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姿颀长,脊骨挺直,端的是皎皎如月的风骨。
沈鹤书将他软禁了。
往日的天之骄子,被囚禁于金陵高台之上。姬礼被逼着,跪于那一樽硕大的佛像之前,要他日夜忏悔,忏悔过去所犯下的种种罪行。
他二十岁生辰前夕,沈鹤书一壶清酒,上了金陵台。
沉重的房门被人推开,姬礼眯了眯眼,镇定自若地看着那人步步迈过殿门槛。
清酒一斟,沈鹤书先举杯,仰首一饮。
少年眸色清平,扫了桌上杯酒一眼,却是未动。
“三个月了,皇上有没有什么要问臣的?”
见他缄默不言,沈鹤书有些坐不住了,率先开口。
他想了想,一摇头。
这世间,他早已无留念。
“皇上就不想问问,金陵台外情况如何?臣子百姓都是如何看您的?”
“不想。”
沈鹤书有些讶异,眼中眸光微闪。
又是一番静默,男子看了一眼对方身前未动的酒水,抬了抬下巴。
“燕尾这个月新进贡的好酒,拿来给皇上也尝尝。”
闻言,姬礼稍稍抬目,面色平淡:
“鹤书忘了,朕不能喝酒。”
他的胃不好,一碰酒水,就会打痉.挛。
沈鹤书一愣,面上有片刻的失神。
不等他再出声言语,姬礼面上已有恹恹之色,从座上站起,径直往回头。
“朕乏了,你退下罢。”
“明日是皇上生辰。”
对方忽然高声,“皇上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说到底,对于姬礼,沈鹤书仍是心怀愧意。
身为人臣,在对方为政不仁时,他没有及时制止。如今姬礼被征讨,他却冲在最前排。
雪白衣摆轻轻摇晃,金陵台之上,这一身缟素,从未变过。
自卿离席,三年白衣。
姬礼一阵静默,良久,终于艰难出声:
“若是可以,把她的灵牌带来给朕罢。”
他很想念她。
“他被臣子软禁三月有余,于二十岁生辰那日,抱着那女子的灵牌,跳河自尽。”
于河岸之前,他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若有来世,定要做个人人避之不及的暴君。不要什么青史留名,只愿以一身戾气为剑刃,保佑她一生平安欢喜。
……
夜风吹在三人面上。
不远处,金钟又是一阵激荡,钟声悲怆,竟让姜幼萤忍不住眼眶一湿。
“所以,他最终是投河了么……”
老方丈看了一眼姬礼,又对着少女点点头。
“是。臣子派人在河中打捞了整整七日,却始终寻不见其尸骨。有人说他被部下所救、诈死脱身,有人说他的尸骨飘至下游,被鱼鲨当饲料而食。民间流传最广的,是他恶贯满盈,上天看不过去,不愿留他尸骨在人间。”
终是一缕魂魄,沉寂地不知飘摇到何处去了。
听完这个故事,姜幼萤泣不成声。
小姑娘靠在男子怀里,轻轻抽泣着,面上尽是晶莹剔透的泪珠。泪痕一路蜿蜒而下,滴落在她的前襟上。
老方丈看了一眼二人,轻轻叹息。
夜很深了。
被姬礼牵着走出金钟寺时,姜幼萤还是止不住抽噎。
姬礼似乎有些无奈,一探手,温柔拂去她眼角一滴泪珠,轻声一叹息。
“不过是些哄人的故事,还真把你骗了去。”
他本是来寻方丈问前世姻缘,谁料,对方竟讲了这么一个悲情的故事,这不分明是在哄骗他们嘛!
“朕怎么可能这么守规矩,任由你被那些人欺负?”
即使是上辈子,也断然不可能!
姜幼萤却听不进去他的话,夜风有些大,吹得她乌发盘旋飞舞。她就像一只蝴蝶,轻柔地扑进他宽大的怀抱里。
“他说,上辈子我早死,皇上也早死……”
“放他娘的狗屁!”
