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翦松下衣袖,依许十一所教沿路寻到一间挂了虎头画的屋子,在门外扣了两下,果然见一中年妇人走出,略惊讶地打量她几眼,笑道:“姑娘有什么事儿?”
不及回答,那妇人身后骤然钻出一个着布衣的少女,睁着一双杏眼扑过来,泣声喊:“小姐!我可算见着你了!把我吓坏了!”
薛翦安抚地拍一拍她的背,“哭什么,我还能丢下你不成?”
小竹听了,眼尾又起一轮新的酸胀,呜咽着没有应声。
妇人瞟瞟薛翦,又看看小竹,暗晓这位突然出现的姑娘应是与许公子一道,于是招呼着进门,问了两句许公子可好。
薛翦一怔后便点点头,听得她说:“这许公子呀,我头回见他便是一身的伤,问他住在何处也不爱搭理,我瞧他与我儿一般年纪,不忍看他流落街头,就收留了他一宿。”
妇人拎着茶碗给她倒上,面色显见喜意,“他虽不爱说话,人倒是勤快。好起来后帮着我干了不少活儿,见他要走,我还有些不舍来着。”
说罢,抬眸望向薛翦,仍是笑盈盈的,“怎没见同姑娘一道儿来?”
薛翦顿了顿,眼神有些避闪,“他城外有些事要处理。”继而端起茶碗轻呷一口,正色道:“多谢夫人照顾小竹,给您添麻烦了。”
听得此话,妇人脸色倏得一红,急忙纠正她:“哎哟,什么夫人呀,我一介乡野村妇,哪当得起姑娘这般称呼?你若不嫌,喊我一声袁姨也好。”
莞尔间,薛翦眸光渐趋羞意,妇人以为她不好意思开口,便讪一笑,正当提步去搁茶壶,却闻一副淡怯的嗓音响起。
“袁姨,我知道这样说有些唐突不知我与小竹能否留下来,暂住一晚。”
如今客栈是回不去了,得找地方先躲几日,想想对策。
“好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妇人回身笑道,忙又招呼:“那你俩先坐,我去多添床被子、收拾一下。”
薛翦心底暖意流动,弯唇道了声谢,甫一扭头,即见小竹攀在自己手边,脸上泪痕还未全褪,“小姐,那个人把你带哪儿去了?你没受伤吧?”
她浅浅摇头,“我无碍,许十一可曾”
稍止一瞬,复换言问:“昨夜那个男子,可有同你说过什么?”
想起昨晚之事,小竹的脸色便白一阵红一阵的,半晌才低声道:“他说,我若想要小姐安全就听他的,过段时日自会让我再见到小姐。可我哪里信他?”
小竹竖眉半刻,很快又松垮下去,“他就拿剑威胁我,我看小姐昏迷不醒,又被他抱着我抢不过,便只好来这儿等了。”
薛翦听了她的话,心思都转到“昏迷”一事上,实在来得蹊跷,不得不察。可眼下二皇子的人藏在外面,且不知他用意为何,不好草率出去寻医。
思忖一会儿,索性懈开眉心,先顺遂度过今晚再说。
恰逢妇人从屋里出来,手里吊一尾鱼,匆匆走到灶前,望着她俩慈善一笑:“饿不饿?要我做盘酥鱼来吃么?我儿以前最喜欢吃我做的酥鱼了,可惜他常年不在,倒怕做不出那般味道。”
说到后面,语调不由变得怅然。
薛翦见此鼻尖一酸,似想起薛府也有人在这样盼她回去,指下不防捏紧袖摆,默了默才扯出一抹明艳的笑,应了。
月移花影,夜阑无声。
程辛在客栈等了薛翦一夜,起初以为是城门已关,故而她才不得已留宿城外。可次日他又等了一晌,仍旧不见她的身影,一时着急便套马去了豫顺寺。
岂料薛翦没有寻着,倒是瞧见一地箭矢。拨开箭羽仔细端看,其上隐约题有二字,却被人刻意划毁修补,看不真切了。
复在城外顺着蛛丝马迹一路找到薛翦先前待过的屋子,屋内陈设破旧,席间却有几道新添的折痕,旁边另立一只泛浮残渣的圆碗,眼底急色微闪。
到底又在城中找了一天一夜,最终抱着一许微薄的希冀回到客栈,却撞上欲待叩门的魏启珧。
鹘突俄顷,程辛试探着出声:“表少爷?”
魏启珧原是担心那些江湖人拿了钱却不办事,寻思要同李聿再商议一番。
此时听得一句“表少爷”,不免身形微顿,侧目端量许久,方诧异道:“程辛!你怎么——”
语声蓦然一转,“阿翦可在这里?”
