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些疤痕上了药便能消去,可她硬生生让这些痕迹留了下来,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那个曾被她视为天的夫君亲手将她推入火坑,欲要置她于死路。
“恨与不恨,公子问这句话时便该知道。”
周子濯捧着茶碗,粗糙的手指微微收紧。
“所有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他闭了闭眼,又道:“其实,我也不知当初为何做出那样的蠢事,也许你已不信我说的任何话,可那时候,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愿与你和离,不愿眼睁睁看着你再嫁给旁人。”
“所以你就让人放火将我烧死?”
他无力地扯出一抹苦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何会冒出那样的念头,可当事情真真切切发生后,我悔恨不已。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我时常梦见你,从年少到大婚,每一次于我而言都是一场噩梦,我知道,你定恨极了我。”
秦漪漫不经心地笑笑,“公子如今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周子濯颓败地低下头,“外人都道我命好,生来便是国公爷的嫡长子,我原也这样以为。”
“可身处高门大户便意味着要承受更多,十四岁那年,子莹被人毒哑,我知道凶手是谁,可我不敢说,也不能说,我自私地想要独善其身,可终是身不由己。”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并非生在国公府,若我是寻常人家里的儿子,或许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我知道,如今将这些过错都归结于此甚为可笑,可是绾梅,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心里确实有过你,是我发觉得太迟了。”
他凌乱的头发落在脸上,萧条又可怜,他身上再无往日的骄傲,取而代之的皆为落魄。
秦漪冷笑,“没人逼着你作恶,无论你怎么辩解,你的的确确伤害了诸多无辜之人,你犯下的罪孽可不是一两句悔悟的话就能抵消的。”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月遥,是我辜负了你们。”
周子濯抬头轻笑一声,目光不经意间移向守在不远处的观南,许久不见,他越发像一个当权者了。
他与秦漪轰轰烈烈的过往周子濯都听说了,听闻他为了她险些丢了性命,还为她不惜得罪北越信徒,最后为了她舍去圣僧身份退寺还俗。
周子濯攥紧的手又松开,内心深处的汹涌澎湃皆归于平静。
他终是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只愿日后你能过得更好。”
“托公子的福,我过得甚好。”
四目相对,周子濯眼角微热,他将手放在桌上朝她靠近,想要再抚摸一下她的脸颊。
“公子该饿了吧。”
秦漪动动手指,候在一旁的宝珍宝画走上前来,将食盒里的酒菜布置好。
周子濯攥住手心,一动不动看着秦漪,她微微一笑,提起酒壶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
“这杯酒我敬公子,喝完这杯酒,好好上路吧。”
周子濯静静盯着那杯清酒,金玉镶嵌的杯盏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璀璨的光芒,酒水清澈见底,不必想也知道,这清冽美酒入喉会是何等滋味。
可他整颗心不断下沉,再抬头时,正对上秦漪姣好的笑颜。
“怎么?怕我给你下毒?”
周子濯咬紧牙关未言语,他心知肚明,眼前这杯酒是送行酒,也是催命酒。
“绾梅,我此生有愧于你,若你想让我以死谢罪,我无半点怨言。”
秦漪笑笑,“公子说错了,这是你应得的。你在狱中的这些日子定不好受吧?每日吃着冷菜冷饭,趁着今日这机会,再尝尝我亲手替你准备的这些玉盘珍馐美味佳酿,如此,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场。”
周子濯苦笑一声,手指微颤着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来。
“这是莲姨留给你的,我一直替你好好保管着。”
莹白玉佩静静躺在桌面上,上头刻的梅花图案棱角有些被磨平了,秦漪抬手拿起,鼻尖忽而有些酸涩。
若这所有一切只是一场梦,那该多好。
“绾梅,我欠你的,只能来世再还了。”
周子濯举起面前的酒盏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目光平静的不见丝毫波澜。
不消片刻,意料之中的不适袭遍全身,四肢渐渐麻木了,浑身上下不断打着寒颤,眼神也有些散了。
可他心里明镜似的,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过往种种不断在眼前浮现,欢喜的,得意的,悲伤的,恐惧的……
也好,小妹一人孤独寂寞,如今正好去陪她了,见到她后,他定要向她好好赔罪,他这般想着。
他轻轻笑着,鲜血从嘴角不断涌出,一只手使劲抬起来,妄想再触摸一下眼前人。
“绾梅,再叫我一声阿濯吧。”
话落,探出的那只手缓缓滑落,连带着身子也朝桌前倒下。
这酒里添足了鸩毒,一口下去便足以致命。
秦漪静静地坐着,任由眼角一行清泪掉落,良久,她抬手将他眼睛合住。
“周公子定要记得,到了黄泉路上莫要喝那孟婆汤,下辈子,别再认识我了。”
她抚袖起身,被官兵解押的周常明瞧见不省人事的周子濯浑身一震,拼了全力挣脱束缚,踉踉跄跄来到茶摊前,脚上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子濯,濯儿!”
