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蠢到无话可说。中也想做什么是他的自由。既然你们能为了一己私欲颐指气使,那就不要多管你们仰仗的对象的私事,他说可以解决那就是可以解决。中原中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们的宠物。”
“…………”中也没有挣脱津岛秋时,他沉默地回头看了看仍有些忿忿不平的三只小羊,张口又闭上,不知是不是感到失望,他闷着头随少女离开游戏中心。〗
··
「没有一种人际关系能够隐藏寂寞。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如此的薄弱、脆弱。你在内心深处很清楚:即使你身在人群之中,你也是跟一群陌生人在一起。对你自己来说,你也是个陌生人。」
——弗里德里希·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
〖“所以说,伪造先代复活的假象、借此寻找「荒霸吐」的犯人就是你啊,兰堂先生。”
摆弄着手中十几米长的绸带,津岛秋时对前来造船厂赴约的兰堂说。中也瞪大眼睛,虽然注意的点和少女不一样,但他也认为犯人是兰堂,这下终于确认了。
“……嗯……”就算被指认,兰堂也没什么紧迫感,他只是困惑地看着少女,“秋时小姐……我不明白。”
“你当然没想到。但那是很初级的错误,一旦我指出来,你一定会感到懊悔的。”津岛秋时亲切地笑,就像那看不见太阳的两年中每一次聊天时那样对他笑。
“我相信以小姐的手段,必定不可能空口无凭地污蔑一位准干部……”兰堂紧盯着鸢色的夕阳,他知道能从这里得到答案,“所以……请告诉我吧,为什么?”
“是海。”与江户川乱步相处了五年多,津岛秋时说话的时候也变得干脆直率不少,能够快速解决就绝不当谜语人,也是因为她真的太忙了,没空慢吞吞玩文字游戏,“你根据记忆做出了准确描述,而镭钵街是在八年前诞生的,古神「荒霸吐」的传说从那时候开始流传,镭钵街可是洼地——你不可能看见海。”
“但兰堂先生的证言完美无缺,你的描述没有任何漏洞,这自然让人想到,你的确看到了大海。所以兰堂先生,你的记忆恢复的并不完整,你搞错了。你看到的是孕育了直径两千米的镭钵街、使「荒霸吐」这一存在诞生的契机,那场灾难,将无论住民还是研究设施还是其他的什么全都湮灭的黑色的大爆炸。”
兰堂没有回应。津岛秋时把手背到身后,向中也比划了一下手中的绸带,中也瞧了眼默不作声的兰堂,快速地将绸带的一端绑到自己的腰上——另一端则是绑在少女的手腕上。至此,「人间失格」连携成功。
如果针对津岛秋时本人攻击,碰到皮肤的时候异能才会被消除。如果把衣服视为她的整体的一部分,碰到衣服的时候就会被消除。同理,和她的身体相连的物品也被视为在无效化的有效区间内,但因为不是直接接触到她本人,所以不会影响到中也的重力操控。
“兰堂先生……不,阿尔蒂尔·兰波。”津岛秋时冷静地说出青年的真名,“将你烧毁的「荒霸吐」,你想要找到他,然后杀死他,是吗?但你又错了,你其实还有一部分记忆没有苏醒吧——关于你的搭档,同时也是中也异能的「原型」。暗杀王,保尔·魏尔伦。”
“……可怕的孩子。”兰堂……不,兰波苦笑着收回暗红色的亚空间,“既然你知道了我的真名,想必连我来自哪里、是一名超越者的事情,也都知晓了吧。我也是不久前才想起来,你知道的比我更早,也就是说你预料到了一切,这方面的才华我也不会怀疑你。”
“好了中也,放轻松,兰波先生不会攻击我们了。”津岛秋时在风衣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对黑色的手套递给中也,“喏,比起插兜,还是手套更方便吧?战斗起来会更帅一点,你也不用担心需要保护自己的时候使出全力后会发生什么意外,中也,在我看来你才不是什么安全装置,比起眷恋作为人存在的自己,还是作为人好好活下去更重要,毕竟——你找到我了。”
“…………”兰波静静地注视着别扭地伸手接过手套戴上的中也,少年翻看着手掌和手背,因为礼物过分适合他而莫名有点起鸡皮疙瘩。
中也不情不愿地低声向少女说了句谢谢,津岛秋时昂起下巴、露出不出所料的得意笑容。看着两个孩子的互动,兰波口中不知为何泛出些苦味,他有些黯然地想,保尔对他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怎么想的呢?那一天……那个帽子,或许保尔并不中意……〗
“魏尔伦的帽子就是中也头上戴着的那个。不过我那边还是不太一样的。为了减少组织和横滨的战损指数与修缮费用,我让他们根本没能打起来。”
秋时捂住太宰的嘴巴,华歌往中也嘴里塞了一堆水果阻止他说话,知道这两个冤家一定会一个赛一个地比拼谁呕吐的声音更响亮,所以作为女友率先让男友闭嘴给大家一个清净的观影环境便是她们的职责所在。
〖“先说结论吧,兰波先生。”津岛秋时竖起手指,甩下惊雷,“保尔·魏尔伦还活着。”
“……什么?”兰波陷入混乱,他的嘴唇在颤抖,“不是的……我想起来了、但是,我的确是……保尔他背叛了我和我们的祖国……他攻击了我、所以我……”
