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的下人上前把四轮车抬着上去,妇人被崔则一把抱起,上了二楼,他把人放下,然后朝着萧琢和谢染那个方向看了看,他们也不是很熟,崔则没过去,俯身作揖后离去。
不出五步,廊道那边来人了,酒气熏天,混混沌沌,恰是官场上一贯与崔则不对付的。
谢染和萧琢的表情如出一辙,双肩放松,眉梢轻扬,接下来,就有好戏看了。
“哟,这不是我们的崔少卿吗,怎么你这大忙人也来了福熹斋?”那人手里酒瓶晃荡,他勾着崔则的肩,被崔则恶狠狠的瞪了眼,“瞪我干什么?咱们好歹也是同朝为官,见面还是要打个招呼的。”
酒鬼借势拍了拍崔则的脸颊,崔则没有说话,可身上的阴鸷气息已经藏不住了。
“滚。”他淡漠的吐出一个字来。
“滚?凭什么,你我同为四品官,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酒鬼灌了两口酒,身形踉跄着退后,迷离的眼神落在四轮车上的人。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啊,叫我看看。”他扬手就要去掀人家的帷帽,崔则不再忍了,撩起衫袍就是一脚过去。
“我再说一遍,滚!”
“崔则!你敢这么对我!我看这是你夫人吧,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没出门,原来是个瘸子,也是,奸臣配瘸子,也不亏了。”
接下来的场面极度不可控,崔则和那人直接打了起来,两家的下人也不看落后,福熹斋的人拦都不敢拦,两尊大佛,怎么敢去触霉头,好多人都跑了出去,要么就是尖叫惊呼,堂内混乱的不行。
一看时机到了,萧琢和谢染对视一眼,他上去把两人分开,谢染趁乱推走四轮车,到了厢房里她才把帷帽揭下。
明亮的眼睛闪出几分愧意,“辛苦夫人了。”
要她以身涉险,是他们的错。
“无碍,崔则也是我的仇人,你们助我报仇,是我该谢谢你们才对。”
现在顾不上说什么客气话,谢染只能抓紧时间交代:“崔则疑心太重,气急失智只是一时,待到回府后想明白了,定会对夫人起疑,夫人只管哭闹,怎么样都不要心虚,就把罪责往王弘身上带,剩下的有我们。”
外面的动静还是很大,谢染开了门缝看着,三人还扭在一起,她把崔夫人推出去后从另一边过去,哭腔立马起来。
“这是干什么呀!殿下当心啊!”谢染拿丝帕捂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俨然担心坏了。
到最后,扭打的几个人终于分开了,萧琢衣裳有些乱,他也顾不上,冷着脸把两个人都教训了一顿。
“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一个是尚书右丞,当街互殴,成何体统!”萧琢吼着人,崔则倒是冷静了不少,王弘还怒气冲冲的样子,竟是还要上前去大人,气的萧琢一脚踢过去,“再敢放肆,本王便拉你们去甘露殿打!”
崔则现在懊恼不已,冷静自持那么多年,今日破了功。这王弘跟他不对付久矣,早看他不顺眼,若不是他背后站着琅琊王氏,他岂会放任许久,今日他骂了她,新仇旧恨积在一起,也不想忍了。
闹了一场,众人热闹看够了,三三两两去了街上看花灯,崔家和王家两拨人都离开,萧琢和谢染才松了口气。
“再过一段时日,就要辛苦王弘了。”谢染微微吁气,他们要的这桩冤案,唯有王弘最够格,最能发挥效用。他和崔则积怨已久,冤案合情合理,他又是王氏子弟,一旦事出,魏王府,唐柯,王家,三方施压,崔则或是博陵崔氏,挡不住。
最初的时候,谢染也没有想到王弘会是萧琢的人。
矜贵世家子弟和一个落魄皇子,怎么看都玩不到一起去,更何况从来没有听说过两人关系好。谢染第一次在魏王府见到王弘的时候,着实惊讶,萧琢藏得太深了,谁都觉得他低贱卑微,一无所有,却不知道他为了将来到底蛰伏了多少年。
萧琢慢条斯理的把衣裳拉好,他头偏向谢染,道:“可以的话,要辛苦一下景央,唐夫人和王弘那边,都需要她多加照看。”
“回去我会说的。”
谢染眉眼垂下,崔则的死期,很快就要到了。
第13章 物是人非
萧琢早朝后被萧临渊留下了,谢染一个人去的惠风堂,回来的时候和崔攸宁遇上,面对这位昔日好友,今日仇敌,谢染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神态。
“参见王妃。”僵持了有一会,谢染先福身行礼,崔攸宁叫她起来,面目柔和,“我听说,殿下在叫神医为你调理身子,婵衣苑里还有不少药材,有需要的我叫人给你送去。”她不掺杂任何坏心思,就只是单纯的表述这一番话。
谢染眨了眨眼睛,避开她太过无畏的双目,“多谢王妃好意,缺什么殿下都会给的,不劳烦王妃了。”
她又想不明白了,崔攸宁不该讨厌她吗,她那么坏,抢走了她喜欢的人的所有注意力,郑好以前老是找她麻烦,崔攸宁却还是待她和气,她真的不明白。
“王妃就不讨厌我吗?你该知道殿下为我调理身子是为什么,你不怕我有一日欺负你吗?”
