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佑抚着手中暖炉,从尚业堂外缓步走来,到李聿前面的位子坐下,回头问:“想什么呢?”
李聿眉眼冷淡地睇了一眼,没有答话。
章佑见状,静心打量了他一番,温声说着:“我瞧你这几天都寡言少语的,是有心事?”
李聿从来笑意盈盈,满身少年意气,眼下却罩着一层薄霜,尽是清冷。
少顷,他将目光从窗外挪了回来,面色犹豫地看着章佑,隔了半晌才道:“你觉得......”
说着又转了声:“算了,没什么。”
章佑牵了下嘴角:“你这话说个开头便给掐了,倒是勾人兴趣。”放下手中暖炉,又道:“说说罢,究竟是为何事忧心?”
李聿支在桌上的双手虚虚握起了拳,那张分外隽秀的脸庞在日光下照出一点儿郁色。
“以你所见,我对薛翦的......”
“心意”二字尚不及出口,便听跟前人笑了一声,语带玩味:“你对她的心思,着实明显了些。”
起初在鸿聚轩,他还以为这两人定会续上儿时未报的旧仇。谁承想那日在画舫上,李聿心里惦念着的竟然是薛翦,还有他一并送去的礼物。
那时起,他便知道李聿上心了。
章佑见他眼底渗出一缕惊讶,有些自得地说:“中秋那夜,你中途借故离开是去寻薛翦的吧。什么黄先生置下的课业,你也不找个好点的说辞。”
李聿闻言不置可否,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那你如何看待卫家之事?”
“卫家?不是在说薛翦......”
章佑微微愣了一下,有些愕然地看向他。
思忖良久,才压着声说:“你的意思是卫窕没有失踪,而是被东宫......”处理掉了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此事过于蹊跷。”
李聿搭在轻裘下的手指略微屈起,“之前秦张两家的小姐被歹人掳去是受二殿下之命,圣上也已经罚过了。以我对二殿下的了解,他绝不至于再行如此荒谬之事。况且此次乃圣上赐婚,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去触这龙颜?”
最有可能的,便是东宫。
中秋那日在画舫上,他看得出太子对薛翦的态度并非寻常。加之薛相的势力,如若太子有心娶薛翦为妻,那么卫窕便是挡了太子与薛相的道。
思及此,李聿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若薛相当真想让薛翦嫁给太子,他又该如何去争?
章佑轻轻看了他一眼,心中明了,于是出言宽慰道:“顺其自然吧。这种事情,左右不是你我能干预得了的。”
楚善刚回到尚业堂,见章佑再一次霸占了他的位子,冲他呲牙一笑,语调却像是小姑娘生气一般:“你这是巴不得长在李聿身边呢?干脆你同先生讲讲,给你换过来得了!”
章佑循声调转眼眸看了过去,继而起身走到楚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这么大的醋意啊?还给你就是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楚善面上红得能滴出血来,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
两人这般一闹,李聿脸上终于有了浅淡的笑意,侧首问楚善:“你不是说要同周灏商量蹴鞠赛的事么?怎么回来了?”
楚善冷哼了声,坐回自己位上,“周灏那小子净会关键时候掉链子,路上好好走着,说摔就摔了!”
想起方才周灏摔在门槛上的模样,又扯了扯唇角,默了片刻,接着说:“与锡山书院约的日子是一早定下的,当初周灏还夸下海口,说咱们停云书院只有赢的份儿!眼下倒好,临赛前硬生生缺一个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
话未说完便被李聿出声打断:“我替他。”
章佑听后未置一词,楚善却是傻了眼,憋了半天才丢出一个字。
——“你?”
他将语调拖得极长,挑起一道眉毛重复问了句:“你要替周灏?”
在楚善的印象中,李聿连蹴鞠场都没进去过,从来是在看台后面,要不躺着望天,要不阖眼歇息,怎么现下却想着加入他们了?
莫不是锡山书院打入的细作罢!
李聿十分自然地“嗯”了一声,懒洋洋地趴在桌上,侧过半边脸道:“定的哪一日?我也好久没玩了,得找找感觉。”
第76章 相熟 “我是在想,像李聿那种的绝对不
“什么哪一日!”楚善的视线在李聿脸上扫了一圈, 半晌才问:“你认真的?”
