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催雪发现了,当即叫嚷起来,“看,我说什么来着,容容,你真的变重了。”
阮芽心中不愿承认,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不满“哼”了一声。
脚下这双薄底的刀条绣鞋,跟她身上的绿衣是配套的,她担心把鞋弄坏,脱了鞋光脚走,四处要找水洗鞋。
反正已经出了城,离约定的地方也不远了,阮芽和柳催雪便接着明亮的月色,在附近转悠,寻找可以洗鞋的地方。
不多时,二人在与衔玉约定的山坡下找到一条山上流下来的小溪,圆圆的月亮倒映在溪水里,柳催雪傻乎乎要去捞,阮芽没管他,蹲在溪边洗鞋。
洗着洗着,她又发现了不对,盯着溪水皱眉瞧了半天,忽然伸手往后一摸,抓到个东西。
那东西肉眼看不见,阮芽是从溪水的倒影里看见的,浑身血了呼啦的,看不出是什么。
它力气很大,第一下拉没拉动,它开始挣扎,阮芽用了些力道,用力往前一拽,那东西“啪”一下摔在水里。
柳催雪的月亮被打散,眼前蓦地多了个东西,全身都是血,极大的一只,给他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阮芽死死抓住那物不松开,另一只手不忘把洗干净的鞋子放到草地上,方才扑上去按住。
溪水冲干净那东西身上的血污,竟是个人,断了一条胳膊,身形肥胖,眼睛肿成一条缝,像被人乱棍打死又诈尸的野猪。
“噫?怎么是个人?”阮芽困惑歪头。
这便是从衔玉水球中逃跑的黄富,他别的本事没有,逃跑永远是第一,曾侥幸在天海城一强悍女魔修手底下逃生。
天海城那次后,他休养生息了一段时间,却不想万和城东山再起,寻仙楼开了才半年多,又被人给连锅端了,次次遇见的都是硬茬。
不过衔玉本事虽强,手段和修为跟那个女魔修比,还是差远了,水牢根本困不在他。
他隐匿了身形往东逃跑,在城门口,却忽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走到近前一看,是一白衣青年背着一绿衣少女,正排队准备出城。
那少女身上熟悉的香味,使他恍然想起了什么,右手一抬,显出手腕上一串金星小叶紫檀,那珠串上收绳的地方,还串了一颗白色的小小骨珠。
黄贵靠近他们,骨珠就亮起来,远离,骨珠便失去光华。
他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心跳如鼓,忙收敛了气息,爬到阮芽的背上去,柳催雪才会无缘无故跪倒在地。
一个二百斤大胖子突然跳上来,换谁也承受不住,只是阮芽被他施了法,加之体质特殊,力大无穷的缘故,迟钝没有感觉到。
黄贵被她摔进水里,“哎呀”一声,忙翻身冲她连连磕头,“姑奶奶饶命啊,姑奶奶饶命啊,是那城门口有捉鬼的法阵,小人想出城,又不想被捉,才会选择附在人身上,跟着一起出城的……”
他连哭带喊,算是把身份交代了,阮芽松开他,垫脚探头前前后后地看,“可是,你明明就是人啊,你的胳膊还在流血呢,鬼是不会流血的。”
柳催雪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哦!原来是你在捣鬼啊,我说容容才没有那么重呢。”
黄贵“呜呜”两声,在溪中凄惨地磕头,“姑奶奶有所不知,我是刚死没多久的新鬼,魂魄的重量还没来及变轻,肉身也还算新鲜,故而魂魄才会流血不住……”
“哦。”阮芽懒得听他废话,“那我不怪你了,你走吧。”她把柳催雪拉过来,问,“我背上衣服脏没?”
柳催雪摇头,“不脏,但是好臭!是那个鬼的味道。”
阮芽抬袖闻了闻,果然,有股挥之不去的腐臭味,她多少相信了那人的说法,只是面上嫌弃毫不掩饰,“你弄脏了我的衣服,好烦啊,太臭了!”
黄贵心道这两人果然是缺心眼,一通爷爷奶奶的喊,说找不到自己的肉身,请他们帮忙找一找。
这小溪不远处就是官道,附近还有驿站,常有道人夜间路过,不好动手。他指着北边山上的一片荒地,“我记得,我的肉身好像就在那边,我们过去看看吧。”
阮芽疑惑,“你死都死了,还找肉身干什么,待会儿阴差就要来逮你了,你乖乖跟他走,投胎去,下辈子重新做人吧。”
小丫头还懂得挺多,黄贵只好继续编,“姑奶奶有所不知啊,小人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一家老小都指着我过活,我死了他们可怎么办啊,我可不能死啊,哎呦喂……”
不想,他面前就站了个正儿八经的道士,年轻虽轻,本事却十分了得,这辈子捉的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鬼魂留恋世间的原因都大同小异,说的话更是一点新意没有,柳催雪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人变傻,可记忆和刻在脑海深处的反应并没有丢失,柳催雪条件反射拒绝,“不可。人死不能复生,你若执意不肯离去,待到七七四十九日后,必然变成孤魂野鬼,危害人间。哼,既然你不听劝,那我现在就收了你,免得你以后害人。”
话毕,手腕一抖,袖子里滑出一柄巴掌大的桃木剑。
这木剑是柳催雪往常捉鬼时用的法器,平日从不离身,收在袖中,有法力时可变作正常宝剑大小。
可他现在没有法力,于是只能握着小剑,迈开步子,朝黄贵的肚皮上扎去。
本以为能一剑将胖鬼刺穿,神魂打灭,小小桃木剑陷入肥肉寸余,竟又软绵绵给弹了回来,他手一松,木剑“吧嗒”掉进水里。
柳催雪:“欸?”
