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口茶的功夫,魏启珧已经提步走了进来, 在薛翦右边坐下,略微低头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薛翦迟迟回过神,应道:“上回是我不对。”
话音落下,魏启珧忽然忆起那日姜晴同他说的话, 耳尖悄悄染上一层薄绯,清了清嗓子:“罢了,上次的事情便不提了。”
薛翦闻言面上一喜,“那我们没事了?”
“没事了。”魏启珧笑了笑,又想起别的趣事,正欲说与薛翦听,却闻李聿的声音从对面款款灌进他耳朵里。
“我让人送去的栗子糕你尝过了吗?那可是我特意跑到城南去买的,最后一屉。”
魏启珧听了神情微讶,定眼瞧了瞧薛翦,复看向李聿,“栗子糕?你和阿翦?”
李聿浅浅嗯了声,未再多言,只将视线专注在薛翦身上。
她脸上虽有片刻闪躲,但又不觉自己哪里错了,延捱了一会儿,开口道:“尝了,确是比茗品楼的味道好些。”
李聿对薛翦的心思,魏启珧清楚,可薛翦对李聿是何想法,他却从未问过。
正因如此,才越发觉得不对劲。
“你怎么知道阿翦喜欢栗子糕?”
李聿转眸看他,“你不也知道么?”
此话一出,竟将魏启珧气得嗤笑一声,自负道:“我跟你如何比得?”
虽阔别七年,但自己与薛翦之间到底有青梅竹马的情义在,哪里是他一个外人可相较的?
谁知李聿却不这么认为,他淡淡看着魏启珧,眼底透着不屑,“如何比不得?”
魏启珧怔了下,便欲争论之际,倒是被薛翦给打断了。
“是我告诉他的。”她顿了顿又道:“上回他问我,我便说了。”
看她回答得老实,李聿心底赫然掠过一丝不悦,但也不过一瞬,复又笑开了,略显得意地冲魏启珧扬了扬下巴。
见此,魏启珧连忙拉过薛翦,压低声音试探着问:“他都跟你说了?”
“说什么?”
薛翦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隐约记得之前在薛植羡的营帐外,他也是如此问的。
魏启珧自余光撇了李聿一眼,犹豫半天到底没有直言,只叮嘱她:“没什么,总之你和他来往还是多留一个心眼的好,他可不是什么善......”
不及他说完,李聿赫然抬起手臂,一把握住薛翦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这边,“当着我的面窃窃私语,多少有些失礼罢。”
他原也没想和魏启珧争。
可谁承想,他只要看见魏启珧凑近薛翦一厘,便管不住自己了,轻轻扣着薛翦的手腕没放,又接着先前的话茬对她道:“你若是喜欢,下次一起去好了。”
想到什么,复添了句:“倒是得早些,日暮便卖完了。”
薛翦见他一副“须得早做打算”的模样,好笑道:“知道了,你先放开我。”
李聿这才不舍地松了手,只觉那温润细腻的触感从他掌心慢慢消失,颇有几分空落。
魏启珧明着打量了二人片刻,暗道自己多余。遂敛着半怀不豫,负气地站起身。
“阿翦,我便先回去了,你得空也常来府里看看祖父吧。祖父年纪大了,愈发喜欢同我们讲些他年轻时的故事,其中一个正好适合你听。”
他停了须臾,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李聿说的:“有些人看似没个正形,心思却深得很,相处不值当。”
他终究是记着李聿与二皇子之间的交情,犹自以为他同李尚书一般,城府深沉,薄情寡义。
薛翦闻言低笑一声,颔了颔首。
小竹此时倒是不傻,听得出这话里头挖苦的是谁,唇角欲扬又止,忙避开脸去,看向旁处。
李聿却未计较他话锋所指,见他走了反而高兴,扣上茶盖道:“正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皇宫内。
秋风掺着细碎的雨点刮过檐角,发出几道锐耳的鸣声。
梁安举着伞,跟太子走在夹道上,寒意似游丝般直往人领袖里钻。
突然见太子顿了步,侧首半分问:“你信么?”
知道他是问卫家小姐丢了的事儿,斟酌半晌,到底答地小心:“殿下信了,奴才便也是信的。”
话落,太子失声一笑,心道梁安如今的话术,真是越来越像父皇身边的德公公了。
而后又正回身,举步前行。
不论此事背后是否有舅舅的手笔,左右他是不必娶卫窕为妻了。单以此来看,的确不失为一件喜事。
只不过东豫终究姓高,舅舅的手是否覆得太广了些。
念及此,他眉头微拧,思忖过后终是吩咐梁安:“还是让陈谓去查一下罢。”
末了又添声:“小心些。”
梁安道是,迎着凉风随太子走着,不久又闻太子问他:“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他如实回禀完,太子嘴角冷冷一牵,复想起什么,“你上次说,他出宫见了李聿?”