正说着,但见房门由里敞开,李聿站在门下,衣袍稍散,注目满是豫色。
却在下一刹,欣喜尽失。
程辛垂眸,羞愧道:“小姐昨日去了豫顺寺便没再回来,我担心小姐遭遇不测,在城内外都找了一圈,还是没有她的踪迹。”
魏启珧浑身一阵战栗,袖下的双手于黑暗中逐渐攥紧,“你怎么不跟着她?”
程辛仍旧低着头,不避不退,似乎以为让他发泄出来,自己也会好受一点。毕竟小姐会去豫顺寺,说来到底是他的过错。
不曾想,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所以为的“赎过”,反而眼前伸来一只手,取走他腰际挂的羽箭。
程辛微抬眼帘,声色尚未变更,“这是在豫顺寺外面捡到的。”
话落,李聿和魏启珧相互一视,心里都明白这是皇家特用的羽箭。
无论薛翦是否被太子的人带走,他都不得不想到最坏的结果。李聿默然半晌,倏而开言:“你且留在这与诩门的人接着找,我回京一趟。”
“你要做什么?”
不知缘何,魏启珧总有一种他会莽撞行事的预感,忙去制他,却被他轻手拂开。
接着便闻一道冷毅的嗓音刮在耳畔,又低又沉,“求见太子。”
第113章 挫败 “务必带她回家。”
如果不知李聿的脾性, 倒没什么可拦,但他与李聿相争多年,尚算半个“挚友”, 当然不能眼睁睁看他走上歧路。
魏启珧拢住被他拂开的手,提醒道:“求见还是质问, 你心里清楚么?”
看他架势,怎么都像要与太子相执。若在宫中出任何差错, 论罚,还不是太子殿下一句话的事。
李聿足下微顿,回身轻轻看他一眼, 似不打算辩解, 只应承道:“我有分寸。”
魏启珧闻他语有敷衍, 没来由地笑了, “好, 我不阻你。左右我俩也没什么交情,若非为了阿翦,谁情愿同你一道?”
说罢, 又将衣襟用力扯平, 边理边冷声讥诮:“你再把太子殿下给得罪了,我还真乐见此事。”
李聿听了他的话,原本疏淡的嘴角掠起一抹浅痕, 望他良晌,忽而道:“倘若她还在这儿, 务必带她回家。”
他的话音很轻,像一缕春风悄然划过,可落在魏启珧身上,竟不知掺了多少份量, 心神恍恍一动。
到底收去讥嘲,蹙眉问:“你打算何时动身?”
“天亮。”
话音消弭,随着袍角旋散在门扉处,魏启珧眸光微黯,继而回头唤上程辛,将薛翦这一月所历之事打听完全,终得知她为何要来郸城。
按情理说,她在临州住了七年,与她师父的情谊自是不浅,可也犯不着在这个节骨眼上私自来郸城罢?
也不知道等回去以后,姑父又该如何罚她。
转眼又思及李聿,连忙一甩头,暗骂道,关心他作甚!只要阿翦平安,别的都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天边撕裂一条口子,曙光倾泻而下,洋洋落在瓦片上折出一束束朴实的光彩。
薛翦睡得向来不规矩,如今又与小竹挤一张榻,只觉四肢无法舒展,旦得醒来便再难歇去,于是坐起身,瞧见窗台落一只雀,趿鞋走了过去。
尚不及两步,那雀儿就警醒地扑腾翅膀,逃似地飞走了。
薛翦牵唇一笑,从床尾的几架上提起外衣,穿戴洗漱过后出了房门。此时天光方现,空中浮着细粒的尘,在黯淡熹光下愈显柔和。
院中放着两条杌凳,正压灶台,薛翦款步过去,沿着凳子坐下,有些放空地望着靴边柴火,神思不明。
未防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扭头一看,却是妇人拎着水桶从房里出来,瞧见她微愣了愣,尔后才道:“姑娘起得早啊。”
薛翦点点头,笑喊一声“袁姨”,嗓音脆脆的,添人欢喜。
妇人听了眉目一弯,家里许久没人说话,如今来了俩,只当是老天下降的福分,心口犹甜,乐呵呵回道:“诶!我去溪边打些水来,你坐。”
“溪边?”薛翦拔身而起,拧拧眉道:“我瞧平遥街前就有一口井,离这儿不远,何不去那儿打?足省不少力气。”
妇人暂撂下桶,向着她说:“你是有所不知,咱们这儿啊,不晓得是触了什么秽头,喝了几百年的井忽然就给喝出病了,一个个的昏睡不醒,可瘆人呀。”
听及此,薛翦眼皮徒然一沉,“城里的井都这样吗?”
