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峥与往年一般,赏赐了部分给将领们,其中最值得玩味的是,今年的赏赐中多了绣品的类目。
这是先前从来都没有的,毕竟在众人眼中,雍王是个不喜此类物什的高矜性子。
不过今年送了这些不俗绣品,倒是比原先的那些冷冰冰的黄白之物要更彰显出体恤属下的人味儿。
时至年关,天气又开始变冷,雪珠泠泠,碎玉似的雪粒簌簌而下,月色下,雪面镀了一片银灰色的光晕。
启辉殿内早已生了数架高大的鎏金铜炉,里面装着银骨炭,热意阵阵,将整个内殿薰得暖洋洋的。
殿内和殿外便像是被一扇殿门隔开的两个世界。
宽敞的筵席两列排开,众人纷纷入席后,酒宴便开始了。
主位上坐着陆远峥和沈芝,两人今日穿着特制的黑金礼服,一派雍容华贵。
陆远峥握着她的手走向上位,陆远峥常年习武,手心有粗粝的茧子,那触感落在她柔嫩的掌心,是一种微微发烫的温度。
众人起身行礼道:“参见雍王,雍王妃。”
陆远峥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免礼后,方明开始招呼一众坐在席间的将领官员们吃喝起来。
席间,徐律和她的女儿徐婉儿又一次同来赴宴了,不少人是上回也在的那批,他们有些想起了那次陆远峥当众拂了徐婉儿脸面一事,不由在背后窃笑着议论纷纷。
徐婉儿毫不在意,她今日穿了织金锦的罗锦水裙,披了红锦云肩,细腰曼妙系着红花卉纹样绣腰带,勾勒出窈窕有致的身材。
她的飞天髻上装点着精致的金银头面,明眸善睐,整个人落得明媚娇艳,却又并不俗气。
她这回是有备而来的,她时不时仰慕着主位上的陆远峥。
上一回短暂一面,虽然将她拂地毫无脸面,但陆远峥的仪容气度却牢牢印刻在她脑中了。
让她挥之不去,念之即思。
陆远峥今日头戴紫金冠,腰束金玉带,风姿夺目,一身威仪朝服下,他比上一次见到要更加轮廓鲜明,放光异彩。仿若皎日出升,耀目至极,让人不敢直视。
若是能在这样的男子身边服侍一生一世,那她徐婉儿定是甘之如饴的。
她从小便在养父徐律将军身边长大,徐律将她收养后,却并未将她视如己出,他是别有目的的。
他培养她礼乐诗书,琴棋书画,如何驾驭男子,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她能去做上位者的侍妾,为他获得好处和利益。
徐婉儿很早就看明白这一点,是以,她对徐律也只是听命行事,并没有太多父女之情。
她自认是个冷心寡欲,看透世事之人,直到那日她看到陆远峥。
她才发现,她也可以为了自己的前程搏一搏。
这一回的主意,是她想的,她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让陆远峥点头答应。
她可以先做陆远峥的侍妾,再徐徐谋划,如何夺取正妻之位。
毕竟,陆远峥不喜新王妃一事,早已整个雍州传的沸沸扬扬了。
可是,当她今日看到沈芝真正的面容时,她却一下子没了底气。
因为她不得不承认,沈芝的容貌是她远远不及的,且她如今和陆远峥坐在一起,太相配了。
簇簇华灯下,沈芝肤若耀玉,眉眼如画,一席别致的黑金朝服下,她的仪质宛若天成。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泰然平和,温婉大气,是再多娇艳浓色都无法比拟的。
徐婉儿不禁有些泄气,不过那只是一瞬,片刻后,她便收起了那些灭自己威风,涨他人士气的念头。
她今日既然已经制定好万无一失的计划,便要一举实行,切不可优柔寡断。
于是,她将袖中藏好的香包攥的又紧了几分,只要一会陆远峥对自己表现出一丁点儿的注意,义父便可顺水推舟,将朝廷关照的话术拿出来对陆远峥施压。
第26章 失落
徐婉儿定了定心神后, 走向鱼贯而入的正要给众人倒酒的侍女身边,从其中一个手中接过酒壶,移步到陆远峥的座前, 便要给陆远峥倒酒。
席间众人都在宴饮谈话,极少人注意到了她的举动,她今日穿的服饰又跟王府一众侍女所穿的颜色很是相近。
所以她挪到陆远峥身边的时候, 陆远峥和沈芝都没有留意到。
只不过,当她袖间那一股特制的迷醉人心的香气散布开来时, 陆远峥微微一愣身, 抬眸朝她看去。
徐婉儿冲陆远峥蹲了蹲身, 笑得嫣然如花:“王爷, 婉儿给您请安了。”
陆远峥微微挑眉, 眸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说实话,他早已忘了身前这位女子是何许人了。
不过, 看她这副将意有所图写在脸上的样子,非蠢即坏。
“你是何人?”
