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天卫军陆陆从后边赶来,一拨前去追捕刺客,另一拨则护卫着高成淮撤离。
皇帝乍闻此事,震怒不已,即刻从宴场移驾至太子营帐,又命重兵看守帐前。
营帐里头,武将医官乌泱泱地跪了一地,见圣上临此皆垂首称罪。皇帝却没有功夫去听他们那些事后废言,只冷着声问御医:“太子伤势如何?”
闻声,高成淮忙要下榻行礼,却被皇帝拦下,转而便见皇帝径自坐到榻前,目露伤色地看着他的左臂。
这大概是高成淮数年来第一次从他父皇眼中窥见一丝怜爱之色,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涩然,薄唇微翕良久,终是一语未发。
与此同时,跪在榻旁的太医俯首回禀:“回陛下,臣方才为太子殿下敷完伤药,幸伤口不算太深,未伤及骨,好生安养几日,按时换药便无大碍。”
皇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问天卫军统领:“刺客抓到了吗?”
曹统领敛垂着眸,神情严肃坚毅:“回陛下,三名刺客皆在被捕之后服毒自尽。臣等无能,未能将其拦下,请陛下降罪!”
此言方落,便听头顶振来皇帝盛怒的声音:“一群废物!朕要你们何用!”
高成淮看着身前那一抹散着愠火的明黄色身影,眸光沉沉,不辨悲喜。转而又对跪满一室的人影,冰冷地阖了眼。
既是死士,从死人嘴里又能挖出什么证据呢?
到底只能做出一副良善之面,让父皇心觉亏欠于他,从而一点一点讨要到他想要的东西和权力罢。
另一边,薛翦闻言目色一顿,堪堪驻在帐帘被风掠开的一隙之上,待小竹走近后轻唤了她一声,方才恍过神来。
“小姐?”小竹秀眉颦蹙,面生急色。
但见少女双眉一折,抬首问:“可知太子是如何受伤的?”
小竹道:“听说是猎场中混入了刺客,致太子左臂中箭,幸未伤及性命。”
话落,薛翦将信将疑,不觉默念了一遍:“刺客......”
皇家猎苑守卫森严,刺客如何混得进?除非其人对天卫军勘防极为熟悉,抑或早便潜藏至此。不论何种,其目标即是太子,光凭这一举,便不得不让人怀疑幕后操纵者的身份。
“连太子殿下都负伤了,幸亏小姐今日没去。”小竹忽然在旁说了一句,神情倒真像是大舒了一口气。
太子身边必定不少侍卫跟随,而薛翦却是连一个帮忙拣猎物的人都不屑带,万一遇险,以寡敌众,委实难保毫发无伤。
薛翦以为也是,遂轻轻颔了颔首,不知在沉吟着什么。
过不了多久,她于此事的好奇便如退潮般落了下去。
继行刺一事发生后,营地的戒备又多了一重,原要再进行两日的秋猎也将提早结束,只待明日天一亮,便启程回京。
薛翦此行本欲松松筋骨,好好享受一番,可自嘉阳那日在御前泣告之后,她便断了这个念头。唯愿能平静地熬过秋猎,回去找师父请教武艺。
眼下变动须提前回京,恰合她意。
天幕渐渐低垂,星辰显现,风中不觉狭带几丝料峭之意。
因外边围得实,薛翦在帐内又无事可做,遂难得午睡了一次。
醒来后,案上不知何时点了烛,几簇幽红摇摇曳曳,迷人心魂。案旁端坐着一个竹青色的身影,其脸庞在昏暗之下竟有几分看不真切。
薛翦忙坐起身,含糊地喊了句:“哥哥怎么来了?”
薛植羡闻言转过头,见她醒了,温声道:“我也是刚来,看你在歇息便没唤你。”
薛翦方还有几分恍惚,现下一听见哥哥的声音,倒是来了精神,三两息便下了榻,坐到他旁边。
因是合衣而睡,突然从衾被中挣出,不由觉察些许凉意,遂将手往火苗边凑了凑,笑着问:“哥哥还没说找我什么事呢。”
顿了顿,忽又撑着眼眸,惊喜道:“莫非今日便要回去了?”
却见薛植羡弯唇摇了摇头,“启珧曾跟我说你送过他一瓶伤药,比京中常见惯用的那些都好上许多,可有此事?”
话落,薛翦略一挑眉,隐隐觉得他此番来多少与太子有关,忖度片顷,轻轻点了下头。
自她拜在岳迟门下,少不了隔三差五就要挨点刀剑无眼的苦,便渐渐有了将百玉膏带在身上的习惯。
可薛植羡并不擅武,亦不曾有研究药类的喜好,如今却贸然提起,定是为了那位中箭之人罢。
她正暗思着,便听薛植羡问:“如今你身边可还携着?”
果不其然。
薛翦径自从怀中取出一枚精巧瓷瓶,立在桌上,继而抄起手来看着薛植羡,“哥哥若是想送去给太子殿下,不防直说,哪里需要这般绕来绕去?”
