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竹此时脑海里一片空白,方才靠静心咒提起来的雄赳赳气昂昂,在看到真正“雄赳赳气昂昂”的瞬间,荡然无存。
能不紧张嘛!
上回在琴语宫被池惟青逼到退无可退,她紧张是因为没有察觉到自己动情,不能做一个随便的仙。
这一回……
她才刚刚确认对池惟青有情,却根本没有迈过人神无法长相厮守那道坎儿,更没法接受人间帝王坐拥佳丽三千。理智叫嚣着要她及时止损,趁早把这份尚未生根发芽的情扼杀在摇篮里,这样都谁都好。
偏偏池惟青在这个时候逐步逼近她,连思考的时间都不留给她。
简直是紧张他爹给紧张上坟,紧张死了!
第21章 帝王的心头宠(21)
不行,不能,不可以。
箬竹在心底反复强调,她是仙,而他只是个凡人,他们之间不会有好结果的。
所以不行,不能,也不可以!
箬竹手指缓慢蜷紧,暗自狠下决心,但凡池惟青再有越界半步的举动,她立马就施展仙术,把人放晕。纵使要解释,也等躲过今晚这劫之后再另做打算。
“别紧张。”眼前,池惟青揉搓着她的指骨,又重复了遍。
箬竹因坐在桌案的姿势双腿悬空,整个身子僵硬,心里开始默念起仙诀。
她凝视着池惟青含了戏谑笑意的眼眸,倒映出自己无处躲藏的身影。少年帝王背脊微躬,像极了白日林中那只发现猎物的狼,浑身充满力量,蓄势待发。让先行挑衅他的猎人,最终反倒成了嘴下白兔。
她就是那只白兔,瞪圆红眼睛,不知所措,心跳又加速起来。
箬竹念到一半的仙诀忽就在自己如鼓心跳中,断了。
重新念,又断。再念,再断。
原是无比简单且熟稔于心的仙诀,这晌偏生磕磕绊绊,怎么也念不完整。
箬竹蓦地惊觉,她做了数千年姻缘神,见证过成千上万佳偶天成,虽然大部分都在她的牵线下分离了,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她自以为阅世间情爱无数,如今搜肠刮肚却无一种能教她该如何应对眼前情况。
本能的爱慕想要贴近,理性却在拉着她逃离,脑海中绷紧的弦早就断了,可还在各自撕扯楚河汉界,非要分个胜负不可。
烛光将彼此身影拉长,似将滴漏时间也拉的无比漫长。她甚至能感受到池惟青薄唇在耳畔微启,以为他就要这样吻上耳垂。
窗外夜风静止了,心底没念完的仙诀也彻底停止了。
却是换作池惟青轻柔语风吹过,箬竹听见他笑语低哑:“你我同殿而寝又不是头一回了,何须这样紧张?”
刹那,箬竹双眼圆溜溜地愣怔住,一眨不眨。
“早说过不会强人所难,君无戏言。”池惟青说道,“这话永远作数。”
不会强人所难,就是不会做她不愿之事。
待反应过来言下之意,箬竹空白一片的大脑终于恢复了思考能力。他所言同殿而寝,指的是那日琴语宫二人分别眠在里外两张榻。
紧绷的身子缓缓放松下来,却又无端浮上丝缕难言的失望。
池惟青不知她心绪,只在洞悉她忽而松弛的呼吸时,眼底划过一抹难言的苦涩。
他目光淡淡瞥过窗台边饲养着两只乌龟的水缸,用手指沾了点水,转而按在箬竹白净光洁的颈窝,略有些用力地压了压。
“但朕记仇。新账旧账两回挑衅朕都记在心里,今日便先戳个章,总有让琴语宫烛火通宵的那天。”
他指间动作和唇间语调皆是慢条斯理的隐晦,箬竹却能听出箭在弦上的紧绷,和鸣金收兵的隐忍,也不乏对攻城略地的志在必得。
她刚降下温度的脖颈再度发烫,猛地提起力气推开近在咫尺的池惟青,跳下桌案。
双脚踩在微凉地面有种久违的不真实感,又看见收在旁侧的花鸟屏风,赶紧拉开挡在两人中间。
待做完一切,听动静,确认池惟青已经去到外间歇息,心跳还是久久不得平复。
她方才险些……
居然险些就要沦陷在池惟青的臂弯里了?
真是身而为神的罪孽啊,罪孽!
