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尸重重摔落在地上溅起落叶灰尘,一时之间没有一匹狼敢再上前进击,只在周围迟疑游荡。
群龙无首,顾言靳知这是最后击退狼群的机会,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狠命将尖枝掷去插中一匹狼的后肢,那狼尖鸣一声后退几步,渐渐的,狼群们开始撤去。
直到最后一匹狼也看不见踪影后,顾言靳终是支撑不住砰然倒地。
意识逐渐涣散,他似乎看见一个奋力朝他跑来的娇小身影,又觉得怎么可能呢,耳边却响起愈发近而清晰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清甜软糯,而是带着干涩沙哑的用力。
“世子哥哥!”
顾言靳艰难撑起眼皮看去,小姑娘发丝凌乱满脸污痕,连衣裳也被林中的荆棘划得破烂脏乱,瞧见他倒在地上的情景,脸色煞白身子也似摇摇欲坠般发颤,下一刻却冲上来到他身旁手足无措,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他身上,和那些血渍一同浸入衣襟,浸湿胸口一片。
像心底最柔软的一处陡然被击中,顾言靳心中忽而又酸又胀得疼。
他从没见过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个泪人儿的样子,像被困住的小兽惊慌失措,哪怕是在世子府她也仅是红着眼圈委屈地控诉他,却始终不曾落泪。
可现在,她手忙脚乱地扶他起来,脸上泪痕斑斑,划过覆在面上脏污的灰尘,混杂在一起像只花猫似的。
顾言靳忽然之间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想抬手替小姑娘拭去泪水,依然提不起丝毫力气办到,就连开口说句话安慰她也都那么艰难。
他定眸仔仔细细端看着小姑娘边哭边抹泪替他笨拙地包扎伤口的模样,又闭上了眼。
想抱她。想将她抱在怀里,然后告诉她,他没有事,他还活着的,莫要再哭了,让人瞧着心都揪着疼,却又毫无办法。
这样酸涩的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一点一点往心里头钻去,钻得连骨髓都似乎在隐隐作痛。
许久,顾言靳感觉到似乎恢复了些精神,睁开眼看向小姑娘,忽然发现,因她发髻全散乱了,头上的簪子不见了。
他记得,她今日戴着的是他除夕赠的玉兔簪,平日里最喜爱珍视的,可她却似乎毫无所察。
“簪……”顾言靳哑着喉咙只说了一个字,便难以再出声,阮白听他说话了,顿时抬头惊喜地看向他,闻言神色懵懂,旋即见他看向自己的头发,这才发现头发已经完全乱了披散下来,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擦了擦眼泪打了个哭嗝强颜欢笑按住他。
“簪子许是掉在路上了吧,没关系的。世子哥哥你别说话了,节省力气方便回去。”
顾言靳暗自摇了摇头,他这样子还能怎么走呢,但又不想打击到小姑娘。
小兔子一向胆儿小,此时更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让他有些好笑又心疼。
叹了口气,顾言靳哑着喉咙用气音轻声道:“回去……再买……”
阮白认真俯耳过去听他的话顿时眼眸晶亮笑了,不是方才勉强地笑,而是整个眉目间都染着笑意的真切欢心。
世子哥哥一向重诺,说了回去再买就一定会回去给她再买的,她要努把力将世子哥哥扛回去。
是了,小姑娘还是这样笑最讨喜。
顾言靳静静看着心想,下一刻便忽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世子哥哥!”
阮白见他突然倒下,慌乱抵住他,刚堪堪收住的眼泪又有决堤之态。
她咬了咬牙,将顾言靳扶至背上,艰难地迈开步子,每一步都耗费她无数精力,却在第三步时终是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她不过是一个娇弱的甚至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而已,如何能撑得起一个男子的全部身重?
