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觉可谓睡得久,直到日头快下山时才醒来,他低咳几声,拢紧身上的毯子,抬头望向坐在书案前整理账册的秦漪。
“云凰姑娘,木娅那丫头可回来了?”他眯着眼睛轻声问道。
“回了,见你睡着就没惊动你。”秦漪揉揉发酸的脖颈回答道。
听到这话他放下心来,轻轻扭动发麻的手脚便想起身,偏那四肢不听使唤,两脚一软险些着了地,秦漪留意到时已为时过晚,幸而观南出现及时将他扶住。
“没事吧?”秦漪蹙眉走来担忧问道。
观南扶着他坐好,见他脸色白得煞人便顾不上许多,抬手覆上他腕间,这一诊,他忍不住一颗心沉了又沉,神情也越发凝重起来。
乌则钰眸中闪过抗拒,却自知躲避不过,便破罐子破摔般任由他去了。
“云凰姑娘好福气,日后嫁与晋王殿下,身子若有不适都不必请大夫了。”
“你倒还有心思打趣我们。”
观南松开手淡淡说道,转身从书案上拿过笔纸。
“活一天算一天,我自然要怎么快活怎么来。”乌则钰自嘲地笑道。
“若我没猜错,你这病应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我说的可对?”
观南在梅花小几前落座,秦漪见状忙将油灯拿到他跟前。
乌则钰只笑不语,可那落寞生冷的神情又说明了一切。
刚赶到的巴柘听到谈话心中不悦,低声道:“晋王殿下,这是我们少主的私事,你们……”
“巴柘。”乌则钰抬手止住,“出去吧。”
迟疑片刻,巴柘还是咬牙走了出去,他太了解他们少主的脾性了,无论何时,他都不会违背他的命令。
“此事说来话长,此前之所以不愿告诉二位并非有意隐瞒,实乃其中恩恩怨怨太过久远,想来旁人也无心思去听这老掉牙的故事。”
“只要你愿意说,我们都会在这听着。”
三人相视一笑,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也落下了,热闹的街巷归于平静,屋檐下的铜铃时不时被风吹动,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
像极了大漠上的驼铃声,悠扬又清脆,一声声召唤着远方的游子回到故乡。
乌则钰闭了闭眼,嘴角噙着一抹苍凉的笑,悲恸的声音从喉间挤出,低沉又酸涩。
“殿下说的不错,我这病确是在娘胎里就有了,更准确的说,我体内的毒是我阿娘留与我的。”
秦漪心口微滞,俗话说虎毒还不食子,这世上怎会有母亲狠心至此,竟给腹中孩儿下毒。
“我猜你们定会以为我阿娘是个狠心的女人。”乌则钰轻声笑道,“可事实上,她是我们鄯州城中难得一遇的善良女子,心肠软,耳根子也软,所以年轻时难免听信小人的谎言,走了错路。”
“说起来,这还是上一辈的恩怨……”
乌则钰的母亲与乌父是鄯州城有名的青梅竹马金童玉女,再加上两家门当户对关系要好,所以乌父乌母年年幼时便被定下了婚事。
就在这两人即将成婚的头一年,彼时还是世子的周常明随靖安使团去往北越游历,途经鄯州时在祭典上遇到年轻貌美充满异域风情的乌母席珍,并对她一见钟情,当下派人四处打听她的身份。
在得知席珍有未婚夫后,周常明不仅没有收敛心思,反倒越加想要占有这女子,于是,他屡次制造偶遇和巧合,凭借自己的才情和相貌,短短十几日内便哄骗走席珍一颗芳心。
使团在鄯州城不能停留太久,席珍时常半夜偷跑出去与周常明私会,更生出要与他一起离开北越去往靖安的念头,后来,周常明以半年后定会回来迎她为妻作承诺,在随使团离开鄯州的前一夜夺走了席珍的清白。
可自那以后,席珍再未见到过周常明,直到与乌父的婚期将至她才明白过来,这一切不过都是周常明编造的谎言罢了。
美梦破碎,一片真心皆是错付,席珍伤心欲绝,屡次想要投河自尽,可席家就她一个女儿,若她就这些去了,自己的爹娘定会痛不欲生。
就这样,她死守着这个秘密嫁进乌家,周围人的赞美声越响她心中便越煎熬,她从心底明白自己对不起乌父。
“……于是,阿娘每月服用微量毒药来惩罚自己,可与阿爹成婚不到半年她便怀孕了,大夫诊出她体内的毒,并将此事向我阿爹禀明,可阿娘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阿爹向来信任阿娘,只当是有人故意谋害,便重金招纳良医为阿娘救治。”
