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翦听后调皮地眨了眨眼,也不接话,径自坐了下来。
“听说你昨夜去见了太子殿下?可是聊了些什么?”薛植羡话声轻缓,似乎只是随意一问。
却见薛翦神色一凝。
怎么连哥哥都知道了?
她隐隐敛起眼底讶异之色,随手给自己斟了杯茶,端在嘴边,故作从容道:“没什么,殿下就是与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已不记得了。”
薛植羡看了她一眼,“是说了嘉阳公主的事吧?”
话落,却见少女脸色又是一顿,遂接着解释道:“大概也能猜得出。虽然昨日我没来得及问你,但我想,嘉阳公主在猎场时欺负你了吧?”
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她昨日在御前的那副作为,他哪会看不明白?仔细一思量便知道,定是嘉阳公主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叫小翦给唬了住,故而心下不甘,才有御前哭诉的一出戏。
薛翦咧了咧嘴角,语气浅带佩服:“哥哥慧眼如炬,料事如神。”
薛植羡眉梢轻拧,神情不解问:“都过去七载了,嘉阳公主和你怎么还能有......”
幼时打打闹闹,斗斗嘴便罢了,现如今都不是小孩子了,又相别数年,从前的种种小恩小怨早该消散干净了才是。
“是我不该先搭理她的,但事已至此,我也没办法,便是见招拆招罢。”薛翦倒是看得通透,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薛植羡沉吟片刻,仍是说了一句:“有些事情其实不需要你来做,若再有相似之事发生,莫再等我先问你了。”
他的话点到为止,转而又问起了旁的琐事。
薛翦与他闲谈半日,临近晌午时分,方才起身离开。
秋日里的阳光褪了毒辣,暖融融地落在少女眉梢,折射出一股明媚澄净之意。
魏启珧自武场回来,恰好见着她,轻唤了声:“阿翦!”
薛翦驻步侧首,待他走近后便听他问:“下午的围猎你还去吗?”
秋猎每日一场,总共三日,后两场多为练兵所设,故他们这些显贵门第之子可依自己兴趣前往,抑或待在营地。
“我就不去了,省得又有什么麻烦事找上身。”薛翦道。
她这话说的浅显,魏启珧几乎是登时意会了她所暗指之人,稍一思量,便点了点头,“也好。”
似是又想起什么,忽然问道:“对了,李聿他......他没跟你说什么吗?”
前日宴散时,李聿那般坦然地承认自己对阿翦的心意,一时让他都有些恍惚,其次便是半信半疑。
他跟李聿虽尚不算朋友,到底是认识了这么多年,李聿什么脾性他能不清楚吗?
纵然不着调,却也不是个没有城府之人。
李聿与二皇子从小便玩得近,算得上好友,从前也常见他帮二皇子出谋划策处理一些难事。现如今二皇子被禁足宫中,他只字未言,全然做起了和他父亲一样的立场,不贬,亦不助。
朝堂里的弯弯绕绕,魏启珧解不出,只是在他看来李聿此举未免太过冷酷。
闻言,薛翦默了一下,欲从魏启珧眼里看出点什么,却见他神色晦暗,眉眼微凝,遂反问了一句:“他应该和我说些什么?”
话落,魏启珧从思绪中渐渐脱身,没来由地“嗳”了一声,道:“没事,我就随便问问。”
见他这般反应,薛翦短促地笑了一声,暗道怎么他们最近说话都这般莫名其妙,太子如是,哥哥亦如是。
再抬眸时,自余光不经意瞥见远处一株苍树下立着一位身姿纤纤的女子,半隐在树后往这边看。
甫一被她瞧见,面上虽怔了怔,却没躲开。
薛翦挑着眉梢扫了眼她,复又看了眼魏启珧,忖度片刻,忽然勾起了一枚浅笑,下巴朝那边抬了抬,“你猜那个是不是姜姑娘?”
魏启珧与姜家大小姐定亲之事,薛翦早便知晓。虽未见过面,却有一股强烈的直觉告诉她,那人正是她未来的表嫂,姜晴。
话落,魏启珧下意识地转头将视线调了过去,四目相接之时,方才听清薛翦说的“姜姑娘”三个字。
树下的女子面容滟丽,半挽的长发飘落在肩上,双手交叠覆在身前,一拢桃色罗裙像极了在秋日盛开的娇花。
魏启珧目光微滞,良晌未言。
说起来,他也没见过姜晴,不过那女子看他的眼神倒像是认识他一般,委实怪异。
正此时,未防耳边竟响起了薛翦清澈的嗓音:“不知姑娘可是姓姜?”
