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芝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裘衣, 莫名替她感到冷飕飕的。
徐婉儿见她来了, 朝她敛衽行礼, 娇声声:“婉儿来给王妃请安了。”
沈芝虚扶了一把徐婉儿, 客气回道:“不必多礼, 坐吧。”
徐婉儿也不客气,沈芝落座后, 她亦自顾自坐下。
彩珠对这事儿有经验,一早便安排好的婢女此刻端着茶盘走上前来, 让徐婉儿替沈芝奉茶。
沈芝先前就面对过这样的事,当初英华那一众宫里送来的媵女都给她奉过茶, 早已是轻车熟路。
所以她也没什么不自在的, 将等着那徐婉儿为自己奉上茶盏,走一趟流程。
徐婉儿起身, 从那侍女手中接过茶盏,轻扭着腰肢走到沈芝面前, 随意地跪下,而后将手中的茶盏捧到了沈芝面前。
她面上丝毫没有恭敬之色,不过沈芝却不以为意,她不屑于与她计较。
沈芝捧过茶盏, 抬起杯盖撇了撇茶汤中的浮沫,而后低头轻抿了一口。
她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刚要喊起身的时候,徐婉儿已然自顾自站起来,立于她面前整理方才因为跪下而褶皱的衣襟。
沈芝不由地微微弯了弯唇,把对她的不喜直接做到明面上来,这徐婉儿还真是个不太明智的。
那些前朝后宫争斗的话本子里不是都写,那些藏不住心思的女人最容易先下场,而那些心思缜密,不显山露水的往往能活到最后。
这么一看,徐婉儿若是参加宫斗,准是活不到最后的。
沈芝这头心中暗自腹诽,立在一旁瞧着这一切的彩珠却有些忍不住了,她意有所指地开口道:“徐孺人屋里有嬷嬷吗?”
徐婉儿没想到彩珠会突然插一脚,斜着眼看向她,语气极为不屑:“自然是有的。”
彩珠扬唇讥讽道:“那便是那嬷嬷的过失了,竟然没教孺人这位新妇如何奉茶。”
徐婉儿发觉自己被一个丫鬟怼了,心中一时怒气翻涌,语气半阴半阳道:“我如何不会奉茶了?今日你要不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我定要到王爷面前去告你倚主欺人。”
彩珠并不惧她,轻哼一声道:“孺人为妾,王妃便是你的主子,主子不喊起身,你便不得自行站起。”
彩珠在沈芝身边呆了许久,自然也学到了很多聪明,说话严丝合缝,倒是让人找不到错处。
彩珠顿了顿又道:“所以,还请孺人重新给我家主子奉茶。”
徐婉儿被她说的无法辩驳,只好拿身份来压彩珠:“我凭什么要听你这个下人的话,王妃还没发话,岂容你这个丫鬟在此放肆,我看你是越俎代庖,没安好心,是否要我重新奉茶,得王妃说了算。”
徐婉儿将沈芝推到了话口子上,沈芝倒是没法再做壁上观了。
虽然她很不想与徐婉儿做过多纠缠,但现下倒是因为彩珠这么一闹,骑虎难下了。
寂静一瞬后,沈芝蓦然开了口道:“嗯,重新奉茶吧。”
徐婉儿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什么?”
沈芝微微挽唇,一字一顿清晰道:“我说,让你重新奉茶。”
借机打压一番徐婉儿的嚣张气焰倒也不是不可以,省得她以为自己是个软柿子,往后再作出各种事端。
徐婉儿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一旁的彩珠闷闷得捂着唇想笑。
沈芝眄了她一眼,彩珠才敛了面上笑意。
彩珠对方才拿茶盏来的侍女道了句:“还愣着干嘛,没听王妃说的吗?快去再端一盏茶来。”
那小丫头被方才这一出整的早已懵了,一时回过神来,立刻跑出去了。
没一会儿,那丫鬟便又捧着茶托回来了,上面摆了一盏新茶。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徐婉儿跟前,垂眸道:“徐孺人,茶来了。”
徐婉儿面上早已是一片铁青,只好重新去拿盘里的茶盏,但她心中早已起了个坏心思。
所以在接过茶盏的那一刻,她故意脱了手。
只听哐当一声,一时间,茶汤四溅,碎片纷飞。
彩珠意外地瞪大了眸子,沈芝目光平静地瞧着这场闹剧,似乎是早有预料一般地弯了弯唇。
她起身,走到徐孺人身边,假意关心地问道:“妹妹没事吧?”
徐孺人瞧着沈芝,突然泪水盈上眼眶,呜咽道:“姐姐为何要折辱妾身?”
沈芝抿唇,不露情绪道:“此话从何说起。”
徐孺人红着眼睛委屈道:“那为何要让婢女端来滚茶害臣妾脱手?”
彩珠一时气急,瞪着徐孺人道:“你胡说,这怎会是我家王妃的意思!”
徐孺人一脸人畜无害地模样,故意针对彩珠道:“不是王妃授意的,那就是你授意的吗?”
“你!”