低沉的哀鸣不断响起,周常明双膝着地跪在地上,颤着手将周子濯紧紧搂住,包含风霜的脸上老泪纵横。
不远处,一顶软轿渐行渐近,轿落,侍从扶着一贵公子走下来,贵公子漫步来到周常明跟前,毫无血色的脸上浮出一抹浅笑。
“国公爷,丧亲之痛的滋味如何?”
周常明抬袖拭去眼泪,仰头看向来人,贵公子似笑非笑,英俊的面容何其熟悉。
思绪辗转,周常明猛然想起年轻时犯下的罪孽,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你是……席珍的儿子?”
乌则钰但笑不语,眸中却满是薄凉。
事到如今周常明总算明白过来,他遭此祸事非政敌所为,而是故人之子来找他寻仇了。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他摇头低笑,一声比一声痴狂,过往路人不明所以皆看着他,忽见他倏地起身,一把拔下身侧官兵腰间佩剑。
富贵荣华的国公爷便这样自刎了,他倒在周子濯身旁,在闭眼前还低唤着周子濯的名字。
第60章 陆拾 尾声
金秋八月, 丹桂飘香,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厢房中,宝珍替秦漪收拾妥当, 左看看右看看,瞧着自家小姐越发水灵的脸蛋心满意足地笑笑, 见时辰还早便叙起嫌话来。
“小姐,听说周家大公子在牢中咬舌自尽了。”
“他是个聪明人, 贪污受贿买官卖官, 这等罪行轻则砍头重则株连, 如今他自裁了事也算保全了家人。”
秦漪漫不经心地摸了摸阿欢的脑袋, 来到西临大半年,当初的小狼崽越发壮硕,平日府里的人都把它当半个主子伺候, 是以养得膘肥体圆, 浑身毛发格外油亮。
“乌少主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甚好。”
宝珍笑着打趣道:“商人素来奸诈,乌少主当之无愧。”
提起这人秦漪忍不住有些忧心,乌则钰病得越发严重了,上回见到时已开始咳血,身形枯瘦如柴,整日都躺在床榻上无半点精气神,每每看到这光景, 木娅都偷偷抹眼泪,原本多活泼的一个小姑娘, 如今也变得不好说话了。
宝画看着秦漪身上杏色襦裙微微蹙了蹙眉, “小姐穿得有可是有些素了?”
秦漪垂眸,“无碍的,不出差错就行。”
今日皇宫夜宴, 原本是大喜庆的日子,可近来风声越发紧了,一点风吹草动都弄得人心惶惶。
不多时,一小厮恭恭敬敬来禀道:“主子,又有人送来一封信,可没说是谁叫送的。”
秦漪瞥了眼,淡淡道:“放那吧。”
待小厮退下,她伸手将信拿起来,这信笺已不是头一回见,内里的笺纸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只是里头的内容往往叫人心惊胆战,底下却未署名。
她来到明窗前,借着光亮细细查看,只见纸上草草写着一行字:“中秋宴,豫王反。”
秦漪认得这字迹,起初第一回 收到时她大为诧异,对信里的内容也是半信半疑,可后来事态确实是朝着信里的内容在发展。
她轻声叹了口气,“宝画,侯爷近来可好?”
宝画心里门清,暗道到底是亲父女,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就是嘴上说了恩断义绝,心里还是互相惦记的。
“玉宋昨儿个才去探了消息,侯爷和豫王来往密切,外人都说侯爷攀上了豫王的高枝,还想把二小姐嫁过去当妾。”
秦漪点点头,将信纸折叠好放进袖袋中,心头不禁覆上一层忧虑,正出神时眼前忽然一暗,目光移去,观南正背着手隔窗而立。
“事情都处理好了?”她问道。
“嗯。”观南微颌首,眉眼有些疲惫。
秦漪又将刚才的信取出来递给他,他看罢后剑眉深蹙,当即朝身侧侍卫叮嘱几句。
“没想到豫王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可见他是等不及了。”
“意料之中。”沉默片刻,观南微微前倾,沉吟道,“今晚皇宫势必危险重重,你还是待在家中吧。”
“不行。”秦漪摇摇头,“褚皇后为人狡猾,若我未与你同去,她定会看出端倪。”
“可……”
“我信你。”
秦漪坚定地攥住他的手,她知道近几个月他都在暗中部署以应对豫王的居心叵测,这一天迟早要来,无论这其中有多少艰险,她信他。
观南紧抿着唇,反手回握住她,郑重其事地说道:“好,我定不会让你有事。”
*
宫宴很热闹,来来往往皆是笑脸,殊不知,表面平和的皇宫却是暗潮涌动。
高台上,承德帝和褚皇后相敬如宾,大殿中,君臣融洽一片祥和,丝竹管弦美酒佳肴,任谁见了不叹一声好时光。
可好景不长,宫宴中途,巡防营和豫王府兵陡然携剑出没打断了这场盛宴,就连镇国大将军苏慎也带了军队过来,黑压压一片盔甲瞬间占据整座宫殿,让人心惊肉跳。
豫王故作沉重地走到承德帝跟前拱手道:“父皇,刚才有人来禀告儿臣,皇宫混入刺客,儿臣特调派府兵前来救驾!”
