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那句话是不喜程辛么?
就在她疑惑时,身边突然横出一只手,捻着糖块往她唇边送,“小姐莫要理他,他才不识趣呢!”
小竹说着,嗓音蓦然提高些许,“女子的房间岂容得他人随意闯入?昨夜抱坛酒来已是不合规矩,不晓悔改也罢,竟还说是我的不对。”
她这话怎么听都像在回敬厉周,偏又隔着马车不露面的,颇有几分可爱。
薛翦眉目微弯,张嘴咬住糖块嚼了嚼,随口问道:“厉周今日找了我几回?”
“那可多了去。”小竹敛袖坐好,细细将他的无礼行径报了个遍,末了又仗着帘布往外头打量。
“小姐,你说这人奇不奇怪?我瞧他那样子,竟像是比我们还着急寻岳前辈似的。”
话音甫落,薛翦平展的双眉倏地一折,抿着唇许久不说话,忽而转过脸眼眸微深,“他可曾提及是何事要与我商量?”
小竹回忆片刻,后摇摇头,只道他能有什么事,小姐不必理会。
待行至聚宝斋时,日头已近晌午,周围商肆皆闭门歇业,唯独一家门扇大开,其上还贴着一副崭新的桃符。
薛翦站在门外瞅了一眼,檐上铺的玻璃瓦,金辉照映下来气派至极,店内陈列满文玩玉器,却无一人看守,活像一座予取予求的温善宝店。
厉周趋步近前,在薛翦身畔低头说道:“我本来想给你提个醒,让你有所准备。”
语气不冷不热,说完这句便没了下文。
薛翦也不知哪里蹿出的火气,望向旁边的眼神忽然变得凉飕飕的,却见厉周耸耸肩,一副“是你让我到了再说”的模样,一时语噎,索性转身唤来程辛。
“可有查到什么?”
程辛迟疑片刻,直等厉周抬腿跨进店内,方才启口:“锁月阁乃江湖最隐秘的门派之一,素来行事谨慎敏捷,从未失手。小姐那日在县衙所见,或许并非”
“不会。”薛翦淡淡道,“百妙楼在郸城颇有声誉,但凡来此的商贾都对其大为称慕,那儿的消息,不应该有假。”
“若未记错,小姐上次去打听的可是红缨额带的消息?”
程辛稍抬眼帘,有些僭越地看向薛翦,“死物而已,作假不难。”
“你说的不错。”薛翦语停少顷,接道:“但那日在百妙楼,管事有意试探与我,以为我跟锁月阁殒命的几位有关。”
“小姐的意思是?”
“县衙所见死尸,应该就是他们。从前无往不胜,如今却齐齐丧命”说及此,眸色又悄然黯沉。
好在程辛是个聪明人,哪会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便提醒般问道:“看来他们这次对上的人十分危险,小姐还要继续查么?”
未料眼前的少女竟轻轻拢起眉尖,仿佛犹豫不定。
若真如她猜测的那样,师父和锁月阁有相同的目标,眼下锁月阁败,师父虽受重伤,但却少了一方对手,等好转后定会再度追去。
只要她能找到剑谱,便能找到师父。
至于旁的缘由,待到那时再问他也不迟。
稍作沉吟后,终颔首吩咐:“桃符是新换的,今日一定有人来过,且从这里继续查罢。”
言毕即抬脚迈了进去。
里头并不如外面敞亮,仅有微芒映射在玉瓷上,折出一段浅浅的光晕。
进深几步,见厉周漫不经心地瞟一眼圆案,低低道:“有人来过。”
薛翦不置可否,以手背贴向案上的茶盏,隔着瓷壁传来阵阵寒意,倒也在预料之中。
于是收回手,试探地咳了两声,“你先前要与我说什么?”
厉周侧目轻嘲,“简姑娘这时候想听了?”
果然,他还在为方才那事较劲。薛翦虽面上不表,心底却隐隐觉得好笑,含混地应了两声是。
这才听得他说,聚宝斋没有主人,若想从这儿拿走什么,只消留下一件像样的东西。
他特意咬重“拿走”二字,似在暗示一般,却见她不屑地笑了笑:“我要这些作甚?”
“你是不需要。”厉周垂眸望她,“旁人么,便说不准了。”
“你是说那人兴许在这儿做了‘交易’?”
嘴边的笑刚刚扬起,很快又跌平,“即便如此,也是六日以前。加之此地无人经管,连个记册都找不出。”
厉周转身挪步,靠近薛翦问:“你怎知无人经管?”
“不是你说的么?”