没料过太子会突然问起这事,梁安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方应下是,“听探子来报,那位似乎同李公子闹了些不愉快,好像是派人潜到李尚书府去,教人给发现了。”
太子闻言一双长目瞥了过去,“还有此事?”
李聿和高成霆有所往来,也是他中秋之后才知道的,但不过一个纨绔子弟,还不足以让他上心。
便是听见李聿和薛翦走得近,心头才会有所抽动。
而目下,那张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奇色,示意梁安接着说。
外头的雨渐渐消停,日光温和地泄下来,披在车帘上,再叫风轻轻一吹,惬意极了。
薛翦二人并肩坐在马车里,中间尚隔着几寸地,若说能再塞个半大点的孩子也不为过。
她打起车帘往外掷了一眼,回首道:“你这是要带我出城?”
原以为李聿所说的地方约莫是京城里某个新鲜角落罢了,没承想竟还要往城外走。
“怎么,你还怕我把你拐了去?”李聿目色灼灼看着她,眼底透着些许调笑。
薛翦听了莞尔,身子闲适地往后靠了靠,“那也得看看李公子有没有这个本事。”
“你怎知我没有?”
他一接着,倒令薛翦有几分尴尬,转而想起魏启珧临辞前的叮嘱,腹诽自己真是上了一艘贼船。
李聿当即敛起逗弄的眉眼,温声笑道:“城外南行两里有一片橘子林,时下恰好果子成熟,金灿灿的,便想拉你陪我过去瞧瞧。”
一面说出口,心里又生出小小的欢喜来。
本来还愁要找什么借口去薛府见见她,如今倒是称了他的心意,跟她单独呆在一处。
薛翦听他所言,脑海中已然浮现出一二景致,喃喃说:“我回京时似有从旁经过,记得那时正开着花,浅浅点缀在枝叶上,煞是好看。”
她慢慢垂下眼,心下忽然颇多感慨。
京城的雨天太多,总教她闷在家里,倒还不如在临州那芝麻地界过得潇洒。横竖无人约束,除开辛苦些,也是想做什么便去做了。
还有师父,不知他老人家回山门了没有,留下封古怪至极的信就走了,真是高看她的能力啊。
见她枯着眉沉吟,李聿方才的欣喜渐渐褪了两分,一时摸不准她在想些什么,便也没再开口。
好一会儿,马车终于到了地方,李聿先行起身去外面扶她,顺势牵着她的手将人带到橘林里。
小竹和陆衡上前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青涩美好的画面。周身金绿环绕,澄光从天际洋洋洒下,把少年少女的身影拉得渐长,单是这般看着,都能觉出和静美满来。
李聿的手很烫,扣在她指间像是攒了火盆子似的,她隐隐动了两下,没挣开,索性也由他牵着走了。
察觉出她的变化,李聿唇边悄然仰起一抹笑,怎么看都掺着些许得逞的颜色。
于他而言,“喜欢”二字不一定要用说的。能常常得见,日久相处,像她这样聪颖的女子,怎会看不出来?
是以,他便暗自动了些别的小心思,比方牵个手之类的,总能让她知道。
这份苦心,薛翦自然没有视而不见。让她意外的是自己却也并不反感,甚至有些莫名的适应。
若是换做别人,眼下该不知道得赔多少药钱了罢。
正想着,身边的人突然问:“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薛翦抬眼看他,少年眸中金芒一片,秋风吹动他的发丝,竟有几分风流倜傥之意。
霎时间,似有什么东西跌进她心湖,漾起层层响声。
她愣了愣,许久才答:“腊月初八。”
“腊月初八。”李聿低声重复了一遍,又道:“那也快了,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我好提前备着。”
往年在京城都是魏启珧兄弟变着法儿的给她送礼,后来在临州也有岳迟为她庆祝,如今换成这个不久前还与她互相憎嫌的人,倒教她有些不习惯。
想了一下才对他道:“倘若办生辰,届时也不定请谁......”
尚不及说完便见李聿眉峰轻轻一扬,“你的帖子,我便是抢也得抢来。”
第75章 萌动 薛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窒了下,
薛翦闻言“嘁”地笑了一声, 继而举目望向前面翠黄的橘树,悠悠道:“若你当初没在大寒天里拖我下水,我们也许早成朋友了。”
他那副飞扬姿肆的模样, 到底令她生出一种同道者的欣赏之意。
李聿默了一瞬,复垂下眼睫, 轻轻道:“谁稀罕做你什么朋友?”