李聿自桌案抬眸看他,半张脸枕在手臂上,姿态慵懒, 甚至横生出了几许轻蔑。
这幅表情楚善见得多了,瞧得清他眼中告诫之色。
遂微微将身子往后一靠, 讪笑着摆了摆手:“嗳!不至于!我再去问问钱奚他们,总能找出代替周灏的人, 不劳你费心,你好生歇息。”
都说人心情不好时,须得做些旁的事情转移注意, 于李聿而言, 蹴鞠便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故而冲楚善寥寥一笑:“可是我想去。”
楚善听得这单薄的几个字, 心头如有重物临下, 涌到嘴边的那句“你不行的”终是给咽了回去。
然此时, 右侧蓦地传来一道利落的嗓音:“十月初九,四日后。”
楚善听言一惊,登时扭过头去。
就见到章佑神色和气地捧着暖炉, 嘴唇微弯:“我这也是在帮你。”
他说这话时, 目光有意无意落在李聿身上,气得楚善咬了咬牙,转眸看回李聿。
不一会儿便泄气道:“不错, 正是十月初九。”
想到他即拦不住李聿,又擅自做不了主, 复添了句:“你若非要来,那便随我去跟他们说一声,看看大家如何决定。”
话落,李聿眼底有了一丝得逞的快意, 撑起身道:“好。”
暮色四合,长风泠冽。
卫府前厅内摆着两张柳木圈椅,中间搁了一桩雕饰繁复的小案,坐在圈椅上的人着了一身圆领长袍,两手搭在椅沿上,望着一旁昏昏跳跃的烛火,神情凝重。
不远处亟亟走来一身形佝偻之人,在他身旁定了,将怀中信笺交于他手中,“老爷,小姐已平安至宥州,老宅那边也都差人打点过了,会照顾好小姐的。”
卫舟接过信,拆开后潦草看了一眼,又问:“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那名老仆觎了觎上方,复添声道:“不过老奴已让人照公子所描述,将那男子的容貌画下来散了出去。再等几日,应该会找到的。”
卫舟点了点头,阖眼道:“人要是抓到了,不必来报我。”
左右是个将死之人,见了反而徒增晦气。
话已至此,那老仆会意后一拱手,道了声是,便寂悄悄地退出前厅,面无神色,却像是一支狼毫在原就漆黑的纸张上添了浓重一笔。
翌日,天色渐白,薛翦早已习完剑,由校场往碧痕院走。
方迈出两步便见小竹从前面高高兴兴跑来,“小姐,表少爷来了!现下正在东院与公子续话呢!”
薛翦顿住脚,扬眉瞥了眼东院的方向,低声喃喃了一句:“他怎么来了?”
若是来找她的,下人应该会到碧痕院报一声吧?
思量一阵,复掀起眼帘,将剑塞到小竹怀中,“你先回去,我去哥哥那里瞧瞧。”
说着,薛翦身影一旋,直直转入门洞。
待她到东院时,正巧碰见魏启珧二人并肩往外头走,于是浅浅一笑,快步跟上去,“哥哥!启珧!”
魏启珧闻声调转视线,见是薛翦,随即停了下来,嘴边笑意愈深,“我正同润初说呢,我们书院与锡山书院的蹴鞠赛定在初九那日,你们俩一起来吧?”
他眼里颜色熠熠,样子颇有几分骄傲,“你们还从未瞧过我在蹴鞠场上的英姿呢,卖个面子。”
薛翦听罢眼睫微垂,似乎有些犹豫。
平日她最是闲不住,哪怕无人邀约也会自己寻了由头出门。但这几天渐渐冷起来,人也不比往常勤快了。
遂私想着,初九的事便留到初九再说。
“我看......”她甫一张口,肩上就承了一只沉沉的手臂,随意架在她身上,耳朵里传进魏启珧清透的嗓音。
“李聿那小子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硬要代替周灏上场。原以为我们书院必定要输,没承想他还挺不赖,这回可是有了赢面。”
话音落下,薛翦登时将“心情”二字往腹中一吞,转口道:“可以。”
倏然得她应许,魏启珧犹反应了片刻,方才揽着她继续走,“到时候定要打得锡山书院晕头转向,教他们成日拿下巴看人!”
“得了吧。”薛翦目光扫向自己肩膀,“把手拿开。”
魏启珧却不以为然,笑嘻嘻地偏首望她,“怎么瞧着又瘦了?”
复抬掌蒲扇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头,“还是胖点儿好看。”
薛翦自眼风剜了他一眼,正欲动作便见薛植羡将他的手扯下去,不紧不慢道:“小翦也是要嫁人的,你多少注意些。”
此言作罢,二人脸上齐齐嵌上一道模糊的红晕,转而踏过地上凋落的菊花,向着凉亭处走去。
过了一会儿,魏启珧又向着薛植羡的方向凑近了一点,推了推他的胳膊,压低声响问:“她要嫁给谁啊?”