“你不会。”崔攸宁回答的很快,她浅笑翩然,顿了顿才说:“我能感觉到,你和殿下并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虽然我不知道内情如何,我相信你不会害我,你是个好人。”
她要是真的坏的话,郑好骂了她那么久,她早就叫萧琢收拾郑好了,毕竟他们两个那样好。
“我不讨厌你的,你是殿下喜欢的人,我要是为难你,他也会不高兴的,再说这世上,你我女子皆不容易,又何必再去相斗。”崔攸宁走的很稳,端庄明礼,坦荡自若,她到了谢染面前:“既然在这府里,那就是一家人,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可以来告诉我,有什么缺的,婵衣苑也都会奉上,我也很希望,你能有自己的孩子,这样王府也会热闹一些。”
人走了许久,谢染立在原地,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别人说这种话她会觉得假惺惺,可那是崔攸宁,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她是真的做到了爱屋及乌。
这样一瞬间,谢染觉得自己糟透了。
浑浑噩噩回了寒水斋,把院门关上后,谢染没动,以前她和崔攸宁,是那么的要好。
她是北疆不知轻重的疯丫头,崔攸宁是长安城最循规蹈矩的世家女,两个人在一起玩的时候,他们都说是她带坏了崔攸宁,好好的一个淑女,被她带着到处跑,远山近水,红楼绿阁,人都跟她混野了。
那个时候崔攸宁还很有活力,天性得以释放,跟谢染好的不得了,她还老是去谢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都喜欢她,晚上谢染同她睡在一张床上还抱怨的不行:“你一来了我家,他们就不稀罕我了,太过分了!”
“你不要生气啊,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要不然我就带你回去了,南枝南枝,你不要生我的气。”崔攸宁还会撒娇的,闹的谢染一点脾气都没有,闹着睡下后,第二日又带着她跑。
过去的长安四姝,她最要好的其实是崔攸宁,谢染晓得,魏晚蘅接近她是为了抬高身价,嫁入王侯公卿世家,卢文茵跟她好是因为喜欢谢明朝,想当她三嫂,虽都有目的,可她们都很好,所以大家相处的很愉快。
唯有崔攸宁,两个身家相同的小娘子,出于互相的吸引力才玩到了一起。
要是崔家没有害了谢家,那该有多好。
那样的话,她的家人,朋友,都还会在的。
“怎么了?”景央拍了下谢染的肩膀,把她思绪全都拉回来,谢染轻轻摇头:“没事,在想崔则那边。”
“对了,唐夫人和王弘那边还好吗?”上元节过后,景央就去看人了,盯了几天,没什么大问题:“那天崔则的确是怀疑了唐夫人,他们两个大吵了一架,唐夫人还闹着要自尽,到后半夜才停下来,之后就没什么事了。”
“王家那边更没事,王弘忙着挑事,给崔则留证据,王家护卫都在,崔则也没那个本事上门杀人,他还是很安全的。”
景央看谢染脸色不大好,秀眉拢起:“你到底怎么了,看着精神也不大好,是孟绰和唐柯那里出事了吗?”
“没有。”谢染连忙否认,她只说:“刚和崔攸宁谈了谈,想到了以前的事,我真没事,别担心了,你这段时间也很累,我去给你熬汤。”
景央眉心一跳,她犹疑着问:“什么汤?”
愣了下谢染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她嘶了声,推搡着景央:“你又怀疑我,莲藕排骨汤!”