妇人先是摇头,后又想起什么,缓缓颔首,“也就是上个月始出的,嗳,作孽呀。”
说完似意识不该,讪讪一笑,“那我就先去了,嗳,回屋里坐,外头凉。”
却道小竹睁眼时,身边不见薛翦,几近疯乱地爬起身,鞋都没穿就跑到屋外,撞得一抹倩影慵倦坐在灶边,一颗悬挂的心总算归回原位,长长吐一口气。
“小姐你在这呀!我还以为你又”后边的话越说越低,到底淹没在喉咙里。
薛翦低眸,视线调在一双脏污的布袜上,轻斥道:“去穿鞋。”
小竹垂头看一眼,这才反应过来,于是一溜烟儿地跑回屋内。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条打湿的巾帕拿与薛翦净面。
薛翦仰起脸,若有所思地问:“小竹,你记得我在石远楼用过井水吗?”
小竹微微一笑,“小姐这话问得怪,这儿不都用井水么?”
“可是这儿的井”薛翦低喃着,晨风浸入帕子过在眼上,难免刺痛地闭了闭。
倘若郸城的人都知道井水不可取,石远楼作为城中独大的客栈,怎会不知?
难道是前几日在茶铺喝的玉露有问题?
薛翦想到这,微微张眼,即见小竹枯眉看来,语调多有惆怅:“小姐,我们不回京了吗?”
且不说郸城穷陬不毛,就连平安自在都求不到。今日幸有袁姨帮扶住下,可明日呢?她家小姐又非逃犯,凭何四处藏匿?想想实在不甘。
薛翦眸光稍窒一刻,随后慢慢转为坚定,“回,当然回。只是眼下我们出不去,得另想对策。”
尾音甫落,院门忽传几道“吱咿”声,继而便见一袭宝蓝长袍钻了进来,径直向薛翦走去。
二人皆是一惊,不及开口就被厉周猛地攥起,神情急切,“跟我走。”
倏然被人拉起,脚下微滑,站定脚后才去抵手推他,面上虽无愠色,却是厌烦模样,寒声道:“你做什么?”
厉周步履未停,十分急躁地把她往屋里带,复穿过一条窄门,竟去到另家院里,瞧他一壁拉扯,一壁愤愤抱怨:“真不知我为何要接你这个差儿,两天安宁都讨不得!”
薛翦眉梢一挑,又听他说:“外头找你的有诩门之人,还有几个官兵,个个身上都背着家伙,你若不跟我走,这婶儿家里可就不保了!”
此言作罢,身后的手终于不再扳他,一语不发地随他翻逃至另一处巷子,不防前头就有诩门之人按序搜来,旋即止步回去。
小竹亦听见厉周所言,根本不敢出声,紧紧跟在薛翦二人后面,此刻乍见他们踅返,双目一瞠,堪堪撞到厉周胸前。
便是这出插曲引来诩门注意,几人相互交换眼神,转而散开至各路围去。
此时天色湛明,仿佛挂了数盏烛灯于檐前,将错节盘根的老巷照得通亮。
薛翦四顾一圈,依凭直觉选了一条最为宽敞的道,掌心用力一翻扣住厉周的手,将他和小竹引至其中。
“你疯了!”厉周低喝道,外面这么多人在找她,她不寻思着暗路而行,反而将自己暴露在天光下,岂不糊涂!
薛翦没心思与他争辩,只是想冒一回奇险,试试刀锋上可有活路。
厉周望着她没有表情的侧脸,隐察几分铤而走险的坚毅,遂心一横,认命般跟着。
不知跑了多久,择过几条岔路,三人最终休定之处是一间误打上的矮房,修于城尾沐山之上,后门有一通道,直接城外农户人家。
薛翦掩好门,退到黑暗里蹲身坐下,胸前不住起伏。但一想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样子,倏而勾唇笑了。
自她出生起,遇过哪一桩事像今日这样不堪?哪怕被爹爹罚去祠堂,也不曾如今日。
没人看见她嘴角里浓烈的嘲讽与促狭,只有细微的笑声自她喉间发出。厉周静静听着,眸中微露困惑之色。
未几,屋内彻底恢复悄寂。
厉周将此地总总勘察一遍,摸到薛翦旁边倚墙而立,“暂且歇在这儿罢,应该能拖上一阵。”
话声像是投入海底,却连一个回音也不曾捕悉。
很久很久,才听得她语色平淡道:“我不是叫你别跟着我了么?”
厉周咧嘴一笑,神态颇为自得,“我厉周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吗?”
闻言,薛翦默了默。分明看不清楚,脸却朝着身侧的墙,把目光投到男子身上。
“谢了。”
厉周笑意一凝,视线在黑暗中无处可搭,于是摇一摇手,算是应了她不必道谢,拿钱办事么,向来如此。
过一会儿,他又轻轻扬眉,抄起手道:“我真奇了,你到底是什么来头?怎的官府与江湖上的人都想找你?”
薛翦嗤一声,没有作答。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二皇子为何抓她。论起来,他二人几乎没有交集,在宫中碰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便是招了谁都不可能招了他。
越是苦思瞑想,眉心就越摧紧,皱得久了倒生几分酸疼,遂调转思绪,换了个话题。
“你适才说不该接我这个差儿。”她语滞一息,浅声问:“谁雇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