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有若无地扫了眼李聿对面的空椅,“我没猜错的话,她应当是没认出你。抑或......不记得你了,对吧?”
当年李聿和薛翦的事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纨绔遇纨绔,自是得一番较量,少不了要出几场好戏。
却没承想,薛翦捉弄完李聿,当天就跑了。
她这一跑便让李聿“惦记”到现在。
李聿轻呷一口清茶,淡声道:“就你长了眼睛。”
“所以她不知道你是谁。”瞧他那生气的模样,章佑几乎是笃定的语气说了出来。
而目下,李聿并未应他,只是伸手推了推半阖着的窗,正好望见薛翦气冲冲的背影,一抹烈红近妖,踏上了马车。
章佑顺着他的视线向窗外看,语调幽幽:“我想......薛翦一定认为自己遇上了一个莫名其妙之人,此时该是在咒骂你呢。”
“莫名其妙!”
薛翦端坐在马车上,袖下双拳紧握,修长的指尖几欲没入掌心。
“小姐,消消气。你方才都没吃东西,我们回府吃点吧?”小竹在旁用手为她扇风降降火气,眉眼关切。
薛翦犹觉自己方才吃了亏,一身的不服气。
静默片刻,她突然打起车帘,对车夫道:“去魏府。”
第15章 欺负 “所以你这是承认了?”
魏老太爷一身灰蓝长袍,黑白夹杂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着,手提长颈青釉壶正给各色花卉浇水。
一中年男子静步走至他身旁,腰身微弯,淡声道:“老爷,薛姑娘来了。”
“翦丫头?”他停下手中动作,偏头往男子身后瞧。
果然见薛翦嬉笑着一张脸,还未行至跟前便甜甜地喊了声:“外公!”
故将青釉壶交给一旁下人,眉目慈笑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您。”薛翦上前搀住魏老太爷的手臂,同他缓缓走到桌旁坐下。
魏老太爷却没答她的话,只神情探究地盯了过去。
到底叱咤沙场多年,周身气度凌厉,虽是眯眼笑着却让薛翦陡然生起几分怯意。
连忙心虚地补了一句:“顺便在这等等启珧,有些事情想问问他。”
见她说了实话,魏老太爷从鼻腔里哼哼了两声,“你这丫头,又闯祸了?”
每回闯了祸便跑来找启珧合计,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是谁教坏了谁。
他拧着花白的眉毛,看着严肃却未生怒意,道:“跟外公说说,这回外公帮你参谋参谋。”
“没有!”薛翦拉长嗓音,语气状似撒娇道:“外公你就想着我点好的不成吗?”
还不待魏老太爷再开口,她又倏然站起了身,略微尴尬地摸了摸后脖颈,“外公,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有点饿了。”
此话一出,魏老太爷也没再多留她,只尤为嫌弃地摆了摆手,像是赶她走一般,“去吧,别在我这扰清净!想吃什么叫下人给你做。”
傍晚时分,太阳收了毒芒,斜斜洒下一片金粉余晖,有如美人颊上红晕。
魏府东院的小花园内假山嶙峋,形状各异,有的似利斧,有的像腾空而起的蛟龙,四周盆景错夹其中。
再往前便有一座雅致的小亭子,屋顶四角尖尖翘起,宛如一把倒置的纸伞。
薛翦翘着二郎腿斜躺在亭中长椅上,双袖掩面小憩,样子着实怪异。
“听洪叔说你很早就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一道清澈爽朗的声音从身后乍然响起。
薛翦起身,回过头。
魏启珧身穿一袭青绿窄袖衣袍,似是刚习武回来,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你来了。”薛翦定睛打量了他一会,并非休沐却未着学子服,该是偷偷溜去习武了罢。
她移开眼睛,复退两步坐到长椅上,“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闻言,魏启珧眼底光亮一片,奇道:“谁啊?”
京中还有能让阿翦上心的人。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他也在停云书院,兴许你识得。”
话落,魏启珧无声一笑,语气充满暧昧:“我们书院的人可多了去了,不知你要找的是何方神圣?”
见他打趣,薛翦也未生气,只不咸不淡地说:“那人一副自由散漫模样,身量约莫比你高上几许,双眸狭长,身上挂着一枚白玉。”
关键是,说起话来能气死人。
话音刚落,便见魏启珧眉尖轻蹙,嘴边笑意一点点褪去,面色陡然一沉,“你是说......李聿?”