小狗儿在一旁焦急地跑过来跑过去,也咬着顾言靳拖落的衣袍往前走,却依然无济于事。
忽然它耳尖微动,听见了稍许声响,忙迈开爪子跑到远处“嗷嗷嗷”的吠了几声,遂亮出爪子发出低鸣声警惕看向黑暗处,看见来人顿时歪了歪脑袋,遂立刻为其带路。
阮白无瑕顾及小狗儿跑去了哪儿,她奋力将顾言靳扶起来再次扛好试着往前前进,连小腿肚都忍不住打着颤,却仍不肯放弃,直至再次腿脚发软倒落至地,她忍住的眼泪终是决堤而出。
吸了吸鼻子,阮白正要再爬起来时,忽而见眼前出现一个人的鞋子,随后身上一轻。
“世子就交给我吧,白妹妹做的已经够好了。”
阮白顺着视线看去,秦九背起顾言靳放至马背上,翻身上马朝她递出手,阮白却摇了摇头。
她看得出,秦九此时的疲态,以及马匹的累状,便是寻常时候都无法背负三个人,更遑论现在马匹如此受累的状态下,只会耽误世子哥哥医治的时间。
秦九却仍未收回手,只固执地丝毫不肯退让看向她。
“上来,你坐前面抱着世子。”
语气少见的沉稳,又坚定得不容拒绝。阮白一时恍神,有一瞬觉得面前如此认真又倔强的秦九是她从未认识过的秦九哥哥。
他面色疲惫,只怕是一直在密林中寻人,而他又不似她有小狗儿循着香囊的味道带路,便只能一个方向一条路不停地策马寻人,直至最后寻到了这里。
可阮白不敢答应,她轻声解释:“我在这里待着无事的,还有小狗儿陪着我,秦九哥哥既已找到了这,想必皇上的人也很快能寻到了……”
“上来。”
秦九仍执拗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垂下眸子,微乱的发丝顺着风扬在空中又垂落下来,“信我。”
“为什么?”阮白咬了咬唇直直看向他。她需要一个能令她信服的理由。
旋即她似乎瞧见秦九垂首时嘴角微抿成一条线,神色却陡然柔和许多。
“我答应了她。要将你平安带回去。”
……
围场外一片沉寂,皇帝震怒顾世子涉险一事,已命人带着侍卫们深入围场搜寻世子,在场的人无一不沉默噤声,无人敢在此时触怒龙颜。
卿柒始终盯着密林不肯放过任何一点动静,卿父轻轻揽过她,无声劝慰着。
忽然林中一处草丛微动,卿柒瞳孔一缩,仔细望去,只见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从草丛中跃出朝栅栏出口奔来。
夜色已暗,也有人察觉到那奔跑的小东西,只是无人识清。
直至近了些,卿柒借着围场外围火把的光亮看清才意识到
——那是小狗儿。
也就是说……
卿柒立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小狗儿跃出的那个方向,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却仍是毫无动静。
卿柒一时失神,眼中的希望逐渐黯淡,而下一刻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她猛然回过神看去,从草路中奔来的马匹动作稍许迟缓,却稳稳地驮着两个人。
待马匹走近了卿柒才发现,那坐着的两个人是秦九和阮白,而顾世子昏迷不醒被阮白紧紧抱着。
皇帝显然也发现了,顿时起身神色凝重地令人前去扶助他们,扛下顾言靳送去帐中命太医救治。
卿柒瞧见众人有条不紊地动作,阮白也跟着下去被安排诊治,终于是长舒一口气。
她松下紧绷的神经,一时觉得乏累不已,转眸间瞥及秦九一直看着她的视线,他似乎未曾想到她会看来,登时怔了下有些别扭,镇定神色后又直直回看她,无声勾笑启唇。
——我做到了。
卿柒撇开视线垂眸,余光触及秦九也被人簇拥着下去,一名太医跟上他一同去了,一时心乱如麻。脑海里他方才一身风尘神色疲惫,却越过人群朝她看来笑得漫不经心又拥有着令人安定的力量说,他做到了。
“唉,今日之事真真令人提心吊胆,好在最后还是都回来了。”卿父叹了声气,见卿柒垂敛眉目似乎在想什么,唤了声,“要去看看世子妃吗?”
卿柒回过神,轻轻点头。
众人见事情已尘埃落定,皆松了口气,神色放松些许,各自小声谈论起来整件事。惟有一人渐渐握紧了拳,气得险些咬碎了牙。
***
顾言靳醒来时已是次日傍晚,太医见了倒是称奇,按着他的判断,顾世子当起码要睡上两天方能转醒,谁料不过一天多的时日便醒了。
他正欲起身,却觉得浑身使不上劲,双易神色担忧着忙上前将他扶起,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臂被缠上好大一圈纱布,还不待发声提问,太医便先他而言。
“世子同野狼搏杀伤及右臂,幸而未有其他蚊虫啮咬致伤口发炎恶化,伤势没有过重,这还要多亏于世子身上所佩香囊的药草驱虫。”太医提及时也不由暗叹了声制香囊之人蕙质兰心,想到放入药草,既清香芬芳,又有驱除蚊虫之效。
“只是世子失血过多,又耗费精力,右臂还须好好调养数月,这期间世子最好莫要使用右臂了,每日照臣所开之药方服药,便可逐渐转好。”
待张太医说完,双易忙上前谢过他等张太医开好药方接过。顾言靳静静看着,忽而开了口。
“世子妃呢?”
