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乐咬了一口乌梅,觉得不够味儿,又喝了一口酸梅汤,轻描淡写道:“不想养了。”
宁瑶点点头,“我今儿要去一趟城外,夜里再来取猫吧。”
“有事?”宁乐被酸的眯起眼睛,等听完宁瑶的解释,咳了咳道,“让清越跟着你们去吧,以免捅出篓子。”
清越是宁乐的贴身护卫,自幼跟在宁乐身边。
话刚落,一袭玄色劲装的冷面男子走了进来,稍稍躬身,“两位小姐。”
宁乐目光黏在清越脸上,笑着交代完事情,叮嘱道:“见机行事,若那妓子嘴贱,直接割了舌头。”
身后伺候的婢女们面面相觑,比起和颜悦色的二小姐,大小姐的性子可谓火爆辛辣。
清越点点头,冷寂的长眸却是一闪。
像是有所感应,宁乐抿口奶露,暗叹一声。
——
不多时,一辆马车狂奔在枯草丛生的郊野上,留下两排马蹄铁的烙印,很快又被车辙压过。
稍许,清越拉紧缰绳,迫使马匹停了下来。
比对舆图后,清越扭头对着帘子道:“二小姐,到了。”
宁瑶掀开帘子,瞥了一眼错落的台榭,拢起秀眉。
这哪里是唐絮之口中的几间屋舍可遮风避雨,这分明是一座碧瓦朱甍的庄园。
这庄园应该不是唐絮之名下的。
庄园没有守卫,三人进入后,很快寻到了伶娘所在的院落。
不远处,宁瑶听见有女子在吟唱,伴着琵琶、古筝的合鸣。
爬满蔓藤的篱笆墙内,一抹窈窕浮凸的身影扭着腰肢、踩着鼓点,正在与乐师、婢女们朗笑纵欢。
女子穿着烟灰色素裙,赤足而舞,在萧瑟的冬日里自成一道风景。
宁瑶按住唐咚宝的肩头,静静看着那女子。
伶娘有双俏皮的吊梢眼,看起来单纯无邪,这便是她身上最吸引唐絮之的地方吧。
被门第嫡庶压抑久了,想要找一个发泄的宣口,这个宣口只有无拘无束的野莺能够给予吧。
宁瑶似乎明白了唐絮之为何会败在眼前女子的石榴裙下。
倏然,身后传来一声严厉的质问——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宁瑶闻声回头,瞧见气喘吁吁的唐絮之站在几丈之外。
蓦地,篱笆墙内的乐声消弭,伶娘等人也望了过来。
唐絮之盯着宁瑶,渐渐收紧衣袂下的拳头。他听闻嫡母和嫡兄打听到了伶娘的下落,于是匆匆赶来,想要将伶娘转移到别处,却不想遇见了更快一步的宁瑶。
不等宁瑶回答,伶娘踩着掺雪的枯叶跑向唐絮之,被唐絮之掩在身后。
如同猎豹在保护幼崽,男人眼中流露出宁瑶所陌生的戒备目光。
她成了觊觎幼崽的恶豺吗?
一抹自嘲绽在唇边,宁瑶掸掸肩头的雪,忍着鼻尖的酸涩,拉着唐咚宝往回走。
可唐咚宝咽不下这口气,挣开宁瑶的手,像只征伐的小母鸡,走到唐絮之面前:“我们动她了?你这副严厉嘴脸给谁看呢?”
往日就被嫡系压过一头,唐絮之也没好脸,压根不想搭理她。
唐咚宝嗤一声,“唐絮之,翅膀硬了是不是?可以脱离爹爹和宁尚书的庇护了?”
对于这个凶巴巴的妹妹,唐絮之没有半分耐心,却不想失了君子的气度,“这件事与你无关,让开。”
唐咚宝指向伶娘,“那与谁有关?与你身后的狐狸精吗?”
几乎是咬牙切齿,唐絮之冷声道:“住口。”
他不想耽搁时辰,若是让嫡母找来这里,指不定将伶娘发落到哪里去。
想到此,他顾不上眼前的三人,拉着伶娘大步离开,无意间,还撞了一下宁瑶的肩头。
宁瑶趔趄一下稳住身影,看向扭头皱眉的男人,停下了脚步。
身侧响起清越拔刀的声音:“要扣下他们吗?”