阮芽赶紧捡起来,“你力气太小了,换我来。”她上前两步,往黄贵肚子上连捅十几下,每次都扎得肥肉陷下去,面前这鬼却一丝反应也无,只那张大胖脸红里透着黑。
“欸?”她低头,借着月光细看手中这柄小剑,“什么嘛,竟然是木头的……”
黄贵大怒,右手指甲暴涨三寸,寒光渗人,他伸手欲将阮芽捉来,触及她身上法衣时,忽被弹开,又摔到了溪水里。
阮芽抬头看去,他身形看似笨拙,却十分敏捷,再次极快地杀来,柳催雪飞扑护住阮芽,就地一滚躲开。
然而失了法力,再敏捷的身法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都是无用。黄贵的目标是阮芽,他提着柳催雪后领将他扔开几十丈远,长出尖利指甲的手掌伸向阮芽咽喉,她下意识抬袖遮挡,心里好害怕衣服被弄坏,不由得惊叫出声,“不要!”
心念一动,她身上顿时爆发出一股的刺目白光,形成一道圆形防护结界,黄贵已探入结界范围的右臂,在瞬间化为点点荧光消散,连血液都没有脏污她衣裙半分。
黄贵痛呼一声摔倒在地,目中满是惊恐。这种恐怖的力量,他曾在天海城遭遇过一次。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到,或许不是自己本事大,能从那女魔修手下逃生,她是故意放水……
这小娃身上为何会有那女修的力量,难不成她就在附近?
所有贪婪的念头都被恐惧占据,他心里只有一个字——逃。
同一时间,悲问殿中,重重垂落的红纱帐内,熟睡中的女子惊坐而起。
她两手掐诀,一指点于眉心,凝神感受,半晌,才长舒一口气,放松身体,喃喃一声,“没事。”
她周身未着寸缕,如瀑黑发披散肩头,如水流泻,半遮半掩曼妙风情。身侧男子醒来,拨开她柔软的发,在她雪白肩头落下一吻,“花儿,怎么了呢?”
“起开。”她挥手毫不留情拨开他,披衣起身,两手将颈后墨发泼洒开,“过段时间,我要回一躺九华山。”
男子心生雀跃,望着她玲珑背影,期待道:“可以带我去吗?”
她果断拒绝,“不可以。”
千里之外,万和城外官道旁的野地里,阮芽在低头检查她的袖子,“还好没烂。”
“丫丫!”
“啊?”她尚不知发生何事,闻声举目四望,衔玉自半空俯冲而来,落地化为人身,抱起她,“你怎么样?”
阮芽扑进他怀里,“衔玉,你来了!刚才我们遇见一只大胖鬼,那鬼还想打我呢!但是被我的法衣震飞了,他吓跑了。”
她周身那结界来得快收得也快,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衔玉处理完城中之事,听大柱说黄富跑了,顿时什么也顾不得,火急火燎就往城外赶,途中感觉到她遇见了危险,恨不得马上飞到她身边,结果她没事人一样,把袖子亮给他看,“看,好的呢。”
衔玉气得,想打她一个脑瓜崩,又不忍心,“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袖子!”
她心无挂碍,双手搂住他脖子晃,“衔玉送我的衣裳,我当然要好好保护啦。”
大柱和张梁随后赶至,兔子抽动鼻尖,“是黄富的气味,该死,又让他跑了。”
柳催雪被黄富扔开时,脑袋撞在一块大石头上,当场晕了过去,大柱“哎呀”一声,跑上前将他翻过来,在草地上放平,为他包扎。袖子里掏出一瓶止血药,他转头去看,见衔玉将阮芽全身都检查过,确定没受伤后,责备她,“为什么不穿鞋?”
小雪公子脑袋上开了好大一道口子,满脸都是血,他不管半死不活的儿子,问媳妇儿为什么不穿鞋?