乌则钰垂着眼眸似笑非笑,声音软而无力,“阿娘为了保住我的命便未再服毒,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兰娘说,我出生时奄奄一息,若那一口气上不来早就死了。”
听他讲述至此,秦漪攥紧手指一言不发,心里仿佛堵了块大石头。
“有诸多大夫救治,阿娘总算捡回一条命,可我体内的毒是从娘胎带的,那些药与我而言只能尽量续上一年半载的命,大夫本说我活不过十五岁,可如今我还多活了五年,是我赚了。”
“后来,阿娘又生下木娅,万幸的是木娅身体康健未患毒,实在万幸。可几年后,阿娘还是自了了,她未熬过心里那道坎,留下尚且年幼的我和木娅匆匆而去,临终前,她向阿爹坦白过往种种,那一天,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看见阿娘那么安详,我知道,她解脱了。”
烛火轻轻跳动,秦漪眼角湿润,心头一片酸楚,这一刻,她想娘亲了。
观南攥住她手心,宽厚温热的手掌不断给予她抚慰。
他们三个何其相似,皆是年幼丧母,再无话委屈的去处。
“阿娘离世后,阿爹在灵堂守了三日,若换做旁的男子或许早已因为妻子的‘不忠’而恼羞成怒,可阿爹深爱阿娘,知晓她是被周常明哄骗了,阿爹痛苦不堪,待阿娘下葬半年后便决定要前往西临找周常明报仇。”
“可他这一去,便丢了性命。”
一席话毕,室内静得出奇,这陈年旧事太过沉重太过悲痛,低沉的情绪久久萦绕在三人心头。
乌则钰略有些吃力地端起茶盏润润喉咙,“我也是两年前才得知这一切,所以,从那时起,我便决心要为我爹娘报仇,幸而我这条残命还算争气,叫我活到了今日。”
“如今周常明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从高高在上的国公爷到阶下囚,我心头之恨勉强消解一二,待他从狱中出来,我还得陪他好好玩玩才是。”
观南颌线绷紧,手背青筋直跳,“有其父必有其子,此言不假。”
“乌少主,你受苦了。”秦漪低声道。
乌则钰仰头大笑几声,转而又重重咳嗽起来,观南立即起身在他某个穴位揉了揉,他才渐渐有所好转。
“说起来,我有一事想托付给云凰姑娘。”
“乌少主不必客气,若我能帮到你,定会全力以赴。”
乌则钰轻叹一口气, “我自知自己时日无多了,如今大仇得报,便只剩一件牵挂的事。”
他一副交代后事的口吻,秦漪心头滞涩却什么也做不了。
“木娅尚且年幼,她心思单纯不谙世事,待我走后,望云凰姑娘能替我照顾她一二。”
“别胡说,我们定会想办法为你寻到救治的法子。”
观南神色凝重,沉默许久后也开口道:“即便机会渺茫也需全力一试,乌公子莫要这么早就放弃希望。”
“罢了,不谈这些晦气事了。”乌则钰敛目含笑,“巴柘,回家吧。”
门被推开,巴柘高大的身躯挤进屋内,向来冰冷如山的面容也添了几分动容。
秦漪与观南将他送上软轿,直到那抹影子彻底消失在夜色中,二人同时低叹一口气。
四目相对,秦漪疲倦无力地扯扯唇角,“观南,那些伤害过我的人似乎都得到了报应,念月死了,苏月遥不知去向,周子濯身陷牢狱,赵氏,秦云……这京城里与我有瓜葛的人几乎都不得善报,我的所有努力也正是为了今天,可如今我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
“冷初为我而死,唯一真心待我的子莹也突然去世,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所做这一切意义何在。”
观南揉揉她头发,抬手将她揽入怀里,下巴在她光洁的额上轻轻摩挲,“许是因为这一路走得太过艰难。”
又何尝不是呢,这一路以来,她做尽一切违心的事,只为有朝一日报仇雪恨,她并无几日真正快活的时候。
“其实,我时常怀念在鄯州的那段日子,那时,你不必为皇子相争而焦虑,我也不必面对如此肮脏人心和诸多难以接受的真相。”
“云凰,人的欲望总是无止境的,你我心有杂念,便注定要承受这尘世间的纷纷扰扰,诸事无常,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平心去应对。”
他收紧胳膊将她又搂紧了些,“无需忧心,万事有我陪你,无论何时,我都与你同在。”
秦漪眼眶湿润,恍然间,她似乎又看到在鄯州与他诀别那日。
依稀记得,那天的朝霞红得像火,映满了整个天际与大漠,他也如今日这般坚定地说着“我与你同在”,他做到了。
“观南,你还不曾对我说起过,你为何忽然想要夺权?”