箬竹四肢大张躺在床榻,眼睛睁开盯着绣饰精致的床帐顶。她下午睡了太久,这晌又经过情绪起落,半点睡意都无。
听见一门之隔的外间传来细碎粗重喘息,箬竹脸颊不由得一热。
想起自个儿目光扫过,盘龙柱耸立,她讪讪咳嗽了声:“陛下……”
“何事?”池惟青比往常喑哑的声音传来。
箬竹抬眼看向屏风雕绘的龙凤盘旋,贝齿轻咬住下唇:“医书上说,纾解不当有损身体。陆婕妤和其他几位姐妹的寝宫就在旁侧,陛下不如……”
“阿竹。”池惟青乍然打断她。
“不可滥情,只专待一人,是你教给我的道理。还有,我从来不喜欢陆晗霜。”
箬竹闻声怔祝
她今晚的反应好像格外迟钝,总是在池惟青短短一句话中就呆愣半晌。
又听外间传来“歇了吧”,她阖唇缄默,听自己心跳扑通良久,才想明白最后那句话的内涵。
刻意提起陆晗霜,以及谏言池惟青去别处,其实是她的试探。
除了人神相恋难有好下场,她实在找不出其他能让自己割舍掉爱意的借口。便想着,只要池惟青对她有丁点儿无情无意,她就有理由说服自己抽身而出。毕竟她们做仙君的,不会容忍自己受委屈。
可偏偏,从入宫到现在,池惟青无数次间接地向她表明不喜陆晗霜,也一次没传召过其他后妃。直到在瞬息之前,池惟青似乎给了一个她早有猜测,可因为不敢相信所有从来无法确定的答案。
甚至……冲入火海救她、跳进湖水救她、以身喂狼救她,没有过多柔情蜜意的言语,却用豁出性命的行动诉说着她在他心目中与旁人不同。
就如夏日暑气、冬日霜寒,一点点沁入骨髓,悄无声息占据了整颗心脏。
箬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越发失眠烦闷了。
围猎秋狝总共三日,虽然池惟青在第一日就伤了腿无法下场,但最初定好的规矩还得继续进行下去。
箬竹心绪烦杂就想做些别的事转移注意力。她接连两日策马穿梭林野,酣畅淋漓,就差把猎场中的猎物狩空。
本来以为这样多少能让她不去想池惟青,谁知三日围猎期满,当她瞧见池惟青站于高台,身后旌旗猎猎,目光又不受控制地停留在那道身影。
完了,她心想真是大写的完了。
以前是巴不得别见着小皇帝,避之如瘟神,现在成了见不着心里难受得紧。
她晃了晃脑袋,抛开这些污七八糟的想法。而后就见江闻拿出一卷装裱精致的画,是池惟青早就说好要赏给秋狝中拨得头筹之人的褒奖。
她倒不担心那副胖憨的猛虎下山图会被别人看见,单凭这两日她拼力打猎的劲儿,就不可能有人超了她去。
但是,凡事都有个但是。
箬竹万万没想到池惟青居然当着百官的面,徐徐打开了那副画。
一只胖乎乎圆滚滚的虎,登时跃然纸上。
那些个懂画的公侯将相,碍于池惟青在此,想要拍个马匹,很是艰难地表示:“真是……好画。”
池惟青道:“此画,是朕与司贵妃共同落墨而成。”
有人狐疑反问:“司贵妃?”
箬竹朝他尴尬笑了笑,便看见池惟青走下高台到她面前,拉起了她的手。
“阿竹从狼牙下救朕性命,自然担得上贵妃之位。”池惟青这话既是为众臣解惑,也是对箬竹说的。
他专挑了这样的场合和缘由叫她名正言顺,凭真心与本事,不靠美色,也不靠家世。
箬竹感觉自己脸颊再度红了个透彻。
后来池惟青再说了些什么,她脑子发懵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秋狝围猎正式结束,銮驾回宫,箬竹趁机把自己的手从池惟青掌心挣出,头也没回地跑了。
池惟青望着她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又想笑又想叹。
分明讲那些个调侃之语信口就来,还曾一本正经地说过什么“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乃生而为人的需求”,怎真到了自己身上,只拉个手就能羞成这样?
世间怎会有如此可爱且招人喜欢的姑娘。
箬竹一路小跑径直上了季似鸢的马车,看见车内小桌上摆有凉茶,捧起来就喝。
好几盏茶下肚,脸上温度才稍稍褪了些,搁下茶盏迎上季似鸢满目诧异,她抬袖擦了擦嘴角水渍道:“似鸢,我问你个事儿。”
季似鸢甚是善解人意地挥退身旁侍女:“姐姐你说。”
箬竹搭在膝裙的手指屈起,嘴唇启了又阖,阖了又启,如此反复好几次才总算鼓起勇气,压低声音问道:“就是……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季似鸢看她:“当然有啊,姐姐怎么问起这个?”
箬竹一直知道季似鸢对池惟青没心思,所以她喜欢的人必然是宫外萧郎,索性大胆地组织措辞:“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和你的心上人因为身份差距悬殊,伦理上不允许这份感情,你会怎么办?”
闻言,季似鸢双唇微张:“姐姐你该不会想给陛下带绿帽吧?”