“你以为你杀死了他,但魏尔伦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在欧洲搅风搅雨、被下了通缉令哦。”说着,津岛秋时看了眼中也,少年不明所以地回看过来。
“一年后,魏尔伦的准备工作都会完成,随后来到横滨寻找中也。他视中也为「弟弟」,想要与他一起生活。可魏尔伦不懂爱。他会用错方式、做错很多事,然后心如死灰。能阻止他的只有你了,兰波先生。”
“疏不间亲——对于关系亲密的人,外人根本不应该多嘴,也没有插手的余地。得要你自己告诉他才行。话不说出口、不说清楚,魏尔伦是不会明白的。”
“当没有人、甚至连自己都无法爱自己的时候,人就不能说是人,仅仅只是存在,比路灯下飞舞的蛾子还悲惨,因为我们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和存在意义。”
“就算他闷头把自己锁在高塔顶端、城堡深处、汪洋最底,你也要冲进去,用开天辟地的气势撕碎缠绕他的冰结的荆棘,然后大声告诉他,你很爱他,一次不行就多来几次,朝生的日出必将照亮深海。”
少女无比认真地说,就仿佛——
——就仿佛,在讲述她自己。
“秋时……你果然变了很多。”良久,兰波轻轻地询问她,“所以,你遇到照亮你大海的日轮了,是吗?”
“遇到了。”津岛秋时轻轻地答复,“所以兰波先生,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请千万不要再迟到了哦。”〗
虽然武装侦探社在三刻构想中的定位是「黄昏」。
但对「津岛秋时」而言,他们就是照亮她的昼日。
··
〖自那以后,过去了一个月。
这是位于海边的山崖上。赭发少年迎着吹拂而来的海风,眺望着不远处漆黑的、哑光材质的五座大楼。
恢复记忆的兰波在门外顾问陪同下回到总部,向森承认了所作所为和身份,他接受了津岛秋时的劝说,留在Port Mafia,不再有归国的意愿。
因为过于敬业的门外顾问的操作,除了自先代时期就在的中立派干部大佐,以及归于森派系的干部尾崎红叶,还有后来被当做活体钱包、被津岛秋时一通算计后控制起来的挂名傀儡干部A以外,其余两个干部位置空悬,于是森将兰波正式升为五大干部之一。
这么长时间特务科和军警都没有动作,证明他们要么是不知道兰波的存在,要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一名谍报员的价值很高,但如果是超越者等级的谍报员,那就麻烦了,因为日本没有超越者,所以对兰波这样的家伙束手无策,既然津岛秋时能管得住,那就把烂摊子丢给她。无论如何,看在传说中的异能者夏目漱石的面子上,官方不会再插手这件事了。
“……来了啊。”中也回过身,看向还没来得及出声打招呼的白濑。
少年有着昳丽的五官,具有攻击性的容貌,让他在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非常可怕。中也似乎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样,虽然眼中有悲哀,但情绪还算稳定。
或许是因为「羊」中年纪尚小、以及良知未泯的孩子们在津岛秋时的暗中操作下选择站在中也这边吧。他的双手没有放在骑手服的口袋里,而是戴着津岛秋时送给他的黑色手套——这就是他的最终决定。
“你是来干什么的?白濑。别跟我说是和我道歉,你的眼睛可不是那个意思啊。”中也浑身亮起红光,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是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
“是津岛秋时告诉你的吗。”白濑咬着牙后退一步,怨恨地皱着脸,“可恶……都是你不对啊,中也。为什么那个时候你要跟她走?我不相信那个家伙和Mafia没有关系。而大家因此意识到了依赖你是不可靠的,所以我们做下了这样的决定,这才是明智的,不要以为有一部分孩子选择你就得意忘形——”
人们总是在指责别人的时候张口就来,自己说话的时候却未必能面面俱到。
任意地对他人的人生、意义、意志和选择评头论足,难以反思和认错,小心谨慎、少去伤害他人,这便是世人皆有的浅薄。
但浅薄就浅薄好了,为什么要把它变成其他的什么特质、再去展现给人看?不,她不是在指责浅薄,因为她或许是这世上最浅薄的人了。
只是,她只是这样想,那徒劳的粉饰在她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惹人发笑啊。
“什么友情啊,这种脆弱的东西就像小鬼头看的绘本一样易碎,我们在贫民窟摸爬滚打着活下来,早就不信那种谎言了。只有利益交换才是最长久的。”
中也始终保持沉默。从白濑身后传来一声冷笑,他猛然回头,惊骇地发现游击队的成员正举着枪指着所有背叛了中也的小羊们,GSS成员的尸骸被黑蜥蜴们从树林里拖出来、呼叫后勤部队过来处理善后。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人际关系是不脆弱的——就算脆弱又怎样呢?正因如此,当心意相通的时候才会觉得温暖。如果那是坚硬如铁、没有生命的东西,人怎么可能感受到它的温度,又怎么可能心神动摇?”