依她所言,全书院除了李聿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他就是李聿吗?”薛翦低低道了句,似是自语。
七年前,她在寒冬腊月里被李聿拉入池水,侵一身刺骨寒凉。
“便是谈起亏欠,怎么都是他亏欠了我吧?”忆起往事,薛翦气极反笑,按在石沿的手微微攥起。
魏启珧见她神色不明,心里早已有了几分猜测,遂走近几步坐到她旁边,语气急切:“李聿他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依他的架势,仿佛只要薛翦点头,他便能立刻冲去李府好好教训李聿一顿。
薛翦又如何不是?
若非她应了嘉阳不去招惹李聿,以她的气性自然要亲自寻机会整蛊李聿一番,好报今日吃下的口头亏。
可她到底需要嘉阳帮她解决曲嬷嬷那个麻烦,目的未达之前,等闲不能毁约。
薛翦指尖松了松,抬手理去额间碎发,继而扭过头冲魏启珧扯出一抹清笑,“没有,你权当我没问过,我先回去了。”
说罢便起身往亭外走。
魏启珧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逐渐在日落中化为虚无,心中的疑虑却静然升起,双拳微握。
夜色融融,灯火昏昏。
李聿罢下手中狼毫,揉着手腕将身子往后一靠,“让你查的宾客名单可查到了?”
话音落下,陆衡随即从怀中取出一纸信笺,轻轻递到书案前,却被李聿抬手拦下,“你念吧。”
他今日逃学被先生告到了李知那,一回府便开始抄书,直至方才将将抄完,实在头疼不堪,一个字也不想多看。
陆衡听言收回了手,将信纸摊开,对着长长的名单深吸了一口气。
自昨日公子得知要去苏家赴宴,便让他前去打探参席之人。
若在平日里,公子不愿去的,辞了便是。但这回是夫人特意嘱咐让公子与苏家小姐见面,推拒不得。
可到底不明白公子要参席名单做什么,难不成还会有人在苏家宴会上设计谋害公子不成?竟教公子警惕成这般。
待他念完,李聿终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嗓音蜷着一丝暗哑:“还有呢?”
经他一问,陆衡犹自愣了半晌,方答:“回公子,没有了。”
李聿缓缓挺直身子坐起,提手揉了揉睛明,许久才道:“给我。”
陆衡反应了片刻,方才将名单递入他手中,又有些不安地问:“公子,可是有什么问题?”
密密麻麻的字迹落入眼中,引得李聿愈发头疼。待仔细看过一遍后又将其扔到一旁,阖上了眼。
翌日清晨。
李聿一反常态,比平素早了半个时辰到了书院,面上神色黯淡,无端透着几许凉意。
“这是怎么了?”章佑将楚善拉了起来,抢过他的位子,视线从李聿散着寒气的脸庞上划过。
楚善怨怨地瞪了章佑一眼,只见对方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笑得瘆人,吓得他身子一抖,几步退到一旁。
“没什么。”李聿掩下眸中情绪,耳边却犹回荡着今晨陶氏训斥他的话,心中又是一顿燥热。
章佑看他如此便也不再多问,反而挽起骨扇在他颈边轻轻扇了起来。
正欲开口聊些别的,却见一人影盖过阳光驻在他们身旁,嗓音沉怒:“李聿!是不是你欺负薛翦了!”
话落,李聿懒懒抬眼,“魏兄何出此言?”
他不过是吃了薛翦一顿饭,便是成了欺负她的人?
魏启珧冷哼一声,居高俯视着李聿,“你少给我装蒜,你便说是,或不是。”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李聿移开眼睛,支颐望着窗外。
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映入魏启珧眼中,愠火更是升了三分,伸手便要去拎他的衣襟。
章佑见状忙将二人搬开,连声劝解:“魏兄,魏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魏启珧一把挣开章佑的手,抖了抖袖袍,“最好是误会。”
“李聿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欺负她......”
不及他说完便闻李聿出声打断,“你要如何?”
他悠悠起身,拨开章佑等拦在中间的人走到魏启珧跟前,狭长的黑眸中窜着明晃晃的挑衅。
章佑在旁眉头一紧,暗道不对。
李聿今日是头一回巳时之前到书院,一来便觉气场诡异,现下更像是吃了炮仗一般,戾气四散。
“所以你这是承认了?”
魏启珧眼底深处迸射的火星几乎要扑出来,手指骨节紧扣,微微泛白。
第16章 面壁 “你是来......给我送药的
碧痕院内,少女身穿黑色劲衣,手执一柄青色长剑,足下步子动得极轻,与泠泠寒光一同运着,散出阵阵铮鸣。
“小姐!小姐!”
