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想着冬日渐临, 小姐便是滋生了几分倦懒之意也算情理之中。
只不过东院的人方才来报,公子正在前厅等小姐过去, 她这边若是不叫起小姐,那头可该如何交待。
她瞧了一眼窗台,轻身过去把窗推开, 当即便游走进来几绻凉气, 一路飘飘摇摇包裹到床边。
随后隔着帷帐动了动衾被, 压声道:“小姐, 公子差人来喊你了。”
只见衾被下的身形经她一推, 顺势向着内墙滚了过去,发出一声小猫似的嗫嚅:“知道了别吵我”
而此时的前厅内,薛植羡略垂着眼, 视线静静淌在手里的文书上, 同身后之人问了一句:“你去时可有见到小翦?”
那人摇了摇头,“只见了小竹姑娘。”
“那便是了。”薛植羡颔首笑道:“再去沏壶茶罢,大抵还要等上一阵。”
锡山书院建在祈山上, 与停云书院对立而落,沿着书院外头绕过一处小坡, 再往前便是蹴鞠场。
李聿一行人约好了同行来此,原本算不上狭窄的走道瞬时变得拥挤起来。
楚善不知被谁搡了一把,险些从旁边磕倒在地,定了身后, 回头狠狠扫视了众人一眼,哼骂道:“哪个没良心的捡这时候推我!”
说着又将目光投到周灏身上,眼底写满疑色。
周灏脚伤还未痊愈,却仍坚持要来替大家撑撑场面,旁人都承他的情,唯独楚善盯着他不放,犹对他赛前失足存有芥蒂。
被他这般看着,周灏心底不由升起一抹委屈之意,回视了他半天,终于出声回怼:“你这心眼怎么比绿豆还小?那日你明明瞧见了,我是没走平路才摔了腿,岂是故意想拖垮咱们书院?”
说完又转头掷了眼李聿,“再说了,换他替我上场不也挺好的么!”
凭这几日看下来,李聿的身手格外俊俏,虽与大家差了几分默契,但想赢过锡山,足够了。
楚善听了他的话,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却是一面捋平袖摆,一面冷嗤:“出息!”
待日色逐渐浸灌长空,薛翦才懒懒从榻上坐起,抬手搭了帷帐,向外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竹听见屋内动静,连忙提起裙角进门,转而又扭头吩咐外面的侍女去端汤来,再去小厨准备朝食。
安排妥当后才折回身,快步走到床边替她收拾,唠唠叨叨说道:“小姐可算醒来了,公子半个时辰前就派人来院子找小姐,如今还在前厅干候着呢。他身边那个阿元来问了我好几次,小姐若再睡下去,我便真无颜对付他了。”
薛翦听得愣了愣,这才想起来她答应了魏启珧,今日要去锡山书院看蹴鞠赛的。
继而一骨碌从榻上站起身,眼光娇怒地落在小竹脸上,“你怎么现在才说?”
冷不防被她闷声斥了一句,于是努了努嘴,道:“小姐那时不愿听我说,我便是有神通也讲不到小姐耳朵里去呀。”
薛翦听罢睨她一眼,似乎气笑了:“这么说,你还有理了。”
小竹双眸一弯,笑嘻嘻地拉她去镜台前坐下,伺候她挽发更衣,“我让小琴她们去取朝食了,小姐若是着急过去,我便替小姐拿到前厅吃。”
毕竟公子已经在那边等了许久,总不好再慢着了。
“不用了,我到车上再吃吧。”薛翦往铜镜里打量了自己两下,牵着衣摆而起,“让人备好马车,我先去哥哥那里。”
话罢,脚下未缓,推门出了里屋,往东廊上去了。
时近正午,赤日当头。
蹴鞠场上错落地排着两队人马,场地中央设有球门,装饰华丽。四周看台上亦是攒足声响,熙攘一片,尤为壮观。
锡山书院为首的少年穿了一身苍青色的圆领窄袖,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发髻里,眼底似有锋芒闪烁,望着对面的人试探道:“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倒不是不知道李聿其人,而是从未在蹴鞠场上碰到过。
不防迎面刮来一阵北风,吹得少年衣角猎猎飞舞。
李聿抬目看去,轻轻勾起唇角,“我也不曾见过你啊。”
又笑着理了理前襟,整个人身上都聚敛起了飞扬无比的神情,“跟你们锡山书院的人蹴鞠,还非得挑拣你们识得之人不成?”