观南牵住她的手往回走,明月高挂,如水的月光洒满大地。
许久,他淡淡回答,“一为苍生,二为社稷。”他站住脚,盯着她的眼睛字句有力,“此为君子之念,可最终让我下定决心的,是你。”
第59章 伍拾玖 绾梅,再叫我一声阿濯吧……
周子濯做了个梦, 这回他又梦到秦漪了。
梦里的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头上盘着两个垂髻,身着一身鹅黄袄裙, 手里挑着兔儿灯,笑起来时两颊浮出两个小梨涡, 见着他后总要甜甜叫一声“阿濯哥哥”。
元宵佳节,街上的人比平日多了许多, 道路两旁摆满各样小玩意儿, 她踮着脚嚷着要吃糖葫芦, 嬷嬷摸着她的头发安抚两句, 天边忽然响起一声巨响,她仰着下巴看去,星空布满绚烂的烟火。
她忘了嘴馋, 丢下兔儿灯朝烟火方向跑去, 一阵清脆的笑声越过人群传进周子濯耳里,她知道他就在身后,边跑边唤着他的名字。
周子濯拂过人群想要走近她,却不知为何离她越来越远,到最后再与她相见时,她又突然长成了大姑娘。
垂髻变了样,高高盘在脑后, 正是新婚妇的样子,向来素净的脸上添了妆, 娇软玉香, 一颦一笑引人注目。
她被喜娘扶着坐上花轿,迎亲队伍很长,他便在最后头一直跟着, 队伍停下,再抬头时他便瞧见那府邸匾额上写的是“国公府”三个大字。
他缓缓勾唇,心满意足地想,他要娶她为妻了。
秦漪被扶下花轿,他欣喜地要上去牵住她的手,可有人比他快了一步,那男子穿着大红喜袍,望向秦漪时眉眼含笑。
他又抬头看去,国公府不知何时成了晋王府,那些站在门口道贺的周家亲眷也都成了陌生面庞。
他眸中一热,这才恍然忆起,如今爹娘身陷牢狱,小妹也因病离世,而他也即将被流放。
“醒醒,快起来了。”
牢头提着食盒走来,握着棍棒不断敲打铁栏,周子濯艰难地睁开眼睛,只觉心头疼痛不止,那抹痛楚悄无声息地蔓延至五脏六腑,最后浸入骨髓,留下一片苦涩。
“这是你在这的最后一顿饭,吃罢便上路了。”
牢头将饭菜摆置好放在地上便离去了,周子濯一言不发坐在那,眼前逐渐变得模糊,他抬手抹了把脸,两滴热泪顺势沾在手心里。
忽然,他仰头大笑起来,凄楚绝望的声音在牢中不断回响。
……
相隔两月,周子濯总算走出牢房得见天日,他佝偻着身子被官兵推着往前走,日头太刺眼,街上的百姓对他指指点点,他抿着干裂的唇不说一句话,只盼着能早些离开西临。
走在他前头的,是曾经的国公爷如今的阶下囚周常明,父子二人相似的眉目都挂满风霜,途经之处,激昂的百姓扬起烂菜叶砸在他们身上,周子濯仿若癫狂般痴笑着,身上一下一下挨着官兵的棍棒。
“疯了,这厮当真疯了。”
“疯的好啊,大快人心!”
走出城门后,他忽然收住笑声,双目直直望向不远处的几个人,狼狈的脸上爬满复杂的情绪。
“晋王殿下。”为首的官兵走到观南跟前点头哈腰。
“有劳了。”
观南微抬手,侍从给那官兵递了两枚银子,接着,周子濯身上的枷锁被卸下,又如牛马般被驱赶到茶摊前。
阿婆倒了两碗凉茶放在桌上,瞥见周子濯脚上的铁链时暗自撇撇嘴。
周子濯并未留意到旁人的目光,他颓然地低着头,好似一位垂暮老者,许久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来。
“临行之际还能再看你一眼,我可安心了。”
“听说公子在狱中疯魔,今日看来,传闻也不见得都是真的。”
秦漪淡然地看着他,丹红朱唇微微扬起,“这叫我好生失望。”
炎炎酷暑,人静坐在那都会腻出一身汗来,她纤纤素手轻摇团扇,暗香顺着软烟罗的衣角溢出来,周子濯抬眸望向她,细长的眸子里暗潮涌动。
数日不见,她与记忆里的模样有些不大一样了,曾经的她走到哪都是低眉顺眼的,他知道,她怕旁人说她长得媚态。
如今的她美艳夺目,一举一动勾人心魄,模样分明还是那个模样,可她到底是不一样了。
“绾梅,可否再唤我一声阿濯。”
手里的摇扇渐渐停下,秦漪抬眸瞥向他,清冷的目光不搀半点感情。
“公子忘了,绾梅早在一年前就死了,在那场漫天大火里,被你亲口下令杀死的。”
周子濯眸色闪动,下意识避过她视线,喉头滚动一下,艰涩地笑了笑。
“如今我家破人亡,连带周家上下一百二十口为你赔罪,你可还恨我?”
“恨?”
秦漪抬手触上老木桌子,莹白指尖在那沟壑纹路上轻轻划过,一截凝霜细腕从袖管露出,上头依稀可见点点红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