他李聿若想交朋友,排着队的人便是一年也轮不完, 何时缺这个了?
话落,薛翦怔了怔,心底蓦然升起一缕难以言表的滋味, 随即住了步。
李聿见状也停了下来, 目光静静地堆积在她的脸上。那双从来盛满骄矜的眸子里, 头一回露出迷惘之色。
橘林里贸然刮起一阵风, 林中枝叶窸窣作响, 李聿的心也跟着撼动了一瞬。
不知怎的,他突然将薛翦拉到自己跟前,复将双手锢在她肩上, 嗓音似揉了沙, 又闷又哑。
“薛翦,你不是很聪明吗?”
在城南能孤身一人将秦张两家小姐救出,面对嘉阳的把戏, 于御前更是从容自若。为何到了他这儿却是这般迟钝?
薛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窒了下,微显讶异地抬起头。
离得近了, 能闻到李聿身上清浅的香气,连呼吸都清晰可辨,脑海中却仍在细细掂量着他方才所言。
不稀罕做她的朋友么?那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她就是再聪明,也拗不过他变脸的速度吧?
思及此, 薛翦的眼梢又揉进了几缕烟云,朦朦胧胧,甚至掺着一丝愠气。
李聿看出她眉宇间若有不豫之色,不自主地抬手覆了上去,往旁边轻轻一触,似欲为她捋平。
空中似乎有火苗呲裂的声音,二人皆是一顿。
相视半晌,李聿仿佛自觉失态,潦草松开她,移目道:“趁日头未落,再去那边看看吧。”
说着便向前去了两步,见薛翦没跟上,复转回身来等。
凉风扑面,缓缓掠过她的脸庞,她却只觉一阵阵微麻自眉梢传到身体,激起一片战栗。
随后便有一股怪异的情绪涌上心头,像一只温热的手,不停捣弄在她胸腔,不由垂下眸子掩去其中异色,哑声道:“回去吧。”
高成淮回到东宫后,将手里的文书搁置一旁,折过身来,问:“李家现下如何?”
梁安挪步上前道:“李尚书命府中看守的下人都散了,想是也没甚么可遮掩的。”
李知素来为官清正,断不可能在背后动什么手脚,自然是坦坦荡荡。可殿下亦未做过贪墨之事,何来私账一说?
也不知二殿下近来又招揽了什么愚不可及的门客,倒是通得一身无中生有的好本事啊。
高成淮听了这话,平静地颔了颔首,又接着吩咐:“我那弟弟恐怕不会就此收手,适当的时候,派人去帮他一把。”
二殿下那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气性,势必会再次寻机去探李府。倘若出了什么岔子,东宫自然乐见其成。
梁安含蓄地道了声是,垂首退了出去。
傍晚的天色尚存有半壁靛蓝,一抹云翳悬在其上,像是又要下雨一般。
“小姐莫不是因为这天儿所以心情不好?”小竹朝窗柩外瞥了一眼,轻声说着:“自小姐回来便再没吭过声,到底怎么了呀?”
薛翦听言抿了抿唇,片刻后,又淡淡地一摇头,“没什么。”
小竹猜不出她所想,却隐隐觉得和李聿有关。
下半晌,她虽与陆衡远远跟在后面,但也瞧见了李聿握住薛翦的肩膀,离得很近,约莫只有数寸的距离,不知道同她说了什么。
后来薛翦回过身时,脸上便是一副即错愕又古怪的神情,辨不出是喜是怒。
但薛翦不愿意说的,她便不再追问。只将玉棠院送来的糕点往她手边递,笑嘻嘻地说:“小姐,这是夫人吩咐人拿来的,都是你平素爱吃的,要不尝尝?”
薛翦抬手随意捻了一块,见是栗子糕,面颊微热,复给搁了回去。
眼前恍惚浮现出李聿的影子,笑得轻佻,却又让人心神一动。
此时门外响起两道叩门声,接着传来一句:“小姐,夫人让奴婢来给您送衣。”
须臾,薛翦敛起深暗的眉眼,朝小竹颔首,示意她去开门。
那名侍女手上端着一摞狐裘,笑着递给薛翦,“小姐,明日便是寒衣节了,虽这日头尚不算冷,但夫人说了,让奴婢把这新裘拿来给小姐穿上,图个吉利。”
薛翦低头看向怀中之物,心道,要十月了啊。
算着日子,离她的生辰确实不远了。
后又抬眸同那侍女说:“替我谢谢娘。”
“小姐哪里话,那奴婢就先退下了。”
十月朔一过,京城的天儿到底比先前冷了许多,细风飘进领窝里,刀割似得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