三人之间的距离离得都不远,他这般音量也不知能防得住谁,只见薛翦嗤笑一声,拔高音量道:“你还想替我参谋不成?”
魏启珧听了,做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好模样,微微斜起眼尾,“我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兄长吧。”
下意识又要抬起胳膊去搭薛翦,伸到半空却顿了顿,硬生生地背到身后,接着说:“这做兄长的替自己妹妹把把关,有何不对?”
“照你这么说,我这做妹妹的是不是也得帮你先去了解一下姜姑娘的为人?”
薛翦说得随意,他听得却是身形一凛。
那位姜姑娘,瞧着清清冷冷,说出来的话活教人面颊充血,委实不曾见过那般开门见山的。
薛翦见他迟迟未语,以为他又在生上回猎场的闷气,略低了声音道:“不去了,不去了。”
闻言,魏启珧才堪堪从记忆中抽出神来,意识到她似乎误会了,连忙挑着眉头笑了笑,“我是在想,像李聿那种的绝对不行。”
薛翦霎时咳嗽一声,眼神几处辗转,多有回避。
十月的寒风卷着几粒零星的花瓣飞上衣摆,薛植羡轻轻抖了两下,继而停步问:“你说的李聿,可是李尚书之子?”
几次从旁人口中听见这个名字,倒也勾起了他一二分兴趣。
“润初也认得他?”魏启珧闻声转过头,刚开口问了一句,就见他淡淡一摇首,道:“之前听嘉阳公主提起过。”
照嘉阳的语气和态度,该是她心仪之人。
只不过这位被公主惦念的人,和小翦是什么关系,便作不得准了。
约莫过了片刻,薛植羡又好奇着出声问:“他跟小翦很熟么?”
魏启珧这回没作声,唇角微抿看向薛翦。树影间逃出了几缕金芒,洋洋淌在她脸上,衬得那张面容微显羞赧。
这模样,他还只在祖父那里见过。
薛翦到底习武长大,不兴扭扭捏捏那套,转瞬便将眼中异色敛起,露出个坦荡的笑来,“算是吧。”
日落西山,晚霞渐染。
宁府早便亮起灯火,门下的守立的小厮刚偷懒似得倚墙靠上,忽然有一人影罩在他面前,仔细一瞧,见是宁逸回来了,浑身懒散模样登时褪了个干净,连忙支棱起身,恭敬地唤了句:“二公子。”
宁逸不曾看他一眼,径自往府里走,倒是比从前的步子更加缓些,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直到经过前堂时,听得有人在身后道了一句:“你受伤了?”
宁逸折过身,看见一仆侍躬身掌着灯笼,旁边那道挺拔的人影在烛火照亮下映得幽长。
他低头瞧了眼自己垂落身侧的手,淡声回道:“小伤,不劳父亲费心。”
宁延贤向着他站的地方走进了几步,一双鹰眸上下打量,“怎么回事?”
“后面有几条尾巴跟着。”宁逸抬起头,神色平静,“已经处理掉了。”
他今日原在旧和楼听戏,中途却见有人鬼鬼祟祟地摸了上来,借着围栏和他打了个照面。
以寡敌众,自是难得脱身,便引着他们往巷口里拐,跟迷阵似的,将人打散了再逐个应对,自己也挂了彩。
宁延贤声音里头多了两分沉肃,“知道是谁的人吗?”
“不知道。”宁逸眉尖略凝,“但我以为应该是卫府。”
话落,宁延贤瞳孔一缩,压着惊色问道:“卫府?他们认出你了?”
宁逸直视着他须臾,仍是平静回道:“卫良见过我的样子。”
毕竟他与卫良也待在一处两日,又素来不喜掩面行事,自然少不得被人记了去。
他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就像一株熊熊燃烧的火苗,一路点上宁延贤心中怨火,愈烧愈旺,“糊涂!”
既被人认出,岂还有全身而退之路?他不相信宁逸会连这都想不明白。
事已至此,他索性也将心冷了下来,居高睨着宁逸,半晌才听得他开口道:“你自己说过的话,不曾忘罢?”
宁逸眼睫微抬,到底化了一声淡漠的笑,“我自会处理好,父亲不必担心。”
话罢,目送着那道身影随着摇曳的烛灯恍恍而过,顷刻间便散作几许微芒,融入到夜色之中。
第77章 情深 “上次是我唐突了。”
昨日夜里下了一场急雨, 空气中细密织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小竹蹑着手脚走进屋内,见薛翦还在榻上歇着,一时踌躇不定, 在床边守立良久,到底没去将她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