他记忆中最后说完那四个字后,便因失血过多失去了意识,该是吓坏了小兔子罢。
张太医将方子递给双易,闻言顿了下,似乎有些迟疑,顾言靳见状下意识直起身,碰及伤臂顿时皱紧眉冒出冷汗,仍冷声重复了一遍。
双易忙上前扶住他,焦急催促:“张太医就直说罢,你若是不说我们世子反倒更忧心。”
闻言张太医瞧着顾言靳的作态觉着似乎也是这么个理儿,这才缓缓开口。
“世子妃为寻顾世子骑马而去,从马上摔下撞及肩处,不过倒无大碍不过有些淤青疼痛,待淤血散后便无碍。但世子妃女儿身本就身子体弱单薄,受了惊后又这一番折腾,归来后便感染了风寒昏迷过去。今日晚时已苏醒,用了药后便再陷入沉睡,此时应当还在隔壁帐中休养。”
顾言靳听罢沉默了会儿。他至今忆起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坚持替他包扎要带他回去的模样,心里仍是阵阵发疼。他静静目光瞥向双易。
“带路。”
“世子?世子妃此时正在静养,世子您也须好好休息,不宜多走动啊。”双易顿时急了,忙劝阻他。
“带路。”顾言靳仍是坚持,没有一丝动容,“我只是去看一眼。”
见双易还是一副阻拦的模样,张太医捋着胡子笑了,“你便让世子去罢,有人扶着下地倒也无事。病人不能太过忧思,若世子不去看上一眼,恐心中反倒有忧,容易耽误了病情好转。”遂边笑边摇着头撩开帘子出去。
原他在宫中听闻顾世子有心上人一事尚难以相信,今日一见倒是深以为然。若不是对世子妃上了心,何至于拖着病情也要瞧上一眼才肯安心。
这春天啊,倒真是个好季节。
双易听太医都这么说了,只好顺着顾言靳的意扶他去阮白的帐中。
阮白的帐里除了小狗儿安静趴在地上之外,只有锦玉一个人候着,衣不解带地为熟睡还有些发热的阮白换洗湿布擦抹,见撩开帘子进来的人是顾言靳,正欲行礼请安便被他示意噤声莫惊扰了阮白。
顾言靳缓步行到床边,坐在她身侧凝视她。
一旁的双易见状忙扯了扯锦玉要她退下,锦玉正迟疑着,顾言靳回头朝她伸手,双易便将她手中的湿巾递过去,拉着锦玉悄声退了出去。
出去后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她的额,“傻不傻呀,眼见着世子是想单独和世子妃待着,还在里面杵着。”
锦玉闻言有些委屈,“我这不是想好好照顾姑娘嘛,姑娘正发热需要人照顾呢。”忽而察觉什么,眼眸一瞥,“你这个态度是……?”
“你一定是第一次来围场吧?我知道这儿有个极好的位置观星赏月,想不想去看满天繁星的样子?”双易见状忙打断她讨好地笑,锦玉轻哼了一声,双易心里松了口气,旋即带着她边走边说。
“那里偶尔还有兔子松鼠什么的小动物经过。”
“那要是今晚没有怎么办?”
“……我去给你捉。”
夜色下女子悦耳的笑声忽起,在安静中浸染着月色的温柔和安谧,踩着那轮月投下的清辉银光渐渐远去。
……
顾言靳看着床上安分睡着的小姑娘,见她似乎皱紧了眉,有些躁动,伸手用湿巾替她擦拭汗水,她便又乖巧地松开了眉。
这样一个娇气又体弱的小姑娘,是什么给了她勇气让她敢于单枪匹马地闯入未知的黑暗中去寻他呢?
顾言靳久久凝视着她,看着她脸色的苍白和手上的擦伤,心底又开始泛起酸涩的疼,想以他身代之。
这样的情绪太过陌生,以至于他一时束手无策。
他自小父母早逝,记忆里父母的模样也记不大清了,只是还残存着母亲温暖柔和的抚过他脸庞的触感,之后便是他一人守着偌大的世子府长大,在被人轻视怠慢的时日里长大,在漫长寂寥的时光中长大。
渐渐得便只冷言少语看着旁人,直到后来皇帝逐渐老去念起了旧情想起了他那因救驾而亡的父亲,想起当年那些战友情,也便想起了他,开始重视起了他,其他人便换上一副巴结讨好的面孔要对他百般好,他仍是冷眼看着这些虚伪。
愈发清晰且珍惜的,是阮叔一直庇佑着他,为他支撑着世子府的各项支出,直至府里情况逐渐转好。替他暗中处置了那些人,以至于之后他再冷漠,也无人敢再挑衅轻视。而他在这小小的安逸中孑然一身默默学习韬光养晦。
直至再后来,阮叔有难,送来了这个小姑娘。
多奇妙啊,冷清的府里不过只多了一人一狗,便再不似从前的寂寥,每日都是不一样的风景。
顾言靳嘴角轻轻勾起,眉色逐渐柔和,如冰雪消融般的温暖。
他仔细替小姑娘掖了掖被角,看她缩成一团睡得香甜,忽而想起当时在密林时他心头一闪而过的念头。
——想抱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轻声哄住她替她拭去泪水。
小姑娘看起来就娇娇软软的,抱起来是不是也像棉花那样松软?
他陡然回过神,慌乱起身背过去,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遂将湿布换洗了一遍轻轻叠在她额上,便匆忙出去了。正好撞见前来探望的卿柒,顾不得招呼便匆匆回去。
走就走,这么慌乱做什么?活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卿柒诧异看了一眼回去隔壁帐子的顾言靳,眼神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