一听有刺客,众人大惊失色,承德帝目不转睛地盯着豫王,脸色阴沉如水。
“宫中自有禁军守卫,谁让你擅自带兵入宫的?”
久经官场的大臣也已发觉出异样,一时间都紧提着心不敢吭声,他们心知肚明,豫王这是要造反了。
“陛下息怒,晖儿也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不如您先随臣妾去避避吧。”褚皇后柔声劝道。
“皇后所言有理,陛下龙体要紧,还是先回寝殿吧。”褚丞相亦附和道。
有这两位带头,忠心追随豫王的官员也纷纷劝了起来,可承德帝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如何看不出来,豫王此举分明就是要逼宫。
承德帝微抬手,沉声道:“寡人哪都不去,若有刺客,让他尽管冲寡人来就是。”
见此,豫王和褚皇后迅速相视一眼,前者悄悄朝府兵打了个手势,守在承德帝身侧的观南立即向沈漠递去一个眼神。
“父皇,儿臣一片好心,您怎就这么顽固不化呢。”
豫王边说边朝前走去,众兵将也随着他向承德帝和观南逼近,千钧一发之际,观南护在承德帝身前,厉声呵斥:“阙晖,你胆敢做出谋反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睁开你的眼瞧瞧,你身后是什么!”
坐在鸾椅上的褚皇后早已花容失色,今日宫中夜宴,禁军大批人马本应在宫中四处巡逻,且他们还特意挑了禁军换值的时间,按理说这会儿殿外最多只有两支队伍才是,可那殿门外不知何时竟汇集了上千人马。
而最让她恼怒的是,原本达成协议的将军府竟也突然反水将剑指向豫王府的人。
豫王不敢置信地愣在那,不等反应过来,承德帝沉声下令:“来人,将这逆子抓起来!”
豫王还想垂死挣扎一番,回眸却对上褚皇后向他摇头示意,最终他只能咬牙切齿地服从。
承德帝神色凝重站起身来,临走之际深深看了褚皇后一眼,帝王不怒自威,眸中满含杀气。
就这样,皇后母子谋划的逼宫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一切既多亏了观南和沈漠的暗中布局,也多亏了苏将军的假意配合。
宫宴不欢而散,可幸的是无一人受伤,当然,除了豫王那一派。
宋景然将搜集的罪证一应交给陛下,人证物证俱全,原本还想再挣扎一二的皇后母子这下彻底心凉了。
陛下雷厉风行,迅速肃清褚后一党,废除豫王皇子身份,夺了褚皇后的凤印,一时间,西临城大为哗然。
那日宫宴结束罢,秦漪和观南在城门口遇着苏将军父子,自苏月遥一纸遗书离开后,苏府的人鲜少再出现在众人面前。
“多谢大将军。”秦漪福身道。
苏将军撇过脸去,淡淡道:“这是月遥的遗愿,我苏家欠你的,自此一笔勾销。”
看着父子两人离去的背影,秦漪心中百感交集。
一夕之间,承德帝老态尽显卧病不起,宫宴过后没几日他便立下诏书,向众臣宣告,立观南为太子。
观南从晋王府入主东宫,承德帝养病这段时日便由他来帮着料理朝政,如今的他已渐渐有了君王的气质,骨子里刻着阙家世代征战沙场不畏生死的血性,又保留着前二十几年里以普渡众生为己任的慈悲。
册封仪式结束后,朝中大臣向陛下提议道,太子年岁已不小,该当尽早选妃为皇家开枝散叶。
那日早朝退罢,观南便向陛下请了道旨,为他和秦漪赐婚的圣旨。
大婚定在十月中旬,据说这日子是经由国师算过的,是难得的良辰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