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半晌,方见那位老先生收手起身,望向门首处,“只是轻微擦伤,并无大碍,过会儿应该就醒了。”
闻言,薛翦忖度了一会,折身对车夫道:“你在这里等他醒来吧,再问问他是哪个府上的,将人送回去。”
又侧首对小竹点了个头,“走吧。”
高成淮因有伤在身尚未痊愈,遂需他处理的政务便轻减了些。
张太医此时刚为他换了药,便听殿外一声高唱:“皇上驾到——”
闻声,高成淮神色微滞,立时整理好衣冠,径自前去行礼。
皇帝上前将他扶起,走到案旁坐下,“朕来看看太子,伤口可有好些了?”
高成淮虽面色较前两日有所好转,但到底是少了几分精神,眼眸廉垂道:“儿臣已无大碍,多谢父皇关心。”
皇帝轻一颔首,声音冷冽:“朕已经命他们去细查了,若是追到那指使之人,朕定会将他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么?高成淮心下苦笑,没再应话。
不多时,皇帝忽然轻咳了一声,淡然道:“礼部昨日呈了份名册上来。”
高成淮心底一沉,无需再听后面的话,他已经清楚皇帝是要同他讲成亲一事。距他加冠已两月有余,确实应着手准备了。
“太子冠礼已行,朕的确该为太子选一个太子妃了。”皇帝见他眼底晦暗不明,便也不再绕弯子了,正了正目色,缓声说着。
高成淮默了片刻,继而举目望向皇帝,眼中颇有难言之色,“回父皇,儿臣现今还有诸事需学,至于太子妃......儿臣以为还不着急。”
“不着急?太子还不成亲,莫不是要叫天下人笑话?”皇帝哼了一声,又道:“原想让太子看看名册中可有中意的人选,如今想来,朕倒是多此一举了。”
太子妃的人选本就只由皇帝选定,他此番叫太子参与已是宽恩,哪里料想得到太子竟还不愿意领?
思讫,皇帝心头莫名涌上一股清浅的怒意,目光也从高成淮身上移了开来。
“父皇,儿臣不是这个意思。”高成淮复低垂眼帘,温声辩解。
他亦知皇帝此举于他而言可谓格外恩宠,但那名册上的人,他一个都不在乎,一个都不想娶。
皇帝语调微扬,声音中的愠怒半隐半现:“哦?那太子是何意啊?”
不待他回答,皇帝径自站起身,明黄色的龙纹在他眼前幽幽地浮着,蓄满威严。
“罢了,太子且好生养伤,朕自会替你挑选一位合适的太子妃。”
语毕,便提步往殿外去了。
殿内众人纷纷跪地行礼,高成淮亦抬袖起身,视线却定在殿首,声线单寒:“儿臣恭送父皇。”
皇宫另一处,一道黑影穿过廊道尽头的漆门,拾级而上,殿外两名守着的宫侍见了他皆矮身行礼,继而将殿门推开请他入内。
许十一刚走至木几旁便一掀衣袍,单膝跪地,低头道:“禀殿下,属下无能,昨夜在李府书房并未找到帐册。”
他话音微顿,接着道:“而且......”
高成霆抬眸看着他,眼底一脉冷漠,似是对这个结果极其不悦。
尽管许十一没有抬头,却也知道此时落在自己头顶的目光该是尤为寒凉,斟酌着出声:“李公子好像认出属下了。”
虽昨夜李府灯火息微,可李聿到底摘下了他蒙面之物,并且没再追来。若非如此,他还不敢这般笃定。
殿内气氛似乎凝了一瞬。
继而才听高成霆深沉的嗓音从案几旁传来:“你和他交手了?”
“是。”
高成霆眉心微折,思量了一阵,复将眸光调回茶盏上,“既然已经惊动了李府,想必他们定会有所防范,你不用再去了。”
依他对李聿的了解,此时的李府大抵已经换上了不少府卫严加看守,想要再次悄无声息地溜进去恐怕不易。
但徐延一事害得他被父皇禁足在承华宫里,不仅没去成秋猎,更没能除掉太子,平白错失一个那么好的机会。这次绝不能再让太子轻易躲过。
“东宫那边有什么动静?”高成霆淡声问。
“回殿下,皇上今日曾去过东宫,约莫待了一盏茶的功夫。”许十一说到这里,垂眸想了想,又将今早收到的消息一并回禀:“礼部这几日好像在着手为太子选妃一事。”
话落,高成霆眉头轻皱,沉吟良久,方才颔首续道:“知道了,下去罢。”
*
待薛翦二人行至鸿聚轩已是未时三刻,楼内却仍旧宾客盈门。
薛翦径自寻了个尚静的位置落座,甫一坐下,便听一个澄净甜美的声音唤道:“薛姑娘!”