话出即回过神来,这厮说的是没有“主人”,而非“无人”。
第109章 抵城 那缠绵的布帛声,竟好像李聿的心
“你去那边找找。”厉周伸长腿坐上圆案, 随手往前面一指,复趁薛翦转身的档口,悄悄划下衣摆, 将暗屉掩了起来。
他比薛翦先行几步进到屋中,左右打量一圈, 见屋内柜架皆有斑驳,唯独这张圆案, 纯净的有些难以相融。
故探手搜了过去,隐约触及一道暗格,正心中一喜, 待要打开之时, 薛翦跟了进来。
这才佯作镇定地和她聊了半晌, 再信手一指欲将其引开。
熟料她只转身淡睇一眼, 半点儿没有要走的意思。
情急之下, 厉周清咳一嗓,抬抬下巴道:“你瞧那儿,壁间明显空了一块, 应是悬画所致”
话未说完就被薛翦出声打断:“你这般坐在案上, 舒服么?”
她这一问简单,却让厉周登时心虚起来,眼神不知该落何处。
迟钝良久, 方撇嘴笑道:“在下近来颇为松懒,骨头都酥了半截, 便想着坐这儿散散筋骨。”
“散筋骨不如换个地方。”薛翦朝他身侧一瞥,正是他先前指的方向,“既以为中堂有异,啾恃洸何不亲自去看一眼?”
不知是说者无意, 还是听者有心,厉周原想利用中堂将她支开,现被她拿来作为,总有些自掘坟墓的窘迫之感,生怕她会起疑。
可东西还未到手,怎好教她先得去?
思忖稍顷,忽而变戏法地从身后掏出一只木雕抛给薛翦,“来时在街上随意买的,眼瞧与你有几分相似,便送你好了。”
薛翦迟疑须臾,本能地伸手将其接住,捏在掌心打量。
是一只雕工精细的狐兽,通体红且亮,眼睛更是注了灵气,如此好的手艺跟木料,绝非郸城所有。
思讫,眉心轻轻一折,上下打量他的行态,语气肯定地问:“我倒是好奇,厉公子还藏了什么?”
“简姑娘这是何意?”厉周双手微收,显见有些戒备的模样。
薛翦摇摇头,于案前放下木雕,声音淡淡的:“无功不受禄,还是劳烦历公子让一让罢。”
话音落下,便俯身朝案台搜去。
厉周似没料到她会突然动手,稍怔了怔,随后连忙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不落痕迹地将屉内几卷书册藏到腰后。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却独独失了分寸,粗砺的五指紧紧扣在少女腕上,力道之大,仿佛能将其腕骨捏碎一般。
惹得薛翦眉头紧锁,冷冷望了过来。墨玉色的瞳仁在稀微的日光下,如同笼上一层锋利的外衣,刺人心骨。
“怎么?我搜不得?”
“怎么会呢。”厉周无赖地笑笑,“在下行走江湖多年,提防惯了,简姑娘莫要怪罪才好。”
尔后直起身,轻巧将人从案前拉开,松手退至一旁。
二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降如冰封,好似只要出一点儿声便可在上划条裂痕。
小竹见了,心底又气又急,连忙上前替薛翦按揉手腕,本欲张口说些什么,却被她轻轻一睇,悉数咽了回去。
在这之后,薛翦只匆匆搜查案沿,从屉中取出一份记册塞给小竹,即背身径自离去。
接下数日,薛翦都对厉周视若无睹,任他如何搭话皆闭口不言。
一开始,厉周还能摆着笑脸,继续追在薛翦身边。久而久之,竟像是识趣了一般,再没过来打扰。
是日,小竹遵薛翦吩咐从楼外买了些吃食回来,一道冷风吹过,将衣袂拂得猎猎作响,她抬手重裹袖口,又把食盒揽在怀中,气喘吁吁地跑进客栈。
刚迈过门槛,便见右手边懒散坐着一人,正遥遥盯着她看。
当即拧起眉梢回望,却是厉周撑着侧脸,吊儿郎当地向她招手。
与小姐作对之人,小竹自是不理,撇撇头即朝长梯跑去。不防身侧穿来一阵促风,厉周高大的身形就这么硬生生挡在了她的眼前。
“你怎么跟你家小姐一个脾性?”厉周挑眉说道:“是,我那日的确冒犯了她,但那并非有意之举,便教她过去不提了,可好?”
“你让开!”小竹从阴影里抬首,杏目圆瞪,恰与他渐染笑意的眸子撞个正着,见他牵动唇角,道:“你先应下。”
这般无赖行径,小竹哪里应付得来,鼓着颊腮忖度许久,方才低说:“行,你就拦在这吧。”
只要不去碍小姐的眼,陪他耗上一会儿倒也无妨。
说着便付诸行动,寻了长梯旁最近的圆凳撒腿坐下,将食盒搁在膝间,一副乖巧又敷衍的样貌。
厉周猝不及防愣住,待反应过来气得咬咬牙,暗道一句“鬼才陪你在这玩呢”便辄身向楼上急去。
刚及薛翦房前但要拍时,门忽然开了。
小竹从后面匆匆追来,生怕厉周死皮赖脸地纠缠小姐,就连抱着食盒的双手都在使劲,恨不得一气登上二楼,把厉周从此地甩落出去。
片顷,终踏至长廊,瞧薛翦目色平静地站在门边,这才稍微松一口气,默默守去她身畔。
厉周静默了会儿,尔后缓缓展颜,“都过去这些天了,简姑娘可有消气?”