但见少女下唇微翘,似溢着一缕小性子,复又添了声:“太子殿下金尊玉贵,我这些不知哪来的怪什儿,御医恐是不敢用的。”
薛植羡听后只低低叹了一声,心知她是不喜自己隐晦迂回,遂滞了许久,方开口道。
“我适才去那边拜望殿下,见殿下面色青白,浑然不如晌午那般勃发,想来是伤口过深,痛苦难忍。于是灵光一闪,偶然忆起这么一茬,听启珧说你送他的药尤为止疼,便想替殿下来问问。”
薛翦见他面容敛落,兀地觉得是自己态度不对,忙将抄起的手垂下,乖巧地搭在膝头。
“这是师父专门调制的,的确温润止疼,教御医查验后再给殿下涂用便是。”
闻言,薛植羡眉心微蹙,迟疑了须臾,霍然问:“你要同我一起去吗?”
药是从她这讨的,到底也有她的一份心意。
薛翦却是有些抗拒,辞道:“我便不去打扰殿下静养了。”又轻一哂笑:“刚好也饿了,还等着用晚饭呢。”
见状,薛植羡无奈地笑了笑,心下对她与高成淮的关系十分了然,遂不欲勉强,同她多说了两句话便捎带上药膏离开了。
太子营帐外仍有数名官兵驻守,内里却清静了许多。
高成淮披了件长衣坐在案旁看书,左臂因伤搁在腿上,右手置在桌面压着,发冠整齐,面容憔寂。
甫一听帐外通禀,高成淮略有惊愕地抬起了头,见薛植羡步入后,方煦着声问:“润初可是有事要与本宫说?”
不久前他才来过,即便是探伤也不必如此频繁,遂高成淮以为他许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不好开口。
薛植羡与高成淮相差没几岁,少时又常在宫中,二人算是一起长大,交情匪浅,对彼此亦多有两分上心。
但见薛植羡抬袖施礼,继而走到他身旁,将手中之物轻落于桌面,“适才见殿下面色不太好,恰巧小翦随身携了伤药,兴许对殿下有用,臣便带了过来。”
高成淮视线微移,定立在桌上的圆颈瓷瓶上,跳跃的烛火将起映得混红,光泽流溢。
心下却在想,薛翦又非医者,怎么还不忘将药带在身上?可是常常受伤么?
须臾,高成淮自唇畔掠起半许弧度,“润初有心了。”顿了片晌,又多添了一句:“也代本宫多谢表妹罢。”
薛植羡颔首应是,转而看了眼高成淮缠着细布的肩臂,暗暗吁了一口气,“殿下对那幕后之人,可有猜测?”
他刚来时,尚有太医与几名旁侍在,于是便趁这个无人的空档开口。
闻言,高成淮面色一凝,眸光渐渐黯了下去,语气也有几分自嘲:“猜测总归抵不过证据,不是么?”
所抓捕到的刺客中未能留下任何活口,于此薛植羡亦有耳闻。能够在皇家猎苑神不知鬼不觉地潜送进死士之人,委实不多。但能做到如此偏激之人,恐只有一个。
可到底没有实证,知道又能如何?
薛植羡垂眸不语。
少焉,但见高成淮温雅地笑了笑:“欠下的迟早得还,既此刻争不得,便候来日罢。”
“殿下说得是。”
九月初六,文武官员与天卫军前后拥簇皇帝车驾回京,昼夜兼程,两日即至。
这天日头晴朗,苍穹上未卷一丝残云。
薛翦刚步出车外,便见一身形精瘦,面容清寡的男子从前面阔步走来,在她身旁住了步。
继而又见他从袖中摸出一方木匣递了过来,恭声道:“这是我家公子回赠姑娘的,还请薛姑娘收下。”
薛翦听后不由挑了挑眉,思来想去许久,犹不记得自己见过此人,近来更是没送过别人东西,哪来的回礼?
遂径自走下了马车,对着那只平举于空中的手不解道:“你家公子是?”
第66章 情浅 “依我看呀,李公子是在和小姐表
“公子说姑娘看了便知。”说着, 男子又将木匣往薛翦手边移了移。
日晖浮在凸起的刻纹上,将其雕纂的桃花化得煞为生动,如同绽于匣盒之面。
薛翦被他说得无法, 只好收下,遂转身进了府去。
待回到屋里, 薛翦才将木匣推开。但见内里躺着一把尤其精致的匕首,轻一触去, 水一般的凉意潜上皮肤,心下忽然淌过两月前在苏府院角发生的一幕。
当时她左性大起,欲寻李聿消遣一二, 遂将自己常年携在身上的白玉匕首掷到了他面前, 堪堪擦着他颊侧而过。
那回他应是气极, 脸庞白若一片雪光, 眼底亦散着浓重寒气, 生生将她给唬了住。
思及此,薛翦面上不觉划过一线弯弧,继而便有三两轻笑声自唇畔淌出, 指尖屈叩将匕首拿了出来。
革鞘瞧着简单, 也没什么纹样,翻转过来却见尾端刻了一个极小的“聿”字,若不细看, 还当是破了个口子。
只一眼便清楚这并非匠人所书,大抵是李聿提着小刀仔仔细细誊上去的罢。手生且掌控不好力道, 合该是如此。
薛翦立时“嘁”了一声,随后便不受控地憋起笑来,眼角眉梢都吊起了薄薄的光晕,忽觉李聿此人有趣得紧。
她那回说得清明, 赠他匕首权当还他人情而已,又非平白无故给他的,何须什么回礼?