谢染的厨艺不好,可以说是不会,当年还在谢家的时候,有段时间人跟抽风了一样要学做菜,把府里的厨房弄得乌烟瘴气,厨子都快被她气哭了,那段时间府里的伙食一直不太好,景央和谢明朝最惨,天天还要被逼着吃谢染做的菜。
隔了段时间,谢染不做菜了,改做汤,还要做鸡汤,景央喝吐了不少,给谢明朝吓得都不回家了,天天住朋友家里。
辛苦钻研了好久,谢染终于学会了做莲藕排骨汤,在她一众作品里算是最好的了,也成了唯一能让一家人下咽的汤。
汤喂进嘴里后景央悬着的心才放下,还好,还是正常发挥了。
“对了,王弘那边,还要看多久啊?”景央抿了抿唇,她天天两家换着跑,两家的护卫也不是白干的,弄得她到处藏,累是不累,就是烦。
“还得几个月,时间凑得太近,效果就没那么好了。”谢染也想快,可是快不了的,依崔则的脾性,他想出手弄人,必定是有十分的把握,不用旁人说他也知道,王弘要是栽在他手上了,世人会觉得是他故意陷害,毕竟关系那么不好。
崔则需要的充分罪证,王弘会给他,可如果太过仓促集中,崔则很容易识破,那之前的一切功夫都白费了。
谢染舀着碗里的汤,今年之内,她就可以先用崔则的血祭奠谢氏亡灵了。
二月开头,花朝节来了,昭阳公主宴请长安一众女眷前往公主府赏花,魏王府里面,崔攸宁和谢染都收到了请柬。
两人以前总是会避开同行,这次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
到了演戏的时候,谢染盛装打扮,弄得花枝招展,莲青如意百褶裙,臂钏璎珞齐上身,头上的银珠珊瑚步摇色泽饱满,晃得人眼睛疼,斜斜簪上一朵雅致玉重楼,清新又妩媚,她连耳坠子上的东珠都是进贡来的,懒懒洋洋的出了寒水斋,勾人的劲直往外冒。
到了外面去,崔攸宁早在马车边上等着了,她不似谢染那般华丽,一袭浅紫衫裙,绾上两根白玉簪便罢了。
“我叫人多备了车,你想坐哪一个?”崔攸宁耐心询问着谢染。
谢染淡淡回答:“后面的。”
马车平稳行驶着,谢染未到公主府,只是想想,都觉得昭阳有些可怜,花朝节过了,再等两个月,她就要被送往西凉和亲了,听萧琢说,西凉国主喜好美色,王庭之中尽是各色美人,先前的王后病逝,留下嫡子嫡女,也不知道昭阳过去了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年前的时候,昭阳与驸马和离,不到一个月,驸马把之前的妾抬为了正妻,曾经喜欢的郎君终究是伤透了昭阳的心,她答应和亲的时候,只求了萧临渊一件事。
让她的三个孩子留在公主府,她差人照料,保他们一生平安,那个最小的孩子才刚刚出生就要离开母亲,她觉得昭阳是不忍心的。
可是作为一个母亲,她也害怕孩子跟着她去西凉会过的不好,异国公主,不知道会过的怎么样,即便是西凉民风开放,对于她和前夫生的孩子,西凉国主未必会善待,倒还不如留在长安,总不至于叫人白眼欺凌。
谢染忍不住回想,她最开始认识昭阳的时候,她也很开心的,君王长女,生母尊贵,兄弟姐妹都对她很和气,也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怎么现在,也都不好了呢。
说不清是惋惜还是同情,谢染心情有些低落,到公主府的时候,她看到许多女眷围着昭阳,国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笑容得体,却一点都不开心。
蓦地,谢染耳畔似乎响起以前听过的一句话,“我们生来就享受了对于普通人来说遥不可及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权势地位,得到了这些,我们就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为国朝,为家族,牺牲自己的一切。”
爱情,婚姻,自由,但凡是他们有的,在有需要的时候,都得被牺牲。
事实证明,李夫人那样的人太少了,大多数人依旧将责任看的很重。
谢染和崔攸宁一道走,见到她们的女眷神色都有些异常,在她们的认知里,这两位不该这么和气的。
连魏晚蘅和卢文茵都这么觉得。
卢文茵想转头走的,可是就在碰上她们的那瞬间,她觉得好像看见了以前的谢南枝和崔攸宁,都还是很青涩的样子,朝气蓬勃,笑容可掬,什么都没变。
恍惚片刻,她低声呢喃:“看来,昭阳说的也有道理,她真的很像她。”以前是容貌,现在是神态。
魏晚蘅听到了后,本想劝解一番,她也怕谢染的身份藏不住了,可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因为南枝的离去,卢文茵这些年也没有真正高兴过。
四人隔着大片的山茶花丛对视,中间红艳艳的一片,花枝缠绕,难以分离,最后陇在一起,花开几朵,莲生并蒂。
这是头一次,在谢家出事以后,卢文茵见了崔攸宁没有冷嘲热讽,也是在那以后,长安四姝重新聚齐,相隔不远。
可是,总和以前不一样的,崔攸宁变了,卢文茵变了,连谢染,也不是曾经的谢南枝了。
第14章 祭奠南枝
“大家都在此处啊。”昭阳过来的一声把四个人的神思拉了回来,谢染跟崔攸宁都低下了头,卢文茵有些僵硬的扯出一个笑容,唯有魏晚蘅还能跟昭阳说上几句。
“公主府的山茶花开的太好,这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倒把殿下吸引了过来,是我们的不是了。”
昭阳细细打量了几人,气氛有些怪异,在场的这些人,年少时都曾经交好过,隔了许多年,也有所不同了。
“喜欢的话,到时候本宫叫人移植一些送去淮安侯府,本宫再过一段时日就要离开长安了,没工夫打理这些花草,还有望世子妃多加照料。”若是有朝一日她还能重回故土,她也希望还能看见些熟悉的东西。
别人嘴里说出来和自己清楚的认清事实真的不太一样,谢染看昭阳那样云淡风轻,心中哀戚更甚,半生受尽宠爱,到最后,心仪之人和孩子,也一个都没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