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晖负手而立,身姿秀雅,神情中投去一丝探询,“听说苏家的宴会你不去了?”
薛翦微扬眉梢,似乎没料到他也会提及此事,心中不解又略带烦闷,“莫不是娘让您来劝我的吧?我已说了不去,那苏缘与我碰到一起指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权当让我在家积点德呗。”
她这一番话说得急,面色也吊起了几分愁色。
薛晖听了她的话,淡淡颔首,平缓道:“不去也罢,再过不久便到太子及冠之礼了,为父打算请宫里的曲嬷嬷到府里来好好教教你,免得你又做出什么不敬的事儿来。”
顿了顿,又皱眉道:“以前是你年幼,皇后又惯着你,不然你做的那些事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用!”
凭她儿时跟太子说话的态度,若是换一个人,早得入土了。
薛翦现下却没心思听他讲道理,满脑子只记住了一个“曲嬷嬷”,眉心一折,嗔道:“爹!我不要人来教我!如此我还不如去苏府赴宴呢!”
话罢,她颇有几分愤懑地将头扭到一边,小声嘀咕着:“我反正不学,曲嬷嬷您怎么请来,我就怎么送走。”
“你说什么?”薛晖抬眉走近了一步,未及听清她喃喃之语,便见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往校场去。
第11章 戏园 薛翦无奈扫了眼四周,心下冷嗤。
金乌高挂,酷热难挡。
校场内的沙在烈阳照射下泛金泛白,薛翦疾步走过,脚下腾起的黄尘袭上她的衣摆,少顷间便着上了色。
小竹见状连忙向薛晖行礼称退,而后回身小跑追进了校场。
薛晖凝眉望着校场内月白色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是随了谁。”他轻叹一声,随之侧首吩咐身旁的赵管家:“把昨日田大人拿来的甜柑给翦儿的院子里送去些。”
在这日头底下撒闷气,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啊。
薛翦走到落兵台前,伸在空中欲擒起长.枪的手倏然一滞,似乎想到了什么,咬咬牙又将手猛地收回。
学规矩。
爹爹是在说她没有规矩么?
小竹见薛翦脸容深沉,忙出言开解:“小姐别生气,那个什么嬷嬷,她若敢来我们便把她赶走!”
闻言,薛翦抬眸看了过去,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半晌,忽然没来由地笑了笑。
整座府里也就小竹和哥哥最向着她了罢。
见她嘴边浮起笑意,小竹紧蹙的眉心也渐渐平展开来,轻声问:“小姐,我们今日还出去吗?”
薛翦嗤一声,语气里填着浓浓的顽劣:“嬷嬷赶走一个还会有下一个,但本小姐的好日子可是过一天少一天,自然要出去了。”
言罢,她捋了捋衣袖,径自抬步往外走,身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怀春河边一条老巷里藏着一家客满盈门的戏园,虽未居于繁华处,可名声打得响亮,多少人都提前排着号来这儿听戏。
戏园外立着一不高不矮的单门石制牌坊,上头题着笔走龙蛇的三个大字——旧和楼。
走进园内,入目的便是位于中央的方形戏台,四角圆柱上挂着许多画着才子佳人的纸灯笼,台边三面整齐地落着枣色八仙桌,上方看楼修着雕花精美的护栏。
薛翦到此时,客已坐满。
“您这可是来晚咯,今的座儿都是前几日就被订下了的,实在是找不出空余呀。”戏园伙计调子一上一下,说时不忘带上手脚一块比划。
薛翦听他说话颇为头疼,眉尖一蹙,提手指了指池座,“我看前面那桌尚还有位子,劳你去帮我问问可否同坐。”
伙计往后望了两眼,继而有些为难地扭回头,寻思着她应是头回来,不愿扫了她的兴致,遂好心问道:“您看要不我领您去后楼?后楼不收钱,您瞧个乐。”
薛翦抬头打量了一圈看楼两侧,眼底略显嫌弃。复琢磨了一遍他方才所言,抿了抿唇。
她像是没钱的主吗?