这便罢了,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刻上自己名字的道理?
他倒真是独一个。
小竹看薛翦攒着笑意未发,不由得上前轻唤了句:“小姐?”
后又垂眸打量了一眼她手中之物,缠起眉尖,“这谁送的呀?一点儿也没有小姐之前那把好看。”
薛翦略看了看她,并不接话,只将目光调到窗格外默了半晌,忽然懒洋洋地起身往屋外走,手里握着那把瞧着寻常的匕首。
入了京后,马车便驶得缓慢,走了许久也未达李府。车窗被李聿推开了一道窄缝,此时正有刺眼的阳光自隙里折进来,打在衣摆的绣纹上,似真有云海自锦缎上翻滚而来。
陆衡一路从薛府绕回到马车旁,目色平静地向里头禀道:“公子,已经送去了。”
过了一会儿,马车内一直未闻声音传出,陆衡多定了须臾,继而十分规矩地退了下去。
车厢内,李知神情探究地看着倚壁而坐的少年,静了许久才幽幽地问:“薛家那孩子?”
李知先前便听陶氏提起过,称是李聿近来与薛家的姑娘走得近了些,欲加劝阻。他却觉得没甚么可拦。
彼时苏夫人来府里将两个孩子的亲事浅显地摆上台面,他因为知晓陶氏与苏夫人感情深,故而未道一句不是。
要真说起来,他倒是觉得苏缘未必胜过薛翦。
李聿早便被李知的目光盯得浑身不适,眼下又听他无首无尾地一问,竟莫名紧张了起来。
不觉攥了攥广袖下的双拳,自喉中含糊地“恩”了一声。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李知见状不由笑骂了一声,须臾,面上复敛起严肃之色,“都说薛家会再出一位皇后,而薛家只一子一女,三代以来皆是如此。若这舆论为实,那么薛小姐的命路一目了然。”
闻言,李聿渐渐抬起眼,眸子里泛出一片潮冷。
李知眸光微转,将他的神情收在眼底,似是宽慰地说了句:“但这些猜论到底是虚的,谁又定得准?”
今上对薛家与太子的防心虽未刻意露出,可朝中但凡是个明了眼的人,怎会看不出?
李知躺腰往后靠了靠,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忽然话锋一转提起了旁的:“其实你之前与二殿下在茶楼见面的事,我早便知晓了。”
话音甫落,但见李聿眉尖骤然拧起,李知遂平着声解释:“倒不是陆衡跟我说的,他这个人纵然有些刻板,却也忠心,你不必怀疑他。”
被他道破后,李聿面上虽有两分尴尬,转瞬便由好奇之色压了下去。
父亲怎会突然和他说起二殿下?
未及多思,又闻李知嗓音低稳,似要化在滚滚交沓的马辙声中。
“当初你想帮二殿下救出王然,我没管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与二殿下有些少时情谊在。他若向你开口,且非违背良心之事,你自然会帮,我亦拦不住。不过此次二殿下被禁,情况非同小可,以你一人之力纵也帮不到什么,便莫要插手了。”
顿了片刻,李知忽然转首看向李聿,目色幽深,“我们李家得以在朝中屹立百年,并非全靠枝叶深广,最重要的还是那颗安分守已、不倚结任何党派之心。你明白罢?”
秋日长风渗着阳光一同灌入,吹得耳畔有几分躁响。
李聿默了半晌,遂缓缓点了下头。
薛府校场内,少女右腕一转,自下颌划开至身侧,但见一道寒光在空中急旋出一条弧状,气势凛然。
小竹歇在一旁看着薛翦试手,不自主将小臂抬起遮了遮头顶金芒,手中捏着的革鞘悬落眼前,稍一定目,鞘末那及小的单字陡然映入眼底。
小竹心觉意外,连忙将手罢下,仔仔细细瞧了一眼,却见上面极其生涩地刻着一个“聿”。
几乎是下一瞬,小竹如同拿了什么烫手之物一般,立即将其搁在刀架旁,错开视线移向别处。
方才问小姐是谁送来的,小姐并未理会自己,原以为是什么说不得的人,没承想竟是李公子。这便罢了,居然还在革鞘上着了他自己的名字送来?小姐还收下了?
小竹一时间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檀口微张,心中如有雷鸣电闪,眼光呆滞地贴在场中少女身上,久未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