那少年听了,眉间登时蹙起一道愠怒之色。
早便听闻李聿纨绔名声,未料想竟嚣张跋扈成这样。遂也不欲同他多言,只冷哼一声便偏头去看教正,等待发号猜先。
薛翦二人因出门得晚,误了时辰,待赶到时场上已经过了不少回合,两边皆立着数面旌旗,单瞧旗上图案,应是锡山书院更胜一筹。
薛翦拉着薛植羡,找了个临场的位置站定了。
耳边俱是高低不一的助威声,面前着圆领袍的儿郎们身手简练,解数万般,她却很快将目光聚焦在一人身上,继而便再移不动了。
但见少年神色认真地随同伴跑动着,只待将蹴鞠传与他,随后一个漂亮的回马踢便将蹴鞠轻轻巧巧地度过了风流眼。
场上及看台边皆有欢呼声乍然而起,李聿只是仰唇一笑,正要折身之际,目光不经意扫过人群,落在一名女子身上,神情微怔。
她怎么来了?
不消片刻,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呼喊。
“李聿!”
转回身时,就见到魏启珧朝他传的蹴鞠被锡山书院的人一把截去,又自脚尖一顶踢入球门。
如此一气呵成之后,那人还对着李聿挑衅似的道了句:“谢过了!”
话落,李聿心头不温不冷地动了两下,拳头渐渐攥起,收敛好思绪便立刻回归赛场,像是离弦的箭一般,紧紧追着对方运过的蹴鞠。
衣摆随着过身的长风发出一些沉沉的啸声,对方见他来势凶猛,稍加思虑后,转瞬便抬脚一掠,将蹴鞠传到同伴那边。
这一脚倒正合了李聿的心意。
但见他步下微停,眼中略泛银光地望着楚善,就在对方的人将将接到蹴鞠时,楚善勾脚一扫,稳当地将其踢进了风流眼,扳回一筹。
更漏里的细砂坦缓而逝,两方差距却始终拉不开缝来,李聿皱眉看了眼对面,随后又背着手向楚善几人比了个星阵的手势,再一交换眼神,各自都跑到了阵点上去。
时限愈来愈短,场上气氛间不容发。
方才出言挑衅的少年一直追在李聿身侧,似乎就等着他们的人将蹴鞠传来,以一击拿下。
李聿看出他的用意,心中当下有了计较,趁其不备之际稍一侧身,旋即错步至他身后,朝另一个阵点跑去。
魏启珧见他换了过来,很快便会意,脚上一拐就将蹴鞠传给了他。
下一瞬,便听得球门上的铃铛被蹴鞠激烈一震,零丁作响,而此时更漏也恰好流尽。
是以,停云书院胜。
周遭再度涨起一片抚掌叫好之声,薛翦也随着众人长出一口气,弯唇笑了起来。
蹴鞠场上,李聿与大家碰了碰肩膀,继而转头朝先前注视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薛翦长身立在看台边,神色欣悦。
于是辞了楚善等人,快步向她跑去,最后驻足在她跟前,捱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你也来了。”
薛翦浅浅嗯了一声,“启珧跟我说你们与锡山书院有约,我便过来看看。”
见她身边另立了一名男子,身穿月色直裰,襟口处用细丝绣了几支墨梅,衬在身上分毫不显刻意,反倒教人觉得君子如梅,高雅恬淡,该是如此。
“这位是?”李聿眉峰轻轻蹙起,望向薛植羡的眼睛里映了一点微光。
“他是我兄长。”
薛植羡见二人闲谈,对李聿的身份已猜出了个大概,温声笑道:“想必这位就是李公子了,久仰大名。”
若此话从旁人口中说出,多半得掺点揶揄之味。可听他这般淡然而道,李聿心底竟幽幽散出几缕欣意,神情也放松下来。
复正了正衣袍,抱手揖道:“早听闻薛府公子风光霁月,今日得见,不枉平生。”
话声刚落,就有一道讥嘲的声音传达耳畔。
“你我同窗数载,我竟不知从你嘴里还能吐出这样的漂亮话来!”
李聿微微侧首睇了眼魏启珧,将声音压了压,“可见魏兄真当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论嘴皮子功夫,魏启珧从未赢过。
遂撑着一张几欲裂开的笑脸,冲着李聿凉凉一笑,继而缓缓修整神情,扭过头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快开场时我还在看台上扫了一圈,连个影儿都没寻到。”
薛翦闻言闭口不答,却不想身旁之人淡淡说道:“小翦贪睡,耽搁了些。”
此言作罢,少女面上骤然拂过两朵疑云,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咬牙低喊了声:“哥哥!”
若在府里同启珧说说也就罢了,怎么在外头半点儿面子也不给她留。
魏启珧显然也是如此以为,遂挑着眉头看向李聿,“你还在这儿杵着做甚?”
他们二人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回回该较的劲儿,一次都没落下。
李聿眼睫一掀,目光落在薛翦着了绯色的面庞上,“我找阿翦也有事说。”
薛翦听了他的话,身形一晃,抬头探进了那双幽深又赤诚的眼睛里,不由捏了把掌心。
“阿翦?”魏启珧声调一扬,神情古怪。
李聿却是坦坦荡荡,“阿翦的名字又非你一人叫得,有何不妥?”