指尖陷进掌心,宁瑶轻声道:“算了。”
都不重要了。
竹马已逝,悲伤与那人无关了。
她微微仰头看向枝桠交错的树冠,淡淡道:“这里风景不错,我想一个人走走。”
清越退开,用刀柄拦住跑过来的唐咚宝,“让二小姐自己冷静吧。”
很多时候,情绪的消解谁也靠不了,只能靠自己。
——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
在穿过一片古木葱茏的树林后,宁瑶发现一隅湖泊。冬至已过,可湖面只结了薄薄一层冰,用脚一碰就会碎。
不远处的湖畔,还飘浮着一只竹筏,中间有些渗水,想是搁置已久。
往湖面上眺望,烟煴雾气的远处有一座荒岛,上面苍松翠柏,有悖于衰颓的寒冬。
不知是好奇心作祟,还是追求刺激能麻痹心痛,鬼使神差的,宁瑶提裙踏上竹筏,抓起上面的木浆,小幅度拨弄起湖水。
陈旧的竹筏随波浮动,带着宁瑶飘向荒岛的方向……
荒岛上生长着许多罕见的鹅耳枥,还有一簇簇紫藤萝。
还好是青天白日,不会渲染诡异的氛围,宁瑶壮着胆子往前走。
拨开参差的灌木丛,她发现一座木屋,院子里圈养着几只溜达鸡,还有一头拉磨的毛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什么人会住在这里?庄园的主人吗?
意识到自己冒失了,宁瑶扭头想要离开,却忽然听见“啊”的一声惨叫。
惨叫声持续不绝,像是受到了虐待。
宁瑶加快脚步,可为时已晚。木屋的门扇发出“咯吱”一声,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何人在此?”
醇朗的声音带着几分磁性,髣髴淬了低沉的弦音,似水如歌。
宁瑶舔下干涩的唇,没有回头,温声答道:“小女子误入此地,多有冒犯,还望阁下莫怪。”
“误入?”
男子显然不信,但也没有计较,“劳烦过来帮个忙,人手不够。”
“......”
等宁瑶转身时,男子已经走进门槛,只留下一抹修长的雪色背影。
木屋内四四方方,被一张垂帘隔成两间。
男子交代宁瑶道:“麻烦你把这些残衣烧掉。”
残破的圆领袍染了浓重血迹,很容易招来附近的野兽。
他似乎在为伤者处理伤口。
宁瑶了然,走进帘中,低头抱起衣裳,脚步生风地走到院中,左右寻摸一圈,找到一个火盆,动作麻利地焚烧起来。
待衣衫燃烬,宁瑶叩了叩门。
刚好这时,那伤者披着寝衣走出来,对垂帘内的男子道:“还是殿下手法好,若是换成庄老头子,非得疼死卑职。”
宁瑶犹记着他刚刚的惨叫,深知这是在溜须拍马。可他对白衣男子的称呼……
被称为“殿下”者,唯有宫里那几位贵人。
皇帝有五子七女,除了太子赵修槿,宁瑶对其余几人并不陌生。眼下,帘中的男子并非那些人中的一员,那会是十五年未回京师的太子吗?
适才拾起衣裳时,并未偷瞧对方一眼,但即便是瞧了,也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毕竟她从未见过太子。
宁瑶不知该不该跪安,若是误会了,岂不闹了笑话。
纤长的眼睫微微抬起,她看向竹帘后正在擦拭指尖血迹的男子。
有垂帘遮挡,只能瞧见男子骨节分明的一双手,冷白匀称,指甲饱满,如鬼斧神工的艺术品。
看得出,他是个骨相出众的人。
那伤者注意到宁瑶,调笑一声:“刚多谢了。不过,你是何人啊,怎会来到这里?”
宁瑶一愣,老实回答了他的问题。
听完她的说辞,伤者更为好笑,“来这里散心,也不怕被熊瞎子叼走?瞧我这伤没,就是被熊瞎子抓的。”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他附身扯开衣襟,指着渗血的伤口:“瞧见没,都伤到骨头了。”
这个人高马大的伤者属实不懂男女之别,惹得宁瑶别过头,羞红了脸。
“宋宇。”
垂帘后的男子忽然开口,声如潺泉,悦耳动听,“回去吧。”
名叫宋宇的男子勾了勾唇,整理好衣襟,隔着帘子躬身作揖,随后越过宁瑶,大喇喇走向灌木丛,看样子他并不住在这里。
宁瑶转回眸子,盯着垂帘,刚想告辞,就听男子道:“你也回去吧。记住,莫要跟人提起今日之事。”
宁瑶从未听过这样一种声音,明明很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感,叫人不敢忤逆。
第3章 退婚。
回城的路上,雪穿白杨作飞花,窸窸窣窣地落在马车上。
马匹甩甩鬃毛,发出“噗”的一声,继续行驶在官道上。
宁瑶靠在唐咚宝的肩头,凝睇帘缝外的白茫雪景,清透的眸子映入雪花的形状。
入城门时,她们听到两则消息:
太子不日回京。
怀贤公主离“宫”出走。
宁瑶和唐咚宝对视一眼,都有些淡淡的无奈——怀贤又双叒叕出走了。
怀贤公主和太子同是皇后所生,然而皇后早逝,太子又被滞留辽东镇十五年,只留下怀贤公主在宫中飘零。
多年无人撑腰,导致小公主浑身是刺,动不动就裹着包袱走人,可纵使这样,也得不到嘉和帝的半点关心。
这一切,都要归咎于嘉和帝与太子的心结。
想起灌木深处的那座木屋,宁瑶笃定,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就是太子赵修槿。
马车停在尚书府的后巷,宁瑶让清越将唐咚宝送回国公府,自己刚迈开莲步,就瞧见西府海棠后面躲着一个娇小身影。
宁瑶冲那边轻唤:“公主出来吧。”
怀贤公主探出头,委屈巴巴地跺了跺脚,“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在这里等了你半个时辰,快冻成冰雕了!”