“我就要池座的位置。”薛翦微微侧首看了下小竹,示意她掏钱。
小竹会意,几息之间就将钱袋塞入了伙计手里。他顿觉手上一沉,轻轻掂了掂,心下愕然。
这少说也有一两。
薛翦见他依旧不动,只当他是嫌少,故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小竹,让她再加。
伙计这才回过神来,没再去接,只斟酌着道:“那这样吧,我带您过去,您亲自问问那位客人。若是不成,您还得跟我出来。”
薛翦颔首回应,跟着他由旁道去了池座。
台上戏子唱腔一停,执袖掩面,复又缓缓隔至耳侧,眼波流转,拨人心魂。
离戏台最近的那桌坐着一位面容冷峻的年轻男子,着一拢墨色长衣,正身坐着,不时轻轻抚掌。
伙计将人带到后便退到了一旁,却见薛翦低头看着男子许久,眉间略有难色。
半晌,听见她轻声道:“一人占这八仙桌,未免清冷了些。”
戏台上的光晕斜斜横过她的脸庞,将其轮廓映得分明。
男子闻言偏过头,淡淡睇着她,并不言语。
薛翦默了一瞬,接着说:“不如你我分坐两边,我付你一半银两。”
此话一出,男子唇边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不喜欢旁边有人,偏好清冷。你找别人吧。”
话罢便不再看她。
薛翦无奈扫了眼四周,心下冷嗤。
除了他这儿,哪还有别的空余位子?
如在往日,她大可以从后门拐出去,在怀春河上乘船赏景,何苦给自己讨没趣?
但今日不同。
她原就在府里憋了一口闷气,哪有再在这儿败下阵来的道理?
薛翦收回目光,话里蓄满揶揄:“既如此,你为何不去包厢待着,非挤在这宾客如云的池座?”
方一说完便感觉到周身气氛似是凝住了一般,那男子盯过来的眼神里也带上了几许玩味。
伙计仍站在一旁候着,随时准备将薛翦二人原路带出去。
良久,他见男子毫无反应,心下了然。正欲上前之时,却听见一道沉柔的嗓音:“坐罢。”
伙计脚下一顿,犹自恍惚地打量了两眼,方才转身离开。
薛翦听了他的话,亦心生诧异,眸光微闪,良久才向他道了谢。
待她坐下后,很快便有人给她送来了茶水糕点。她刚抬手捻起一块呈扇状的齐糕,递向嘴边,兀地察觉身上似有目光梭巡,手啾恃洸下微顿,侧过了头。
却见身旁之人正神情专注地盯着戏台子,感受到她的视线才转过头,云淡风轻地问了句:“怎么了吗?”
薛翦微噎,尤为尴尬地愣了一刻,继而急忙扭回头去,清咳了几下。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薛翦因端茶碰到了那人的手背,吃点心又将碟子划到了对面,实在难堪至极,面上不觉也染了层胭脂颜色。
终是再坐不住,自余光隐隐瞥了男子一眼,趁他未注意时,连忙起身溜了出去。
第12章 求情 他不愿做的事,谁也勉强不得。
夜晚的怀春河畔灯火阑珊,热闹非凡。攥着糖人的孩子东跑西窜,撞到行人便嬉笑着歉一声礼,如一团风似地溜走了。
一位身形窈窕的少女戴着白纱帷帽,鬼鬼祟祟地趴在船边,手指隐隐掀起一角帽帘,目光紧紧跟着对面的画舫。
艄公转头看了眼船边上的少女,又瞧了瞧对面画舫上的一群少年,眉眼微弯,不禁感叹了一句:“真是青春年少,知慕少艾呀。”
稍不留神,旁的船只擦过,惹得船身剧烈一晃。
戴帷帽的少女倏地往后面一倒,好在她的丫鬟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待确定少女安好后,那丫鬟才愤愤地瞥向艄公,声音娇锐:“你怎么撑船的呀!”
艄公被小姑娘一斥,面色讪然连忙赔笑:“对不住,对不住。”
丫鬟努着嘴将脸转了回去,瞧了眼天幕,对着少女温声劝道:“小姐,要不我们先回去吧,左右月初也能见到的。”
少女扶着船沿复又趴了上去,语气坚定:“不行,我一定得在月初前找到他的把柄,把这婚事给搅了!”
她刚得知家里给她订了门婚事时,心里原有几分期待,幻想着对方是一个风光霁月,霞姿月韵般的男子。
直到昨日方才发现,父母为她寻的良人竟是那京城第一纨绔——李聿。
霎时间,一切遐想皆悉数破灭。
李聿在苏缘眼里,除了那副皮囊之外再无可取之处,不过一介玩世不恭的世家子罢了。
与她所期盼的如意郎君可是隔着天地之遥。
思及此,她盯着对面的目光又增了几许烦厌。
河中央的画舫上,几名歌妓手抚琵琶立在船尾,曲声悠扬婉转,美面含羞。
李聿正懒洋洋地斜倚在船阑上,看着旁边饮酒谈笑的同窗,偶尔插上两句。
一身穿蓝色锦衣的少年抬眸瞧了他一眼,随即撑着案沿起身,走到他身边打趣:“听说你要和苏家小姐联姻了?那嘉阳公主......”