彩珠被她气得火冒三丈,却又被徐孺人讥讽的哑口无言,只好憋着一肚子火气无处撒。
方才那小丫鬟也是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解释道:“王妃,奴婢没有故意端滚茶来,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会……”
沈芝瞧着这一出愈演愈烈的闹剧,不由地在心中哀叹,她本无意卷入这些纷争,却偏偏事不由人。
实在是让人头大。
她瞥了一眼殿门口,原本立在那儿等徐婉儿出去的那个侍女果然不见了踪影。
她瞧了一眼身侧的彩珠,不由慨叹,哎,彩珠啊,你下回可长点心吧。
彩珠莽撞,方才已入了徐婉儿的套。
由此可见,这徐婉儿并没有她想得那般蠢,方才是她大意,小看她了。
若是放在宫斗的话本子里,或许她可以活过半本册子的。
这招一石三鸟,当真不赖,一会那她的侍女将陆远峥请来,沈芝这头的三人便总有一个要担责任。
果然,不出片刻,陆远峥便来了,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官员,其中一个沈芝认得,便是徐婉儿的义父,徐律。
一时间,方才还空荡的屋子,一下子便人满为患。
陆远峥今日刚与雍州的官员们商议好如何征讨尤丹王庭,准备回殿内休息,却不料,那徐婉儿身边的小丫鬟却来状告这内宅的纷争。
让他不得不抽身来处理此事,那尾随他的徐律听闻此事,便要要过来,陆远峥碍于情面不好驳他,再加马上攻打尤丹要用他,便让他跟着来了,徐律很是鸡贼,还拉着另外几个官员一起过来,好为自家女儿多一份后援。
陆远峥今日头戴镶玉冠,黑发高束,绘金长袍勾勒出蜂腰长腿,他满面威然地走进来,谁都可以看得出,他此刻心情并不愉快。
众人行完礼后,沈芝冷眼看着徐婉儿泪水涟涟地跪在地上,求陆远峥和徐律为她做主。
“王爷,义父,婉儿实在是不知,姐姐为何要这般对我。”
她一边说着,身前的那两团白肉便使劲地凑向陆远峥的方向,似乎是怕他看不见一般。
陆远峥嫌恶地别开了眉眼,目光落到了立在堂前一言不发的沈芝身上,她今日青色竹叶交襟锦裙,面上粉黛未施,唇色自然粉嫩,一副清新模样。
陆远峥微微愣怔,片刻敛了眸,只淡淡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彩珠见沈芝不言不语,怕被徐婉儿恶人先告状了去,立刻想走出来辩驳,却被沈芝轻轻用手按下了,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若是再落入徐婉儿下的套,便全盘皆输了。
徐婉儿跪着哭泣道:“王妃今日嫌妾奉茶粗苯,要臣妾重奉一次,可妾没想到,那第二回 的茶滚烫异常,臣妾失了手,王妃便说要治臣妾不敬之罪。”
徐婉儿的一番话说出,在场之人便都会以为是沈芝好妒,故意针对新来的妾氏,不得不说,这徐婉儿今日是有备而来的。
沈芝一时有些头大,这徐婉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演技倒是着实不错,不去唱戏可是可惜了。
身后的彩珠已经气得绷不住了,沈芝却紧紧拉着她的胳膊,不让她冲动。
陆远峥瞧着沈芝毫无波澜的表情,不知为何,心中莫名起了些兴致,想看她接下来如何应对。
一旁圈椅上的徐律坐不住了,半抬身子对陆远峥道:“王爷,请您为小女做主啊。”
他瞥了一眼那个跪在一旁早已吓蒙了的小丫鬟,启唇问道:“为何要端滚茶来?是否有人指使?”
那小丫鬟吓得连连磕头:“王爷饶命,奴婢,奴婢真的不曾端滚茶来害徐孺人啊!”
徐婉儿闻言,立刻做出气恼又委屈的模样来,她侧头看那丫鬟,瞪大眸子道:“你,你为何要这么说……难道你想说是我故意打翻茶盏,诬陷于你吗?”
那小丫头被徐婉儿的逼问弄得又惊又俱,一张脸吓得惨白无比,她刚来王府当差不久,没想到竟然就遇上这样的事,根本没有能力招架。
见小丫头不语,陆远峥双眸沉沉,顺着徐婉儿的话追问道:“你是说,徐孺人故意诬陷你?”
那小丫鬟吓得一瞬抬眸,又被陆远峥眼中的锐芒吓得垂下了头,连连磕头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王爷。”
陆远峥微微扬起眉峰,轻哂一声道:“那便是被人指使的?是何人指使你的?”
一边的徐婉儿添油加醋地帮衬道:“你莫怕,尽管说便是,王爷赏罚分明,你现下将功赎罪还来得及。”
那小丫鬟吓蒙了,竟然顺势左右瞅了一瞅,当她的目光落到平静如兰的沈芝身上时,突然停了下来。
她颤抖着嘴唇开始犹豫,要不要顺水将罪责推到王妃或是彩珠身上,毕竟,若是今日不推卸责任的话,最后背罪的一定会是自己。
暗害新来的孺人,罪名可不小,雍王眼里容不得沙子,她必定是死路一条。
第28章 反转
沈芝发现那个浑身颤栗的小丫头看着她欲言又止, 心中慨然长叹。
人性是经不起试探的,她又何必去让这么一个可怜的女孩子为难,亦或是走向极端呢?