她噘起嘴,一副等着宁瑶来哄的架势。
小公主的刁蛮名副其实。
宁瑶提步走过去,扣住怀贤公主的双臂,“来了怎么不进府?甘愿在这里挨冻?”
女子声音太过轻柔,安抚了小公主的情绪,她吸吸鼻子,冷哼道:“你们府中又没有能同我聊得来的人。”
被皇帝晾着不管,腰杆还这么挺直的人,怕是只有眼前这位公主了。宁瑶失笑,握住她发僵的手,“走吧,进屋烤会儿炭火。”
怀贤公主拎着包袱,瓮声瓮气道:“我今晚要住这。”
“好。”
宁瑶叩动门环,没一会儿,府中的老妈妈拉开门扇,迎着她们进了屋。
闺阁内,宁瑶脱去绣帔,轻描淡写地同怀贤公主聊着婚事。
唐絮之私养外室的丑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怀贤公主抿口桂香椰汁露,拍桌子道:“你对他们太客气了,若是换作我,非剥了他们一层皮不可!那你打算怎么做?”
宁瑶没回答,从镶螺钿的珍宝柜里拿出聘书和礼书,用指尖细细描摹上面的名字。
珍藏这么久,该退回了。
唐絮之,我不欠你的了。
宁瑶闭闭眼,将心殇埋在心底。
戌时二刻,膳堂内发生争执。
宁伯益在食桌前走来走去,反复品味宁瑶的话,面庞有些阴郁。
宁瑶执着公筷为众人夹菜,没有理会父亲的怒火,好似退婚一事,已板上钉钉。
阮氏和宁乐都噤了声,不敢在这个时候给宁伯益添堵。
宁伯益深吸口气,看向宁瑶:“你可知道,为父花了十年栽培一个庶子,将他从翰林院编纂提拔到了刑部员外郎的位置,前途无量,你说退婚就退婚?”
宁瑶嘴角带着浅浅的笑,看似温柔,却极为坚定,“女儿考虑好了。”
嫁给一个变了心的人,除了能得到丈夫的尊重,再无其他,这样萧索的后院生活,是她不能接受的。她想要的是夫妻举案齐眉,不是相敬如宾。
而唐絮之连对她最起码的尊重都无。缚有婚约的男子在婚前养了外室,等同于单方面撕毁婚书。
郎既无情,她何必有义。
宁瑶性子虽柔,可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作为父亲,宁伯益何尝不知女儿的委屈,只是十年的精力打了水漂儿,多少有些不甘心。再者,适逢内阁首辅致辞,若是得到镇国公的全力支持,他或许还有当选首辅的胜算,可眼下......
宁伯益犯了烟瘾,甩袖回到屋里,叫婢女端上烟杆,倚在罗汉床上吞云吐雾。
烟雾缭绕中,他瞧见一只橘黄色的胖猫正蹲在地上舔爪子,登时来了火气:“宁乐,把你的猫抱走!”
宁乐小跑进来,弯腰抱起橘猫,没好气道:“爹爹怎么一惊一乍的?”
宁伯益哼道:“太子即将回京,礼部必然为会太子举办接风宴,到时候,为父能指望你一展才华,在众贵女中脱颖而出吗?”
长女虽与太子有口头婚约,可并未录入宗人府的卷宗,严格来说,婚约是不成立的,再者,两人从未见过面,半点情分都无,等到接风宴,若是连才艺都拿不出来,用什么吸引太子的注意?若是太子不同意,该如何是好?
宁伯益怒从中来,狠狠抽了几口,“一个个的,都不省心。”
莫名吃了老爹的怒火,宁乐气哼哼地回了膳堂,将橘猫往宁瑶怀里一塞,“都怨你,害我被爹爹训斥。”
宁瑶放下筷箸,笑道:“姐姐在乎吗?”
宁乐眼稍一挑,确实也不那么在乎。从小到大,除了婚事,她没有一点能让父亲看得上眼的。
“诶,阿瑶。”宁乐凑过去,小声商量道,“我最近身子不适,不宜出席宴会。过几日的太子接风宴,你顶替我去可好?”
反正她们容貌相近,只要不多言语,不熟稔的人是不会察觉出端倪的。
宁瑶白她一眼,“那可是欺君之罪,再说,姐姐不想在太子面前露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