等了半晌未得她答话,遂重又开口:“我就说吗,简姑娘是何等肚量,怎会跟我”
“我知道剑谱在你手里。”薛翦蓦地将其打断,眼睛里褪去平日惯见的矜傲,倒显了几分斯文之态。
厉周见了,却是脊背倏然僵直,喉头微动,哑笑道:“简姑娘说什么呢,在下实在听不明白。”
闻此,薛翦没再言声,只是目光沉沉地看他,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确定些什么。
自她在县衙外遇见厉周,便没有一刻停止怀疑他的身份。直至前几日于聚宝斋,见他往身后掩藏一物,心里的疑团才渐渐松散几分。
“你既已得手,何苦再跟着我。”少女语气薄冷,显然不欲同他多说。
被她勘破是一回事,当面戳穿则是另一样了。
厉周无言半晌,强揽在嘴边的笑意都快维持不下。眼见薛翦踅身欲要返回屋内,方才急忙开言:“我跟着你,并非是这个原因。”
薛翦停步,却仍未回过头,仅有一道轻讽的笑自她胸腔传出,“你这是承认拿了剑谱么?”
“是。”厉周得她回应,心中稍松,接着趋步到她身前,态度恳切,“但那本是假的那日伤你也绝非我本意。”
薛翦听了微微一顿,抬眸与他相视。
“雁玄剑谱出自琼危山,据说是当年宁武将军返乡时遭穆昭皇帝暗手,被老山主所救,后来二人引为知己,宁武将军便以剑谱赠之,成了后来历代山主所习所护之物。”
厉周跨进屋,面容在金辉下十分清明,“而我所得,虽从里到外都伪造地极其相似,但若细看,便会发现它的每招每式都不过尔尔,决计称不上‘珍贵’二字。”
“竟有此事”薛翦推算了一下时间,又将上次回山门时的种种迹况仔细回忆,便大约知晓。
——师父并非下山云游,而是山门剑谱被盗,故一路追至此地。
到底是怎样的贼人能让师父苦追数月未果?
房中窗扇悄动,映在地面的光影也跟着偏移。薛翦收紧拳,逐渐捋回思绪,轻睨一眼厉周,极平静地道:“就算你拿到真的,想必也没有打算告知我罢。”
她扭头望向门首,添了声:“你明知我在寻它,是你要帮我的。”
按道理来讲,厉周一开始的确是要帮她的,搜寻剑谱不过是前几日堂主替他新接的差儿,由不得自己做主。
此时经她质问,心头难免蒙上一层道不清的委屈,只得垂下头来,既不否认,也不应承。
这副模样落到薛翦眼里,自是变了一个味道。
“像你这样的人,教我如何信?”她的声音很轻,后边的几个字仿佛消失在璨动的辉芒里。
心中却在想,厉周所求既与师父一致,便不能再跟他一起行动了。
之前总也赶不走他,如今却有了由头,遂坦声开口:“你别再跟着我。”
“那可不行,除非你平安回到京城,不然我——”说及此,厉周旋即止声,有些不知所措地偏开头,指尖还无意识地扣了扣衣摆。
听得此话,薛翦眼神微烁,欲待反问之时,一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从外面探了过来。凝目瞧去,竟是程辛拖着微弯的身子急步跟前。
薛翦当即心下一震,连忙上前相扶,又令小竹去请大夫。
哪想程辛勉力阻拦,小心翼翼从薛翦手中退出,对她执礼道:“属下已寻医处理过,小姐不必再去。”
得他启口,薛翦也不好再说,暗暗与小竹交换眼神,转而朝他问:“这是发生了何事?”
不过让他去探师父下落,怎得如此场面?
程辛的目光掠过厉周一瞬,很快又垂首敛容。
不等薛翦会意,厉周已如蒙大赦地窜出房门,顺将其一并掩了。
此时屋内只余主仆二人,寂静地连衣料缠磨皮肤的声音都无比清晰。是程辛身上的伤没有养好,血渍黏着皮肉贴在衣领上,但经抬手,便“孳孳”作响。
薛翦不忍看见这般残酷之象,只教他不必拘礼,好生搬条凳子坐下。
就听他回禀道:“属下依小姐吩咐,一直在查聚宝斋进出之人,后又从小姐给的记册中找到一丝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