就在那小丫头即将开口的时候, 沈芝上前几步。
沉默了半天的她,终于开口了。
她在陆远峥面前蹲了蹲身,温和开口道:“王爷, 今日之事酿至如此,绝非臣妾所愿。”
众人的目光皆落到了她身上, 那小丫头也噤了声, 闭口不言了。
沈芝的眸子逡巡至徐婉儿身上, 嘴角微微上扬道:“妹妹今日的戏演够了吗?”
徐婉儿蓦然瞪大了眸子, 喃喃道:“姐姐这话是何意?”
沈芝微微挑眉, 朗声道:“不得不说,今日这一切, 妹妹策划的很好,非常到位。”
说着, 她在众人讶然的目光中,向前踱了几步, 轻轻弯腰, 捡起地上茶盏的碎片,放于手心细细打量起来, 她一边打量,一边道:“只是, 妹妹千算万算却忘了一点。”
徐婉儿有些紧张地瞪大了眸子,却听沈芝缓缓道出接下来的话语:“今日你所奉之茶,乃是波斯进贡给朝廷的清尔茶,本是鲜绿色, 遇烫水会变赤,故而只能凉水冲泡,这清尔茶乃是嫁来雍州时陛下亲赐,我平日宝贝,很少喝它,重要场合倒是会拿出来用用,妹妹没见过,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徐婉儿听完,眸子都快瞪出眼眶了,她惊恐之下磕磕绊绊道:“怎么会……怎么可能……”
沈芝不紧不慢地将那沾着绿色茶叶的瓷片递到徐婉儿面前道:“妹妹若是不信,随便让王爷叫个茶师来鉴别便是,反正这茶汤渣子全在地上,一点儿都没得跑。”
徐婉儿见那茶盏碎片上粘的碧色茶叶,又望了望方才那一边她打翻了一地的茶汤,浑身都忍不住打起哆嗦来,她那副又惊又俱的心虚模样,落在众人眼中,一下子出卖了她方才所说的一切证词。
徐律也是无声的垂下了眼睫,一副大势已去的颓然样子,他此时满腔都是对徐婉儿沉不住气的恨铁不成钢,却没法再置一词。
昨夜,徐婉儿找他密谋今日之事时,他便是千万个感到不安,只觉她操之过急,还来不及对沈芝知己知彼。
可徐婉儿却一个劲硬要把沈芝一下杀个措手不及,来个当头棒喝,让她彻底被陆远峥厌弃。
最后他勉强同意了,却不料平日看起来娇柔软绵的王妃竟是个极其聪慧强智的,这样一来,他们反倒是把自己折了进去。
沈芝转身看向陆远峥,不卑不亢道:“王爷,可否差人去唤个茶师来检验一番,还臣妾清白。”
彩珠被沈芝这峰回路转的一出,突然又生起了希望,于是连忙接茬道:“是啊,王爷,茶师还得您的人去请,才不失公允。”
看着她们这你一言我一语,陆远峥眼睫未掀,他单手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似是若有所思。
沉默了半晌后,方才颔首道:“嗯。”
他抬眸看向身侧跟着的扈从,淡淡道:“你去把这几日宿在明德堂的茶师裘沛叫来。”
那扈从拱手领命,步履匆匆便要离去。
正在此时,坐在一盘的徐律却坐不住了,霍然起身就对跪在地上早已三魂丢了七魄的徐婉儿呵斥道:“婉儿,今日王爷在此,若是方才有什么误会,就大大方方说出来,王爷不会为难你的。”
徐婉儿眼见徐律给逼上绝路的自己搭了个梯子,此刻若是不连忙顺着爬下来,便是傻子了。于是声泪俱下道:“王爷,妾有罪,许是妾方才太害怕了,才会一时手滑打碎茶盏,不干姐姐的事,是妾自己的过失。”
陆远峥仰靠在椅背上,垂着长眸斜睨着她,情绪不明道:“哦?那你为何方才口口声声说,这小丫头端的是烫茶?”
徐婉儿浑身一震,她脑中飞快运转,最后哭哭啼啼地爬到陆远峥脚边卖惨道:“是,是妾一时糊涂,妾怕姐姐责罚,所以才这般说的,王爷尽管责罚,婉儿知错了,婉儿认罚。”
徐婉儿的这番话,明显就是认了罪,只不过,她这番话暗含推诿,不知情的人,准会觉得是沈芝不近人情,先折辱她在前,才会有了现下这出闹剧。
沈芝见她又往自己身上泼黑水,并不想忍气吞声,于是檀唇轻启,有理有据道:“妹妹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何曾要责罚你,若是我真有意对你使绊子,为何还会让你毫发无损地反过来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