果然,孩子只是意外。
阮芽坐在他大腿上,翘起沾满泥和草的脚丫子,脚趾害羞地蜷起,“嘿嘿,怕弄脏鞋。”
衔玉一言不发,把她抱到溪边干净的大青石上坐下,提了她的鞋过来,施术滤干水,半蹲在侧,将她双脚搁在膝头,揉了两个水团给她洗脚。
她脚踝细弱,脚上皮肤细嫩,衔玉仔细给她搓洗干净,掰着她脚底板一看,果然又受伤了。
他叹了口气,细心将皮肉里的碎石和草根摘除,她感觉不到痛,就不会注意保护受伤的地方,若不多费些灵力为她彻底医治好,哪天溃烂流脓了自己都不知道。
说来也是怪,他这样的人,竟也会如此细心地照顾别人。来绣神山之前,萧逢曾告诉他,要他来保护一个人,那时没说是谁,但初遇时见到她,衔玉已经肯定,他要保护的人就是她了。
虽然不明白干爹的用意,但保护丫丫,衔玉并不讨厌,偶尔也会觉得有趣,甚至是享受。
他埋着头,模样认真,高束的马尾垂下,遮住了棱角分明的侧脸,阮芽伸手替他抚去,他皱眉,“别乱动。”
她没心没肺傻笑,“头发挡脸了,看不见你。”
张梁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找到逃跑的黄贵,摇头,“让他跑了,那厮一向擅长逃跑。”
衔玉头也不抬,“他断了两只手,就算不死,以后也没办法继续作恶。”他来时在天上看得清清楚楚,丫丫身上有个顶厉害的防护结界,跳过了最外层法衣的防护,在瞬间夺去黄贵右手。
大柱把昏迷的柳催雪安置在一旁,接下来,与这半道结识的张梁商议那帮小妖的去处。
张梁一行人为防被抓,事前便商量好,救完人就分散逃跑,事后再想办法安置救出的小妖,是以这时,跟着衔玉出城的除了大柱,只有张梁和他的小兔妖。
那小兔妖约莫是饿了,这时正蹲在溪边啃青草。
大柱说:“兄台可曾听说过绣神山?”
绣神山是当今天下,人、妖,魔三界中势力最大的妖族领地,山主萧逢一千五百年修为,背景强大,除了九华山和清徽道院,更有传闻说,他跟魔域也有关系。
张梁恍然大悟,“原是绣神山出手。”
大柱颔首,“不错,所以今日救出的这批小妖,我们原本计划是带回绣神山安置的。”
张梁点头,明白他的意思,冲溪边的小兔妖喊,“苗苗,把它们放出来吧。”
兔子扭头,三瓣嘴快速吃掉嫩绿的草叶,蹦跶到他脚边,化为人身,站起来,瞪着红眼睛,“那可不行!万一他们也是坏人呢!表面上是救人,说不定其实暗中与黄贵勾结,过个一年半载的又换个地方开酒楼了!我们把小妖怪交出去,不是送它们入虎口吗?依我看,他们就是故意放跑那个死胖子的!不能轻信。”
张梁有同样的顾虑,只是这话他不方便说出口,让苗苗替他说了。
阮芽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忙摆手,“不是,我们是好人,我不认识那个死胖子,我们一早就商量好救人的。我要是知道他是你们要找的人,就把他捉住了。”
衔玉为她治好了脚伤,给她套上鞋,“以后不准不穿鞋,穿坏了就让大柱给你做,别舍不得。”
大柱心说你还欠我那么多钱呢,不过男人的面子事大,他并没有拒绝,忙不迭点头,“对,别舍不得。”还话里有话提醒他,“钱嘛,再赚就是。”
衔玉没搭理他,起身抖抖衣袍,面对张梁和苗苗,眼皮懒懒一掀,又恢复了那副谁也瞧不上的拽样,“你们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们,那就一起把小妖们送到绣神山,省得在这打嘴仗。”
他总觉得最近发生的几件事,之间有一根无形的纽带串联,但藏得太深,对方太过谨慎,几次快要摸到又眼睁睁看着它溜走,他心有不甘。
加之本就是带阮芽和柳催雪出来散心,还没开始玩就遇见了这样的事,想必这时候带他们回九华山,他们也不乐意,那就再多玩会儿吧。
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已经惊动了官府,但幸好只有寻仙楼被焚毁,旁的商铺并没有受到影响,有少数人受伤,也并无大碍。
百姓不知其中缘由,只道寻仙楼专吃动物幼崽,触怒了神灵,又幸得黑龙庇护,降下水塔,无辜之人不受牵连。
城中守卫加强,却也防不住他们,当晚,大柱背着昏迷的柳催雪,衔玉背着阮芽,又回到了城中的奇绣庄,张梁抱着她的兔子宿在客栈。
庄子后院有两间空房,大柱一早就让小蜘蛛收拾好了,衔玉摇头,说不用,让他把两张床拼到一起。
大柱不解,“这是为何?”
阮芽说:“我们三个,一直都是睡在一起的。”
大柱长长“哦”了一声,明白了,小雪虽然块头大了些,其实还是个宝宝,不能跟娘亲分开睡。而衔玉又十分疼爱娘子,若孩子夜间哭闹,也能帮着一起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