。
长公主闻言动了动眸,却未显不豫之色。
园内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竟然有人奉了张白纸上去?
“殿下,那副是臣女的。”薛翦的声音在园中响起,透亮清晰,悉数目光连连投来,只见她悠然起身行礼,举手投足间具是矜贵凛傲,眼底从容自若。
“臣女不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不通,着实不敢在殿下面前献丑。”她说得坦然,毫不扭捏矫揉,亦不觉羞惭傀怍。
小竹在旁暗暗扶额,全天下也只有小姐能把自己的缺点陈述地如此明朗。
长公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圈,少女双眸澄澈似一汪清水,极浅的笑容轻挂脸上,整个人气定神闲,举止大方。
她略微侧首看了眼身旁静立的婢女,婢女接意上前,附耳低语。
“原来是薛姑娘,本宫多年前曾听闻你去往临州学武,倒未知你何时返京。”长公主话音和悦,姣好的面容浮着笑意。
她和薛翦原来也见过几面,不过那时薛翦还是个小娃娃,大抵是没多少印象的。说起来,她们之间也算沾带点薄亲,自然也不会为难了去。
在场之人皆目露惊色,有的在薛翦那吃过亏的人甚至缢起了些许后怕。
薛姑娘、临州、学武,除了薛翦那个小魔头还能有谁?
几个坐于薛翦前后的年轻女子眯着眼睛轻啧了两下,暗道她还是跟从前一样嚣张任性,顶着国舅之女的头衔肆无忌惮。
薛植羡淡淡地看了薛翦一眼,犹自摇了摇头。
今日过后,薛翦回京的消息算是散开来了。
“无妨,人各有所好,你也是有你的长处的。”长公主和蔼一笑,玉手在空中挥了挥示意她复坐,此事也便这么过去了。
良久,待这边结束后,众人跟着长公主移步别处用午饭。
薛翦朝食便没怎么吃,坐到此时早觉饥火烧肠,当即正了正衣襟袖口,赫然起身融进人群。
一只纤弱青葱的手毫无征兆地拽住了薛翦,将她往后拉退了两步,她腕上一紧,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薛翦瞬时戾气横起,眉宇间火星闪烁,看清眼前之人后,冷冷嗤笑:“我当是谁这么无礼,原来是你啊。怎么,你这是改变主意了?”
苏缘咬了咬牙,似是鼓足了勇气才站在她面前,一副百般勉强的神情,嗓音匆匆溜过:“我答应你。”
这突如其来的反转让薛翦不由愣了愣,眸中讶然转瞬即逝,强按着心中窃喜,一本正经地调笑道:“真的?你莫不是来逗我玩的吧?我这个人最是小心眼,开不起玩笑。”
她锐利的眼风在苏缘面上游走,嘴角隐隐绰绰勾勒着佻达戏谑,纨绔之姿尽显无余。
苏缘听完差点没晕过去,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来找她,根本不想说第二遍应承的话,薛翦倒好,活脱脱地上演了一出得寸进尺、小人得志。
薛翦见她脸色一块青一块红,下唇都快被铮出血来,有意放她一马,“那好,就从明日开始,你便恭候我的差遣罢。”
话毕,她满意地提了提眼尾,从苏缘身边飘然而过,留下的畅快之意经久不散。
第35章 一雪前耻 “怎么谢?小爷帮你善后,可
长公主将筵席设在湖边, 搭了几处竹制凉棚,四周遍是沁着零星香气的鲜花。微风掠过湖面徐徐吹来,淌入怀中, 散去一袭闷热。
宾客皆是两人一案,男女之间只隔了一条铺着青灰石板的走道。婢女们步子稳健轻盈地来回穿梭, 将菜肴佳酿呈递上去。
薛翦直接就近坐在了走道旁的案几前,眼周染着几许喜色, 侧歪着脑袋望着传菜的婢女。
她刚从苏缘那捡了个便宜,眼下心情甚好,只待宴席结束后便可以回去盘算如何使唤苏缘了。
光是这么想着, 骄俏的嘴角就不可遏地往天上扬。
这时, 眼前突然晃进一堵人墙, 娇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那个…我能坐在这里吗?”
薛翦仍是笑着抬眸看去, 印入眼帘的是一个粉颊圆润饱满、肤色剔透如玉的女子, 正站在她案前,浓长的眼睫下一片羞赧。
周围诧异狐疑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二人身上,窃窃私语声四起。
自从方才得知她就是薛翦, 大家纷纷不约而同地避着她落座, 生怕沾惹上什么不如意。岂料楚宁宁这朵奇葩居然主动去找薛翦说话,还要跟她同席而坐。
真不知道她是胆子大还是脑子钝。
在众人打量议论时,楚宁宁被薛翦脸上的笑给恍了神。
但见少女面上妆容素净, 眉眼深邃幽长,不点而朱的唇角高高翘起, 十分耀眼。
她一时心下紧张,急急将眼神瞥向别处,低头盯着鞋面。
良久,薛翦只字未声, 楚宁宁那双如漆的眸子渐渐蒙上了层薄薄的水雾,顿觉尴尬难堪。正她打算郁郁离开时,倏而听见案几旁轻飘飘地落下两字:“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