话语间,少年不时递去玩味的眼神,末了却没再说下去,徒显暧昧。
嘉阳公主爱慕李聿一事,在京城可谓人尽皆知,世人都以为等李聿玩心收了便会回去尚公主。
可谁承想,半路竟然杀出一个苏缘来,连公主的亲事都敢抢。
李聿闻言皱了皱眉,眼光一睨,“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们一个个的倒是清楚得很。”
他的语气虽然轻佻,却沾着一缕不豫之色。
章佑与他相识多年,清楚他并未真的动怒,遂仍持着调笑的劲儿,向他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我也是听楚善说的,你也知道,他的消息向来无误。”
话落,李聿眸光一沉,心底泛起微澜。
其实这件事他也曾怀疑过,便是在管家没来由地跟他提了句“苏家嫡小姐今岁及笄”之时。却也只是那么一瞬便未再上心。
毕竟他不愿做的事,谁也勉强不得。
只是如今这般被同窗们拿来调侃,倒叫他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厌恶。
章佑见他面色晦暗,用手肘推了推他,有几分认真地问:“你爹娘当真没跟你说过?”
李聿将目光睇了过去,见他这回倒是正经了些,轻嗤道:“我若知道此事,还轮得到你们传来传去么?”估计这婚事早便黄了,哪里由得他们玩笑?
章佑启唇笑了笑,须臾,目露艳羡道:“能活得像你这般嚣张之人,恐只有国舅爷家的小姐了。”
他侧首望向了东面,“她于你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薛翦的名字在京城里亦是家喻户晓,可止小儿夜啼,她所做的荒唐事不比李聿少,还得了个“小魔王”的诨名。
只是她七年前去了临州,自此便鲜有人提起了。
一晃这么多年,李聿还是头一次在陆衡之外的人口中听到薛翦,身形不由微滞,脸色忽明忽暗。
一辆褐色马车娓娓驶过街巷,蹄声踏踏。
薛翦端坐在马车内,盯着黄木矮几上摆放着的糕点,秀眉颦蹙,迟迟不展。
她方才在戏园里的种种误举,估计那男子早已将她看作什么孟浪之人了。
思讫,薛翦指尖不自觉收紧,脸色一寸一寸黯了下去。
实在是丢人。
小竹瞧着她的神色,以为她还在为薛晖要找嬷嬷来府里一事生气,思忖半晌,迟疑着出声:“小姐,不如我们去找公子吧?”
公子向来最宠爱小姐,若是小姐开口,公子定会帮忙。
薛翦的思绪被她的声音拉了回来,手指松了松,轻轻点头。
不一会儿,马车就停在了薛府门前。
门口台阶上立着一个外貌敦厚的门房,甫一看见车上刻着的薛府徽记,连忙推开府门,继而走至马车跟前落凳。
进府后,自余光扫见一抹白色的身影没入回廊拐角之处,薛翦挑了下眉梢,回头问:“哥哥刚回来吗?”
“回小姐,公子比您早回府片刻。”
薛翦闻言,旋即拾起脚步追了过去。
檐廊下。薛植羡听见动静,略微侧首,停了下来。
能在府里这样跑的人也只有小翦了罢。
果不其然,他一回头便见那个满身朝气的少女向他小跑而来,衣发飘扬。
“哥哥!”薛翦在他身前站定,双手负在身后,微扬着头,像极了儿时的模样。
薛植羡唇边漫出一缕淡笑,“又出去玩了?”
“别提了。”她抿了下薄唇,挽上薛植羡的胳膊往东院走,“爹爹说要请宫里的嬷嬷来教我学规矩,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这些。”
她顿了顿,忽然换了一副委屈极了的表情,“哥哥,你帮帮我呗。”
她的语气温和又无奈,一双星眸灿满希冀,任谁瞧了都不忍心拒绝。
薛植羡宠溺地低头看她,轻喟一声:“拿你没办法。”
话罢,薛翦见他是答应了,登时喜笑颜开,又在东院待上了好一阵,方才起身回去。
第13章 交易 “他倒是得公主爱护。”
浅薄的日光穿过云隙,泼落在碧痕院两侧,折映出几道朔离的光影。
大约是刚习剑回来,心绪爽朗,此刻坐在院中听鸟雀声,浑然不觉烦闹。
小竹看薛翦搭着膝,支颐撑在桌上,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试探出声:“小姐,可是推却宫里嬷嬷之事有着落了?”
闻听此,薛翦端下颌的手微微一顿,不是很想谈这个,遂抿唇道:“左右也不是这几天就能请来的,急什么?”
话虽如此,眉间默默染了一层郁怏之色。
恰时,余光里闯进一道肃重的身影,顿步于二人身畔,拱手递来一张正红请柬。
“小姐,适才宫里的人奉嘉阳公主之命,给您送了请帖来,邀您北寒寺一叙。”
“嘉阳?”薛翦眉棱轻皱,抬了抬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