津岛秋时只是普通地抱臂站立,白濑就被她的气势震慑,下意识地闭紧嘴巴,不敢说话。
“伙伴意味着信任、尊重,你们哪个都不沾边。道德绑架不是好行为,没法把中也控制在手里就干脆要毁掉他、不让别人得到,你是什么古早品种的愚蠢暴君兼自大癖的支配狂?野狗都知道不能窝里斗、要珍惜相依为命的伙伴,少拿失败者的生理缺陷当借口。”
人们总是毫无道理地认为优秀的人有必要做到无所不能、尽善尽美,然后,人们会习惯性地将过错推到他们眼里的“强者的不作为”上。
在对强者要求越来越苛刻的同时,人们完全不思考他们的要求的合理性,也就是虽然自己做不到,但别人必须要做到,还嫉妒比自己更好的人。
个人能力不该和责任挂钩。保护和照顾他人不该是义务,而是选择。凡事都是有代价的。因此,当你对自己之外的存在产生索取,就要做好相应的觉悟。〗
“友谊可是很珍贵的东西。”公关官赞同道,他温和地看着中也,被注视的那位不好意思地偏头,“它不是自动贩卖机里的饮料、只要选择然后投币就能得到,而是需要精心培育的花,一旦成熟不怕风吹雨打。”
〖“……够了。秋时。”
中也钴蓝色的双眸如同海面上的不知火般摇曳,视线虚无地掠过每个孩子的面庞,他疲惫地制止少女。
“已经可以了。就这样吧……没什么好说的了。”
“哈啊——……我和你这家伙,果然合不来。”
津岛秋时收起轻蔑的冷笑,拖着嗓子大声叹息。她转过身,跟在黑蜥蜴的后面离开,并示意仍然控制着孩子们的行动的游击队听从中也的调遣。
“随你便。剩下的你自己一刀两断吧,羊妈妈。记得快一点,森先生还在等你。”
人和野兽的区别在于克制。
有向内心的恶念与贪欲俯首称臣的人,也有耗费一生与人性中不好的那些东西抗争的人。中也就是后一种傻瓜,明知道如何做更好,却依旧要自讨苦吃。
所以说「他们」和可恶的蛞蝓命里犯冲,那家伙明明经历了这么多不幸,思维方式和三观却和「他们」完全相反,旺盛到令人反胃的生命力,还有从点燃的那一刻起就越烧越旺、好像怎么也无法熄灭的火焰。
不过,并非以「太宰治」整体去看,而是以津岛秋时个体的思维来说,中也那样没什么不好的。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她和其他的自己也是不一样的。至今津岛秋时仍然确信活着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毕竟她的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如此,但这些就是要寻找和创造的,她好奇着那样的风景,所以会去尝试。
“……接下来有得忙了。”津岛秋时小声嘀咕。
现在,计划的第三阶段已完成一半。为了重要的第四阶段,不管怎么样,她都得处理好接下来的事。
津岛秋时编辑着邮件内容,完成后复制成数份、依照通讯对象进行修改。她点开邮箱、把原版发送给两位同盟,再把删改过的版本分别发给其他联系人。
就此,津岛秋时完成了森对她的委托的最后一步。
——将中原中也带回Port Mafia。〗
··
〖那是非常寻常的某一天。
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痕迹,不值一提,除了少年少女以外,没有谁对此有所印象的,平凡的一天。
Port Mafia的新任游击队队长中原中也,正叼着蛋糕叉,苦大仇深地盯着少女“好心”为他点的草莓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