姬礼一把牵过她的手,手指很有劲,把她往外拽。
“阿萤,别信他的,我们才不会早死呢。若真是有上辈子,你与朕定是众人惊羡的神仙眷侣。”
卿卿我我,恩恩爱爱。
再生一堆小阿萤和小姬崽。
他神色愤愤然,一想起那骗人的老方丈,恨得咬牙切齿。
少女神色哀婉,任由他拽着。夜色辽阔,二人寻不见回去的路,慢慢往山顶上走去。
越往上走,便越觉得寒冷。
忽然,姬礼看见了在一旁焦急寻找他们的肖德林。
“皇上——”
方开口,太监忽然敛了敛神色,只因他看见皇帝身边偷偷抹泪的姜幼萤。
姬礼也看到了肖公公,转过头看了身侧的少女一眼,忽然送开手,兀自上前。
不知在肖德林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大太监面色一变:“皇上,真的、真的要……”
“肖德林,你想抗旨吗?!”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肖德林忙不迭一福身,匆匆领旨离去了。
姬礼这才满意,稍稍一勾唇。
姜幼萤在原地望着这一对主仆,只见肖德林点头哈腰,全然不知姬礼对他说了些什么。片刻后,少年弯唇走过来,又牵起她的手。
小姑娘探了探脑袋,有些好奇:“阿礼,你方才与肖公公说了些什么呀?”
“没什么。”
他唇角笑意愈发明烈,姜幼萤有些奇怪,不过一瞬,他的心情竟变得这般好。
“来,朕带你去山顶上。”
越往上走,星星便越近,月色也愈发明亮。
阿萤仍由他牵着,乖巧地跟随在少年身后。
他握得极紧,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不见了。不知走了多久,二人终于走到山顶之上。
“这就是国安寺最高处吗?”
她眨了眨眼睛,星光散落在二人周遭,在姬礼身上渡了一层淡淡的、温柔的影。
“嗯。”
许是风景过于开阔,让她一下子从方才悲伤的情绪中缓解出来。
“来,这里干净一些。”
姬礼拉着她坐下。
姜幼萤点了点头,坐下后,又将身子微微一斜,脑袋靠在少年肩头上。
那一袭乌发就这般,乖顺地披散下来。
有些香。
少年伸出右臂,轻轻将她搂住。
他的手环在她的肩膀上,又把少女的身形往这边靠了靠。望着天上闪烁的星子,一时间,又让她想起了先前与身侧之人一同跳上房顶看星星。
“可惜这里没有萤火虫。”
“萤火虫是夏天才会有。”
姜幼萤忍不住道。
说也奇怪,他们居然在冬天与春夜,看见了萤火虫。
萤火虫群扑向月亮,点点微光,也如星子般明亮。
“这里没有也好,就不算糟蹋了。”
糟蹋?
她一愣,显然没理解姬礼这句话是何意。
不过须臾,姜幼萤又明白过来了——不为旁的,只因为她看见了远处乍起的火光!
“火!那边起火了!”
是金钟寺起火了!
姜幼萤有些焦急,欲将姬礼从地上拉起来。可对方未动身形,甚至连神色都未动,如事先预料到那里会着火般,镇定自若。
一瞬间,姜幼萤想起来方才姬礼对肖德林的吩咐……
“是皇上让人烧的金钟寺吗?”
姬礼转过头。
面色清冷自持,那一厢暗火,涌动在少年深不可测的瞳眸之中。
是了。
“为、为何?”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因为他们惹你不开心。所有惹了你不开心的东西,都该死。”
姜幼萤心头一颤。
少年眸中是挥之不去的阴翳,“方才见你这般闷闷不乐,朕便让人一把火,将金钟寺烧了。”
“那里面的住持……”
“放火前,朕命人将他们放出来了。”
她这才稍稍送了一口气,又因为姬礼的偏执而有几分提心吊胆。
山下传来焦急的呼喊声,众人提着水,纷纷投入救火的行列之中。
姜幼萤也欲下山,手却被对方一把按住。火光连天,姬礼的侧脸亦是在火光与夜色的交织之中闪烁。
“朕方才,一直在想那人说的话。”
“阿萤,若那真是你与朕的前世……一想起你会死,朕也难过得要死。”
夜风之中,他忽然转过头来,双手搭在少女肩上,一垂眸。
目光翕动。
“所以,朕方才在想,朕一生下来,性子就是这般臭。也许是前世投水前所愿……一想起你会死,朕做个暴君也挺好的。”
起码,可以将她护得周全,不是么?