陆远峥毫无情绪地开口, 眸光沉沉若雪。
徐婉儿没想到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了,内心当即一阵懊丧, 不过为了今日计划顺利进行, 还是努力克制着心头的失落,轻声柔语道:“王爷不记得臣女了吗?”
陆远峥挑眉哂笑, 丝毫不给情面道:“本王为何要记得你?”
一席话,倒是将徐婉儿又弄得僵在原地, 不过徐婉儿有了上回的经验,这回倒是半点尴尬也无,在她看来,陆远峥怼人厉害不过是他的个性, 而她徐婉儿,却偏要迎难而上。
徐婉儿毫不犹豫地再次自报家门:“臣女徐婉儿,乃是明威将军的义女。”
徐婉儿声音娇若黄鹂,一双狭长的眸灼灼盯着陆远峥,仿佛生怕他人不知她意有所图一般。
沈芝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简直要为为徐婉儿感到脚趾抓地,尴尬到头皮发麻。
这一幕同样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席上的觥筹交错,不少停了下来。
大家纷纷来了兴趣,目光向了主位,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闹剧。
此时,徐律从席间走出,来到陆远峥的筵案前,目光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将徐婉儿轻轻拉到身后,然后转身朝陆远峥躬身作揖。
他朗声道:“王爷,小女不懂事,还请王爷见谅。”
陆远峥见是徐律,眸光微微一动,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无妨。”
本以为这场闹剧会就此结束,却没想到徐律却并未拉着女儿退下,他突然上前一步,拉着徐婉儿扑通一声跪倒在陆远峥面前。
“王爷,老臣有事相求。”
众人皆是一惊。
陆远峥却并未吃惊,依旧是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他甚至都没有放下手中的酒盏,他的指腹摩挲着杯壁,面无波澜地问道:“徐老将军但说无妨。”
徐律仰头凝望着陆远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磕磕绊绊道:“老臣,老臣想为小女求一桩婚事。”
陆远峥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问道:“既如此,徐老将军说来听听便是。”
徐律缓缓道:“王爷知道,老臣孩儿中除此一女外皆是男儿,故从小便对婉儿骄宠有加,婉儿自上回府宴上见到王爷后,便对王爷心之所属,念念不忘,不知王爷可否看在老臣的面子上,收她做个妾氏。”
此言一出,便如同冷水入了滚油,一时间,各种各样地小声议论层出不穷。
徐老将军甘让女儿做妾,这是众人都没有想到的,本以为再不济,他也会为徐婉儿求个侧妃之位。
而徐律这样做,是为了让陆远峥少条借口回绝罢了,若是要做侧妃,恐怕陆远峥回绝起来会更有说服力。
但现他们不要名分,只要侍奉左右,难道陆远峥还能拂了他的面子不成?
陆远峥垂眸思忖了一瞬,将手中的酒杯搁下,看着徐律道:“既然是徐老将军爱女,只作妾氏,岂非委屈了?”
徐律愣怔一瞬没有接话,徐婉儿却突然跳出来声情并茂道:“婉儿不图身份高低,只求能常伴王爷左右。”
陆远峥轻笑一声,打量着这对暗怀鬼胎的父女,略带嘲讽道:“本王竟是不知,今晚上你们徐家父女是想打的这般主意。”
徐律瞧出了陆远峥的不满,于是慌忙解释道:“老臣不敢,只是方才老臣在座下看小女为王爷敬酒时,王爷对小女稍有青眼,这才敢腆着老脸出来求这门亲事。”
陆远峥闻言心头冷笑,原来方才那一出迷香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方才因为徐婉儿身上那股特异的香气,陆远峥朝她多看了两眼,没想到,竟变成了徐律口中对他女儿青眼有加的证据了。
陆远峥默不作声,继续看他做戏,却听徐律又一脸正色道:“再者,老臣听说前不久王爷府中,有一位朝廷送来的媵妾不幸失足落水溺亡,想着王爷当下身边伺候之人必然短缺,这才想到让小女前来服侍,好为王爷分忧,且这么一来,朝廷那头也就没有名目再给王爷送人来,王爷您说是不是?”
这只倚老卖老的老狐狸倒是惯会攻心的,陆远峥在心头哂笑,不过,他并非是耳根子软的人,徐律这三言两语,对他并不会起作用。
只是,今日之事,倒是让他起疑,徐律口口声声提朝廷会如何,这不像他平日谨慎言语的性子。
莫非,他与远在长安朝廷中的那人,有什么秘密往来不成?
思及此,陆远峥倏然一笑,不紧不慢地起身走下座位,虚扶了一把徐律和徐婉儿,洒然道:“既然徐老将军口口声声皆为了本王,本王岂还有回拒之理?”
徐律的脸上瞬间盈满了笑意,他赶紧将身后的徐婉儿悄悄往陆远峥身边推了推,使了个眼神道:“婉儿,还不谢过王爷?”