但见魏启珧的脸色陡然一变,眸底注满震惊与惘然地看着她,似是万没料到有朝一日薛翦会以这种形式戏弄他。
姜晴亦没想到薛翦会如此问,迟疑须臾,方颔了颔首,移步走来。
“魏公子,薛姑娘。”姜晴逐次向二人施礼,举手投足间皆淌着端庄大方,仿佛并未因自己被二人发现而感到羞怯。
薛翦对她粲然一笑,语气略带调侃:“想来你就是姜家大小姐,姜晴了。我与启珧正好聊完,这就走了。”
言罢,又冲魏启珧掷了个眼色,一脸窃笑地回礼离开。
隐隐可见魏启珧探向她的眼底跳着几簇雷云,像是在无言地警告她——不许走!
第64章 悸动 “他已有中意之人了么?”
姜晴明显是想找魏启珧的, 薛翦杵在中间平添尴尬,自是不理。
遂自唇畔牵出一枚似有若无的笑,蛰身离开了。
魏启珧望着她的背影, 目色微微一滞,复一瞧眼前的陌生女子, 心下更是一沉,直骂薛翦此举太不地道!
然而他心里怎么想的, 薛翦并不在意。
待行得远了,她还悄悄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二人还保持着原状, 大抵是在辛苦地聊着, 不由又是一笑。
魏启珧如今如何薛翦不清楚, 但尚在她离京之前, 他唯一走得亲近的女子便是她自己了。
念及此, 薛翦嘴边笑意渐敛,一时竟有几分道不上来的嗟叹之感。
想来也是,魏启珧这个平日眼里只装得下“武”字的楞木头, 从来没有与旁的女子亲近过。眼下把他独自丢在那, 不等同于让他上战场不带刀么,委实不地道。
须臾,薛翦兜着一腔内疚之心回过头去, 目光却直直打入了另一双眼睛里。
李聿方从他父亲那边脱身,正懒洋洋地往回走, 未料刚行没多远,便见薛翦驻步在前,回首往身后看。
昨夜她被太子唤走,李聿便一直在原处等。
长风灌袖, 一寸一寸钻入怀中,心下似有密密麻麻的虫蚁攀爬压碾而过,分不清是何滋味。
他只知道,得等她出来。
营地旁生有着一片荒草,此时正依着清风浮浮摆动。李聿便是站在这片秋黄前,怔怔地看向薛翦。
柔光横在少年眉梢,将眸子里的浓雾照得清明,好似有无数的话想问薛翦,却不知该挑哪一句开口。
一如昨夜。
昨夜他是看着薛翦从太子营帐走出来的,本想跑去问她太子可有为难她?抑或问问太子找她所为何事?
可无论犹疑了多久,他终是没能迈出一步,到底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薛翦自这缕清风中抬起头,望着他忽明忽灭的眼睛,思绪一凝,少顷才道:“真巧。”
她与李聿的关系好像确由一“巧”字联系,每一次都是在意料之外遇到彼此,像极了天定。
言讫,她又浅浅扬眉,语含笑意:“你今日怎像是变了一个人,竟这般安静,叫我一时难以习惯。”
若在平常,李聿早便挑着嘴角抢在她之前说些无聊的话了,现下这副模样倒让她徒生几分陌意。
闻言,李聿微微一顿,一时未答。
薛翦见状却是郁闷难解,认真打量了他半晌,忽然听他道:“不巧。”
他语气平平,未兴波澜,惹得薛翦眉尖一裂,视线驻在他眼睛里。
“很多时候,是我想去找你的。”
李聿眉宇间骤然掠起一片涩然,眸光沉沉定视着薛翦,素日的玩世不恭浑数褪尽,余下的是一眼可望的澄明。
单是一句话,却让薛翦心头震悸不堪。
正此时,营地另一边急忙走来了一道如细柳般的身影,人还未至跟前,声儿倒是先来了——
“小姐!小姐!苏姑娘她......”
小竹走得疾,连带着气息也有几分不平稳,忙赶到薛翦身边停了步,喘了片刻。
只见李聿一身玄衣立在小姐身前,目光灼灼,长身如玉。
——顿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薛翦眼光微动,转而飘忽调到小竹身上,清了清嗓子:“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小竹看她开口,方才恍回神,惨兮兮地答:“苏姑娘她说要跟你一起用午饭,都已经摆好了,死活等不及,非要我来找你!小姐你快救救我,跟我回去吧!”
苏缘那折腾人的功夫真是一点儿不比牢狱差,光是听她喋喋不休地扬颌念经,耳根子都快被她消磨尽了,顺着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哪哪儿都不对劲!