她循声偏过头去,但见楚宁宁身穿一拢雪色罗裙立在长梯处,眉目尽染盈盈笑意。而她身后还站着一满面郁色的男子,正是楚善。
“宁宁。”薛翦起身走了过去,唇边绽着浅笑:“你也是刚来吗?要不要和我一起?”
楚宁宁原弯着的杏眸登时一睁,点头如捣蒜,“好!”
说罢,也不顾楚善面若沉水,欣喜地挽着薛翦走到位上,眼睫微动,小声问了句:“你上回不是说会到府里来找我吗?我一直在等你呢。”
自长公主府相识,她便日日盼着薛翦上门,等得久了,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去薛府寻她。可她出门素来有哥哥跟着,委实投不着机会。
此话一出,薛翦嘴边笑意稍凝了凝,不知如何开口,忽闻楚善冷哼一声:“也就你鬼迷心窍将别人当回事,还不起来和我过去?”
薛翦听了这话,斜起嘴角好奇道:“也是怪了,我到底何处得罪过楚公子,叫你总是对我这般冷嘲热讽?”
初见时如此,在藏花楼亦如此。
倒有几分像她刚回京城遇到李聿时的情景。
思及此,薛翦眸光一怔,抿唇不语。
楚善见状眉峰略拧,即刻又松展开来,瞥了她一眼,“薛小姐当真贵人多忘事。”
薛翦瞧他一副不欲与自己多言的模样,遂不再追问。
外头秋风正起,将她的发丝吹拂在面上,她指尖一撩将其勾到耳后,轻声道:“你哥哥多半是要走了,你还留下吗?”
楚宁宁闻言,转头看向楚善,眼底神色犹豫不明。
薛翦大抵清楚她的答案,遂并不着急,视线随意往楼下扫了一眼,却见一辆灰褐色马车从人群中梭驶而过,心里略闪迟疑。
那人已经醒了?
正忽然想着,一回头便衔上了楚宁宁依依不舍的目光,听她柔声说着:“我先前问过哥哥是否曾与你有过节,他却不肯告诉我。”
这一番卯不对榫的话让薛翦愣了一刹,方才见她接着道:“我自然是想留下的,但是哥哥他......我去和他好好讲讲。”
说着便敛容走了去,还不及她开口就见楚善一骨碌将她给带下长梯,连句辞别的话都没让她说。
薛翦望着二人亟亟离去的背影,逃似地消逝在自己眼前,不由得嗤笑一声,这个楚善倒是防她防得紧,好像她是什么魑魅魍魉一般。
“那位楚公子也太没礼数了,小姐别跟他一般见识。”小竹努努嘴,继而伸手为薛翦斟了一杯茶。
薛翦轻一颔首,收起了笑意,“你方才看见杨遐了吗?”
杨遐乃跟着他们一起出来的车夫。虽然她只匆匆瞥见马车背面,却也认得是薛府的。看方向该是朝城东去,但城东府宅极少,若那男子真住在那块儿,她多少会见过几面。
小竹摇头,“他不是在医馆守着吗?小姐你还吩咐他送那位昏迷的公子回去呢。”
许是她多思了罢。
薛翦松了松眉尖,拖起茶盏,搁开茶盖呷了一口,“你别站着了,一会儿回府先叫他到正厅找我。”
“是,小姐。”
第69章 暧昧 “李聿,你是不是......”
杨遐一脚踏进正厅时, 入目的是一个闲散纤挺的背影,手中正灵活地转着一枚革鞘。
他定了定神,在那道背影身后驻了步, 弯身一礼,“小姐。”
薛翦徐徐回过身来, 却是瞧了眼屋外的天色,疑声问:“人给送回去了?”
话音消弥, 杨遐反应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随即应道:“小姐您前脚离开,那位在路上碰到过的公子就过来把人接走了。”
路上碰到过的公子?
薛翦五指倏然一收, 将手里把玩的匕首停了下来, 目光微愕, “接走了?”
“那两位公子似是相识, 还低声聊了起来。小人特意问了他们需不需要马车, 却被回绝了。”
薛翦尚未开口,一旁的小竹倒是先拧了拧眉心。宁逸遇到小姐时,哪有半点儿与那位公子认识的模样?还声称自己要去医馆拿药, 顺便帮小姐送人一程。
“然后你就回来了?”薛翦眼梢微挑, 接着问道。
杨遐点头称是。
良久,薛翦抬步迈出正厅,经过他时抛下了一句“我知道了”。
对于宁逸所作之事, 她虽心觉古怪,却也不愿主动去查, 更不想和他扯上任何交集。
纵使二人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她总能够在他身上看见一股阴邪之气,令人避犹不及。
还是别接触的好。
时隔数日,薛翦再次在鸿聚轩附近碰见了宁逸。正当她想绕开, 视线却讶异地定在了宁逸对面。
他对面的少年承一拢暖阳于身遭,锦衣垂坠,嘴边犹带三分笑意地颔首续话。
——正是李聿。
薛翦目色存疑地看着二人。
他们俩怎么会在一处?