“啊?”箬竹顿然迷惑。
季似鸢挠挠头:“虽然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但陛下后宫总就五个人,要是我们一人送他一顶翠色儿的帽子,这得多煞陛下的面子。”
“那个……你可能误会了。”箬竹撇撇嘴角,“我没想给陛下带绿帽。”
季似鸢往马车外左右看了眼,随后放下帷幔,做足了姐妹间说体己话的阵仗。
“姐姐对我就别藏着掖着了,方才陛下当众册封你为贵妃,你脸上非但半点喜色都没有,还转眼就跑来问我,和心上人身份悬殊怎么办。从没谁会觉得,贵妃高位与君王是身份悬殊的呀。”
箬竹无奈,想纠正她是不可能了,只好道:“我说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我的一个朋友,我托朋友问的。”
“姐姐的朋友碍…”季似鸢若有所思。
“嗯。”箬竹点头,“我有一个朋友。”
第22章 帝王的心头宠(22)
“简单来说就是,我那朋友的心上人身体不好,大夫说他至多活不过而立之年。假若我朋友要同他成亲,余生势必得守活寡。”
箬竹心想,池惟青是人族,寿命短。她用短命守寡来形容,不为过。
续问道:“如果是这样的情况,你觉得我那朋友,应该趁早割舍,还是跟随心意去爱?”
季似鸢听她这样说,摸着下巴眨了眨眼睛:“这就得看姐姐的朋友,是不是真心喜欢那位公子了。”
“是真心喜欢的。”箬竹态度肯定。
她这几日时时刻刻都在想这个问题,已经彻底剖析明白了自己的内心,所以才会跑来问季似鸢,想要听取多几个人的意见,也好拿捏出个足以支撑她果断行动或斩断放弃的充分理由。
只听季似鸢道:“既如此,那就大胆去爱1
“纵使要守活寡,至少还能共同经历十数年的美好,留作日后回味。可如果选择割舍的话,姐姐那朋友兴许从这一刻开始,就会沉溺在相爱却不能爱的痛苦里,抱憾终身。”
箬竹长睫低敛,消化着她这段话。
前者是顺从内心,恣意快活十余年。后者是压抑感情,强迫自己割舍放下。
她眉头骤然紧了紧,仅是想到强迫二字,已然觉得挺难受,这不符合她们天族仙君想做就做的率性。何况,她这几日哪里没想过割舍。
为了克制自己想见池惟青的冲动,大吃大喝她尝试了,策马奔腾她也尝试了。把人世间最畅意的几件事都做了个遍,可结果呢?爱慕仿佛一堵厚厚的高墙,屹立在天地间,她仰头或低头,都越不过墙头,思念只深不浅。
良久,箬竹点头道:“我明白了。”
“姐姐明白就好。”季似鸢笑笑,“不过更重要的,是得让那位公子明白。”
箬竹狐疑追问:“该怎样让他明白?剖白心意么?”
“心意自是要说明的,却不能随随便便张口就来。”季似鸢道,“姐姐可以选个意义非凡的日子,做些让他感动或者让他开心的事,给彼此都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毕竟俗话说的,生活要有仪式感嘛。”
箬竹在心里默默记下:“我这就把你的建议告诉我那朋友。”
她说着就要下马车,掀开车帘的刹那,突然想到什么,忽又回过头来:“对了,你刚才说,一人给陛下送一顶绿帽,是怎么个回事?”
“姐姐不知道吗?”季似鸢手执丝帕,掩唇羞怯地笑了笑,“我与章宝林、徐宝林各自都是有心上人的,而且他们如今,都以侍卫的身份进宫当差了。”
箬竹:“……”
好家伙,她直接一句好家伙。
感情池惟青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内涵颇深,重点就在个“青”字。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那个绿,不是,的那个青。
天气晚来秋,回宫后的箬竹枕在贵妃榻上,看院中金黄梧桐叶飘落,开始发愁。
季似鸢对她说,剖白心意要有仪式感。可她除了会吃吃喝喝,外加打叶子牌的技术顶好,上哪儿去给池惟青找仪式感。
至于意义非凡日子的话,在人族观念中好像只有七夕节和生辰日较为独特。而今八月见尾,等下一个七夕节显然时间太久,那便只能选后者了。
箬竹唤来芸香询问:“你可知陛下的千秋节在何日?”
芸香手端漆盘,赤金盘碗中乃藩国进贡的脆甜蜜瓜,珍贵得很,是池惟青特地吩咐尚膳局,留给琴语宫的。芸香把蜜瓜在箬竹面前搁下,说道:“婢子正要和娘娘说这事儿呢。”
“而今距陛下生辰不足两月,阖宫上下皆在做准备,娘娘可有想好届时赠予陛下什么生辰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