如此想着,姬礼竟又笑了。他勾了勾唇,看着山下的火光,满目欢喜。
姬礼还是有些良心的,火势并不大,没一阵儿就有被人浇灭之势。
昏暗不明的夜色中,姜幼萤悄悄看了姬礼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老方丈口中姬礼的“前世”。
为政不仁,沈鹤书起兵,将其囚禁于金陵台……
姜幼萤先前看过姬礼批折子。
许是前世之因,他天生聪慧,写得一手好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有一身好武艺。
却是个懒懒散散的性子,甚至在奏折上面画王.八。
她偷偷地想,如今姬礼倒未“为政不仁”,只是他这脾气、他这性子,确实要好好改一改了。
如老母亲般,少女又重重叹息一声。余火未灭,火焰跳动在二人眼眸中。
姬礼忽然转过头来,认真问她:“阿萤,你还不开心么?”
她一噎,生怕自己说一句不开心,姬礼就要把这山头连着一块儿烧了。
方一摆头,一道冷香忽然袭来,还带着写草药的香气。对方忽然垂下眼睑来。
“阿萤,你若是……不开心,一定要同朕说。”
“朕……”
他忽然收紧了手臂,竟直直将她的身形压下!
他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天天担惊受怕,怕她又逃掉。
他用自己以为的方式,笨拙地去表露爱意,那眸中的暗火,竟与夜色相融,转眼间,又是一片火意缭绕!
“阿萤……”
他又一低身,姜幼萤就这般被他按在草地上,头发散了一地。
少女心跳飞快,看着他的脸一点点靠近……
这是她自出生以来,做得最为叛逆的事。
她亲眼看着,姬礼一把火烧了金钟寺。又一倾身,与她于这片激荡的火光前亲吻。
星火烧灼,月色熹微,她的呼吸也一寸寸稀薄……
双手轻轻向上扬起,一把抱紧了姬礼的后背。
他身子微顿,片刻后,吐息又在唇角边,开出来一朵绚丽的花……
忽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焦急的呼唤,脚步声阵阵,愈发逼近。
二人连忙从草垛中爬起,姬礼匆匆开了一眼她,弯身拂去她裙角处的草屑,一转眼,便有人朝这边跑了过来。
“皇上!皇上,您去哪里了,叫奴才们好找!”
太监身后,还跟着一群同样焦灼的臣子。
“皇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姬礼又回头看了一眼她,耳根还有些红,却还是装作一本正经,去宽慰众人。
姜幼萤更是十分羞极了,连忙缩在少年身后,抓紧了他的袖子。
二人手指交缠,看着眼前乌泱泱的夜色与人群,忽然,她在人群之中,看见了那人——
一袭整齐规矩的官服,神色平淡,轻轻扫了一眼她。
待看见少女脖颈处鲜明的红痕时,沈鹤书忽然顿了顿,而后,眸光微闪。
第49章 一更
待看见少女脖颈处鲜明的红痕时, 沈鹤书忽然顿了顿,而后,眸光微微一闪。
瞑黑寂静的夜里, 忽然掀起一阵狂风骇浪。
惊涛拍打在男子眼眸中,姜幼萤稍一抬头, 便迎上对方那一双神色晦暗的眼——他微微皱着眉头,唇角却朝上轻轻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那般幽暗的眼神, 阴冷得有几分刺骨。甚至, 她还在沈鹤书眼中看到了淡淡的讥讽之色。
视线轻轻掠过她玉颈处的痕迹——这是方才姬礼的“杰作”。沈鹤书眼中了然, 看着她, 轻轻一哂笑。
姜幼萤忍不住握紧了姬礼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突如其来的一阵力道, 似乎让姬礼怔了怔。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沈鹤书已经恢复了寻常面色,眸光清平,波澜不惊。
少年有些疑惑,忍不住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却看到她眼中的仓皇。
怎么了?
姬礼又是一愣,却不由自主地将她的手握紧了。
阵阵暖意从对方的掌心中传来——他的手掌很大,恰恰能将她一只手全部包裹住。姜幼萤任由他牵着, 手指微动,能摸到他掌心处的茧。
厚厚的一层茧。
她忽然想起来, 与姬礼相识那么久, 还未见过他执剑的模样。
许是她方才的神色太过异常,身侧之人的眼眸中一直带着些探寻之色。有大臣走上前,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少年面色未变,轻轻一颔首。
夜幕中,姜幼萤望向他的侧脸。他眉目英俊,半张脸隐在一片昏暗的树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