宁逸身侧并无侍从跟随,与李聿交谈时神情和煦又专注,和她往常所见判若两人。
而李聿旁边还立着一名面容清肃的男子,瞧模样该是上回替他来送匕首之人。
半晌,直到撞入那双略生波澜的眸子里,她方才一怔,急忙敛下视线。
“薛翦。”李聿语含笑意地唤了她一声,转而和宁逸辞别走了过去,定立在她面前低头打量着,“为何要躲?我又没不让你看。”
他语气慵懒,仿佛还携着一丝朦胧的情意,叫薛翦登时耳根子一热,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小竹听了他的话,心底忽然憋起了一阵笑。暗想道,李公子这不是明摆着说小姐方才在盯着他看么?这让小姐的面子往哪儿搁?
但见少女的脸颊上透出一层浅胭脂色,李聿心知她是害羞了,却仍忍不住多逗了一句:“如何,可否入得了薛姑娘的眼?”
此言一出,小竹原还平稳的嘴角立即崩了起来,抿地尤为用力,生怕自己溢出什么声音划破这道奇妙的气氛。
薛翦闻言,故作从容地抬起头,目光微不可察地颤了两下,慢声道:“尚可。”
李聿并未想过她会回应,陡然听见那清晰的两个字时,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顿了顿,似是有些惊讶。
过了片刻才道:“我知道一家戏园子,今日有一出新戏,你想去吗?”
话落,薛翦见他褪了适才的调侃之色,便也不再拘着,一同上了李府的马车。
马车内空间宽敞,中间架着一方木几将二人隔了开来。薛翦斜倚在车壁上,忽然想起什么,侧首问:“你方才和宁逸......”
李聿掀起眼帘注视着她,“他和我碰巧看上了同一幅画,故而多聊了两句。”
“你们也认识?”他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宁延贤乃是薛相引荐为官,她会认识宁逸倒也不算稀奇。
先前王然一案在巷口所拾白玉正是宁府之物,到底是上一辈所为,遂他对宁逸并没有什么成见。
可此时听见这个名字从薛翦的口中说出来,竟没来由地刮耳。
薛翦秀眉轻皱,“我和他并不熟,只是觉得他有些奇怪罢了。”
犹记得她在长公主府见到宁逸的那一次,他便跟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委实让人心生厌色。
“哪里奇怪?”李聿学着薛翦靠坐于车壁,双手抄在胸前,一副听故事的姿态。
“我也说不上来。”薛翦顿了顿,又道:“你权当我没问过好了。”
李聿的眸光在她面上碾转了一刻,继而半垂下来,若有所思。
一盏茶的功夫,马车突然往旁道拐了拐,拽得车身左右一晃,少年身体刹然前倾,连忙将双手撑在木几边缘,使得二人之间尚留一段间隙。
薛翦亦略微施力撑着坐沿,举目望着眼前蓦然靠近的脸庞,摇曳的车帘抖了几缕阳光进来,落在少年眉梢,平添一番灼热。
这大抵是她第一次发觉李聿的眉眼竟生得这般好看,眸子里似淬了星辰,深邃又耀眼。
就这么凝了一瞬,李聿喉结上下动了动,直起身坐了回去。
眼光乍然撇见她腰际悬着的那柄匕首,轻一笑:“用得可还顺手?”
说罢,朝她点了点下颌,目光短暂地扫了匕首一眼。
薛翦低头看了看,复抬眸道:“轻巧锋利,容易上手,除了......”
言讫,她嘴边忽然噙起一枚似有若无的笑,将匕首取了下来,状若端详,“这个字委实磕碜了些,倒比不上我儿时的一半。”
李聿面上渐渐现出“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神色,少焉,他一面整理袖口,一面作漫不经心地解释道:“第一次用刀刻字,还不熟悉,待我再多练练你便知道我的字写得有多苍劲了。”
这话薛翦不知道听见多少,她方一调侃完李聿,心里便浮起小竹上次跟她讲的话,神情不明。
默了一阵,她迟疑着出了声:“李聿,你是不是......”
说到一半复又戛然而止,没再接下去。
多半是很少听她唤自己名字的缘故,李聿循声抬起了头,目色认真地凝视在她脸上,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过了许久,薛翦仍抿唇不语。
正当他欲开口时,马车顿然停了下来,继而便听车外传来一句:“公子,地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