薛翦却觉小竹才是上天派来救她的,一时如蒙大赦。
甫一听她说完,登时安上了一副疑虑之状,一溜烟儿地对李聿说了句:“你也瞧见了,我有些棘手之事要处理,先行告辞了。”
言罢,便步履仓皇地同小竹往另一头走。
看着薛翦的身影消失在帐口,李聿忽有几分释然,亦似掺着一缕遗憾,缓缓转过身,回自己营帐去了。
苏缘一直在薛翦帐中踱步,由床榻边走到桌前,再绕个圈子走回床榻。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不防身后终是响起一道期盼已久的声音:“你该不会是想住在这了吧?印象中,我们俩的关系好像不至于如此。”
苏缘回过头来。
薛翦一身劲衣,抄手站在帐首,眉梢轻挑略有几分揶揄。
“我等了你许久,菜都凉了一轮,刚差人去热了。”苏缘并未应她所言,自顾自地说着。
话间,又去拉薛翦坐下,眸中闪着银光,“薛公子他......他有说什么吗?”
薛翦眼帘一垂,目光飒然落在苏缘手上,忽而笑了笑,“哥哥同我说什么,与你有关系吗?”
苏缘一听她的话,愣了一瞬,继而脸上慢慢浮起尴尬羞愤的神色,却也找不出任何话来反驳。
薛翦用手支着下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哥哥早过弱冠之年,却仍未娶妻,院子里连婢女都少有见到,你可知这是为何?”
薛植羡与薛翦皆是于寒冬所生,待到年尾,他便有二十二了。
本朝男子多在行冠礼之后方才成亲,按理说在冠礼之前,家中便已早早定下亲事,鲜有像他这样二十二还孤身一人。
话落,但见苏缘眉心一蹙,思忖良久,面容一寸一寸呈出霜雪,支支吾吾问:“莫非......薛公子他不好女色......”
“好男色”这几个字她到底是说不出口,脸色一时难看至极。
薛翦听她说完,不觉抽了抽嘴角,满腔悔意化作一声短叹,脸颊在掌心中转了半分,并没理她。
她自七年前去往临州,本在薛植羡将行冠礼那月是打算回京的,却未料她下山时碰见一群悍匪。彼时她尚未满十四,看着眼前被肆意抢掠的百姓,心中愤意难平,故手挽长剑只身相抵。
便是那一日,她身负重伤,一拢红衣竟分不清何为血迹。幸而岳迟及时赶到,将她带回了山门修养,待逐渐好转之时,薛植羡冠礼已过。
薛植羡原在书信中提到,那日还会有另一位女子前去见礼,待到那时再介绍给她。
想来那个女子便是哥哥心系之人罢。
可如今却再未听他提起。
苏缘看薛翦满容惆怅,似是证实了她心中所想,犹惊愕地抖了抖嘴唇,却听薛翦忽然开口:“或许我哥哥已有心上人了呢?”
语毕,苏缘心下温度终是渐渐回升,自胸腔长长吁了一口气。
幸好他并非断袖。
可是下一瞬,又心生一许失落与挫败之感,须臾,方才反问道:“他已有中意之人了么?”
薛翦执箸夹了一块未撤下的酱烧肉,自余光扫了她一眼,模棱两可道:“大概罢。”
苏缘将她这三个字在心中咂摸了一遍,后一语未发,潦潦动了几下木箸便起身离开了。
薛翦前脚送走苏缘,不一会儿,外面便喧闹了起来,遂摆摆手差小竹出去看看。
大约过了片顷,只见小竹一脸惶恐地跑进来回话:“小姐!不好了!太子在猎场受伤了!”
第65章 探伤 “这是我家公子回赠姑娘的,还请
猎场中蹄声四起, 穿林过风。
高成淮身着玄色劲衣骑于一匹黑色骏马之上,衣袂蹁跹,气度冷冽, 淬落的阳光覆在他身上,更衬得男子眉眼如玉。
须臾, 高成淮从身后抽出箭羽,搭在弦上, 待看准后倏然震弦而出,“嗖”地一声射向一头野鹿。
耳边风声猎猎作响,数十名手执刀枪的侍从一路紧跟, 足下遇枝而折, 窸窣不绝。
正此时, 密林中突有箭矢之音飞腾而至, 直取高成淮面门, 但见他身子骤然往后一仰,手中长弓一漩,遂直起身来取箭而发。
见状, 太子侍从皆是一惊, 即刻便反应过来,挽起长矛挡在高成淮之前,冲身边的人奋力喊道:“保护殿下!”
这一番动静亦震愕到了周围同来狩猎之人, 闻声纷纷勒转马头前来护驾。
高成淮却不愿先行撤去,握着弓身的手硬是浮刻出一片霜白, 眼底一如碎着寒冰,戾气四散。
胆敢趁秋猎之际谋害他的人,除了被禁足宫中的高成霆,不作二想。即便身困皇宫都不忘步子设计他, 他势必要将此子亲手拔出,呈与父皇面前治罪!
随着周遭刀兵之声,高成淮冷眸一顿,蓦地侧身欲避过直冲而来的箭,却还是差了毫瞬,箭锋狠狠扎入高成淮左臂,但闻一道闷哼声自他胸口抖到喉间溢出,长弓落地。
高成淮眉头紧锁,目光却只在左臂上停留了一息,转而调回了前方,目色阴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