远处熟悉的声音传来,薛翦旋即收了手,将剑归鞘后,踱步半分转过身去。
小竹一路从东院小跑而来,到她跟前反而屈下腰,双手撑在膝头大喘着气。
薛翦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垂眸看她一眼,“出什么事儿了?还用跑的。”
小竹缓了片刻,方才紧着声儿道:“小姐,二表少爷的人刚刚来说,表少爷在书院同人打起来了!”
薛翦眉尖一凝,“怎么回事?”
小竹这下倒支吾起来了,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薛翦,“好像是和那个叫......李聿的......起了争执。”
昨日在魏府,薛翦与魏启珧的谈话她也都听见了,知晓那位惹薛翦不顺心之人名唤李聿。
薛翦闻言吃了一惊,心底登时泛起悔意,自恨昨日不该问他。
默了半晌,她忽然大步流星地往屋里走,末了回身吩咐小竹备马。
过了一会儿,屋里走出来一个身着青衣,墨发高束的男子。乍眼瞧去,若非相熟之人还当真认不出是薛翦。
她快步行至府外,踩镫上马,马蹄所过之处皆扬起一道薄薄的尘埃。
不多时便稳稳停至浩居山下,由后山小路悄悄翻进书院。
书院内僻静宁谧,簇簇亭阁雅苑与池流相印,廊道蜿蜒,门洞大开。
薛翦来时正巧瞧见两个衣发缭乱,模样狼狈的少年一前一后相隔甚远,不疾不徐地往斋舍方向走来。
二人身上都挂着彩,褴褛不堪,唯独腰板挺得笔直,昂首不屑,眼底的光亮如有实质,谁也不服谁。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位神态严肃,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长发一丝不苟地束着,待将二人领进思过阁后,复又走出,守立于门前。
思过阁紧挨斋舍而建,似是告诫学子们须得安分守礼、一心向学,否则便是入阁不入舍,殊途不同归。
此时思过阁内一片寂静,东西两边各站着一人,皆面墙而立,衣衫凌乱,眼底乌青,嘴角还挂着斑斑血迹。
倏然,屋内东角传来一声淡漠的笑。
魏启珧尚未出完气就被黄先生给抓到这来,心里正憋着火,故而没好声地骂了句:“你笑什么!”
那边静了片刻,才听李聿的声音平平响起:“其实,我不过就是跟你表妹和和气气地吃了顿饭。”
魏启珧听了嗤笑道:“你跟阿翦坐下来吃饭,恐不是在梦中吧?”
他这一笑将嘴角扯得用力,登时递来密密麻麻的撕裂之感,疼得他面容一拧,强忍着才没出声。
李聿闻言默了默。
确实,他和薛翦可没法儿心平气和地待在一块。但是今日这架打得倒教他心里舒坦了许多。
念及此,他转头望向对面那道宽阔的背影,唤了他一声,“谢了。”
薛翦隐匿在一株挺拔巍峨的柏树后,待看守之人离去,再三确认四周无人方才挪着轻步迈出,溜到思过阁外。
“吱呀——”
她缓缓推开门扉,阳光随之倾泻而入,原本无窗又较为暗淡的室内一下子敞亮起来。
少女背光而立,倒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颀长。
东西两旁站着的人皆偏过头,眯着眼睛望了过来。
薛翦往两边掷了一眼,待瞧见魏启珧后才转身闭上门,疾步向他走去。
“我不是同你说了当我没问吗?”她的声音清润又狭着一分埋怨。
魏启珧原未看清来者的模样,直到她走近时顿觉身体一滞,随即颇为别扭地背了过去,压着声道:“你怎么来了?要是被黄先生发现一定会告到姑父那,你快回去!”
先前隔得远,倒没觉得他的身影有这般狼狈,而目下听见他的声音,酸涩一阵阵从心底漫了上来。
她从袖中拿出自己常备的伤药,从他肩旁伸过。
“这是我在临州常用的百玉膏,你涂上先别碰水,很快便能恢复。”
魏启珧微微侧头,身旁悬着一只纤细如玉的手,其上轻捧着一枚小小的瓷瓶。
“你是来......给我送药的?”他愣了一瞬,转而将其接了过去,放在手心里打量。
薛翦落下手,抄在胸前,把情绪蒙下去后方才悠悠开口,话色多有嫌弃:“我是来帮你打架的,谁料到你们这么快就结束了,还弄得一身伤。”
话罢又微微侧目朝那边瞥了一眼,挑眉奇道:“最后谁赢了?”
魏启珧闻言一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