艳阳高照,筛落一地金箔。他同薛植羡施了一礼,随后便将薛翦轻轻带到一旁。
魏启珧还未开口,薛植羡便伸手将他一拦,目光却是移到李聿身上,“我瞧这位李公子也是洒脱之人。”
复转过来,瞧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你们之间许是有不少误会。”
凭他二人与小翦的性子,合该是一路人。
魏启珧顿觉喉间一哑,再没有要说的话。
而那边李聿松开手,眼底神色忽暗忽明,最后只是低声说道:“上次是我唐突了。”
薛翦知道他在指橘林之事,不觉眉梢兀自灼起一阵细麻之感,强拧着指尖才未抬手触碰。
浮在半空的寒气仿如薄雾,隐隐笼罩在身,沁凉如水。等了很久,终于盼来她一句:“无妨,我气量大,容得下你。”
薛翦的声音清透又明朗,似是春日将融的雪,却教李聿心头一热。
过了半晌,李聿短促地笑了一下,又想到先前没问出来的答案,注视着她道:“你还未曾告诉我,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薛翦听了嘴角一弯,颇显骄俏,“我若说了你便能给我吗?”
李聿容色未动,一字一句答她:“自当尽心尽力,替阿翦寻来。”
第78章 镖行 “我都不怕,你又在担心什么?”
日丽中天, 琉璃瓦上响起几道呖呖的雀声,待有宫人经过,便混作一群, 七零八散地飞走了。
梁安垂首进了殿内,低声道:“殿下, 陈谓方才递了东西过来。”
高成淮搁下手中的笔,掀起眼帘瞧了过去, 是一封褐红色的信笺,上头还有火漆封缄。
拆开后,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 铺展开来便成了一副男子画像, 末尾处整齐地写了一行字。
——卫舟遣追捕者, 宁逸。
高成淮挑了挑眉, 指尖落在案台点了两下, 语气莫测:“你说卫舟派这么多人去抓一个无名之辈,图什么呢?”
卫窕失踪数日也不见多少寻人的影迹,倒是将心思俱花在一介商贾之子身上。其中缘由, 颇耐人寻味。
梁安顿了片刻, 狭着尖柔的嗓音回话道:“殿下是说,卫家小姐是被此人所害?”
“尚未可知。”
但无论真相如何,都与薛晖脱不了干系。
宁延贤乃是薛晖引荐入的朝堂, 这中间若说没有半点弯绕,有谁会信呢?
高成淮将目光冷冷投在画像上, 眸里藏了许多不曾示人的锋芒,又灼又冽,片刻后便教平素的冷淡所掩藏,缓缓抬头。
“传令与陈谓, 继续查,切莫打草惊蛇。”
梁安称了声是,却未行礼退下,惹得高成淮又抬起眼,极淡地道:“还有何事?”
“殿下,今日散朝后,礼部王侍郎去御书房求见了陛下。”
择选太子妃一事堪堪落下,礼部便又紧着去面见圣人,这为的,自然是东宫。
高成淮心下了然,只吩咐一声:“知道了,下去罢。”
“是。”
陆衡刚自筑玉阁领了差,正往知寒院走,恰巧碰上李聿自中庭而来。
他一身碧蓝袍服还未褪下,裤脚上也沾染了些浮土草屑,却偏生给人一种干净意气的感觉。
陆衡连忙改了道,去他跟前见礼,瞧他心情不错,便问:“公子这是胜了?”
李聿点了下头,步履未停,“陆衡,帮我去寻一本书。”他想起薛翦方才的神情,兀自一笑,又接着道:“越林剑谱。”
“公子想要习剑?”陆衡愣了愣,虽不知道公子何时起了这个兴致,但仍恭声说:“属下从前陪公子去茶馆时曾听人提起,越林剑谱乃是孤本,恐怕不好寻。”
话罢,只见李聿顿了足,略一挑眉看着他,“孤本?”
既已应了薛翦以越林剑谱作生辰礼,哪怕是孤本也得找来。只是这偌大天地,又该到哪儿去打听?
堵心了半日,忽而现了道灵光,抬手招呼陆衡,“跟我出去一趟。”
说着便折身往府门走,也顾不得歇下脚,换身干净衣服。
陆衡忙提步跟上,“公子要去哪?”
“登云堂。”
登云堂是江湖上有名的白日鬼市,也是下九流最常结聚的地方,声称通晓天下之事,只要诚意到了,没有买不得的消息。
陆衡听了面带犹豫,思量再三终是开口说道:“此时出城,闭门时怕是无法赶回来,公子不若明日再去?”
李聿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时辰,想的却是,若能早一刻得到越林剑谱的下落,便是多了一分寻到它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