徐婉儿在陆远峥身侧行了个大礼,笑得极其明媚,柔声款款道:“婉儿多谢王爷成全。”
“起来吧。”陆远峥虚扶一把,让徐婉儿起身,徐婉儿立在陆远峥身侧,满是仰慕地瞧着他。
席间却骤然起了纷纷杂杂的窃窃私语声。
“真是没想到,王爷竟然收了徐婉儿。”
“可王妃还坐在席上呢,王爷当真就半点不在乎王妃的感受吗?”
“若我是王妃,我现在真是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呢。”
“谁说不是呢?哎,真是替王妃感到可惜。”
这些话,或多或少传到沈芝的耳中,沈芝却不以为意,她也并未感到可惜。
因为她大概能猜出陆远峥的用意,今晚的徐家父女太过反常。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以陆远峥那多疑猜忌的性子,不将她留在身边细细观察,那才不正常。
再者,她对陆远峥并未有男女之情,他纳多少妃子,或是多少妾氏,她内心都不会有任何波澜,只要那些女人不来找她麻烦就行。
陆远峥折身回到座位的时候,看到沈芝面色如常地细嚼慢咽着盘中美味时。
心头莫名生出了几丝烦躁。
沈芝却浑然不觉,依旧得体地用着餐,好像方才的事情在她看来,都不值一提,甚至都不能影响到她用餐的食欲。
陆远峥端起一杯酒,仰着脖子一饮而尽,余光却看到身侧的沈芝不紧不慢地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她面上的笑意浮在脸颊,却丝毫没有进到眼里。
她在与他逢场作戏,她只是在人前扮演贤惠的雍王妃一角罢了。
陆远峥心中的烦闷愈加强烈了。
他仰着脖子喝了一连喝了好几杯酒后,他吧嗒一声搁下青瓷杯,霍然起身离去。
众人一片讶然,沈芝亦是不明所以。
方明倒是对这样的情况见怪不怪了,王爷中途离席,他应当及时稳住场面。
于是他眼疾手快地走到席间扬声道:“王爷还有些公务要忙,诸位大人吃好喝好便是。”
方明如此一说,席间的议论声方才渐渐平息。
沈芝见陆远峥中途离席,没多久便也寻了由头回去了。
在她看来,她来赴宴全是为了同陆远峥逢场作戏而已,既然陆远峥不在,那她这戏便没有单独演下去的必要了。
所以她便寻了个不胜酒力的由头,让侍女搀扶着自己回去。
殿外落着飞雪,漫漫洒在石阶上,身边的侍女替自己打了伞,扶着自己回去。
前面有两个侍女掌着灯,照着满地银白素洁的路面。
沈芝就这样快步往紫嫣殿而去。
当她经过花园那一段鹅卵石小径时,却看到不远处一座亭子里亮着悬于八角的琉璃灯。
那座亭子,便是前些日子陆远峥请了崔敏一起喝酒,中途又叫她作陪的地方。
那一晚上,她和陆远峥都喝醉了。
她还在崔敏的鼓励下弹奏了琵琶,当时的场面倒还真是其乐融融的。
甚至有些时候,她会觉得陆远峥是真的有些喜欢自己的。
但如今看来,陆远峥对她,应当是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今日可以为了一些原因纳徐婉儿,明日便可因别的什么原因再纳其他人。
若真如此,沈芝替陆远峥算了算,这后宅没准过不了多久就会塞不下人。
想到这人,沈芝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她来这雍王府本是打算清净过日子的。
可是女人一多,势必是非就会多,她现在光是想想,要是将来真有那么多女人,她们整日明争暗斗,在她面前掰扯是非,就觉得天都塌了。
太可怖了。
*
回到紫嫣殿后,沈芝只觉得满心疲惫,她不想再听彩珠和李茗对今晚发生之事的唠叨,便早早熄了烛火,躺在床上睡觉。
迷迷糊糊间,她做起了梦。
陆远峥与徐婉儿站在一起说话,对一旁的她视而不见。
沈芝满是委屈,委屈地眼眶发酸,想要流泪。
就在她觉得快要落下眼泪的时候,她蓦然睁开了眼睛。
天亮了,微曦的晨光透过槅窗洒落到屋内,沈芝不由地眯了眯眼睛,有些睁不开。
没一会儿,彩珠进来了,对她道:“太好了,姑娘正好醒了。”
沈芝被阳光虚晃了眼,不由地揉了揉眼睛道:“什么事?”
彩珠的神色不有些不快,耷拉着嘴角道:“新来的妾氏向您请安。”
第27章 陷害
沈芝抿了抿, 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没法子只能去会见昨晚那个娇滴滴的徐婉儿。
略施粉黛后,她便去到了正殿。
徐婉儿今日打扮得极艳, 发髻高耸,别一朵朱色的桐花,虽是严冬, 她却只穿着锦缎齐胸,露出一大片乳白色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