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英恼羞成怒,回房从门缝里用手指她,“她有伤在身,你不准来打扰她!我会一直守在这里的。”
蓬云笑眯眯,“好好好。”
回到床榻边,对上她询问的视线,他索性坐在床边脚踏上,握住她的手,“是我大姐,她想见你,我没让。”
他不确定她会不会留下来,他当然希望她留下来,她说什么都给他,其实他一开始没想过那些事,可真正抓在手里,就舍不得放了。
她手指轻轻地回握,弯唇浅浅笑,“不用担心,我说什么都给你,就是什么都给你,包括留下来,为魔域效命。”
顿了顿,又补充,“只是,我可能暂时无法回应你的喜欢。我还做不到,也许是因为时间太短……我们来日方长。但只要你想要我,随时都可以,我们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关系。如果你不要想了,我也可以离开,走远一点,我的去留,全凭你做主。”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她累了,说罢便闭上了眼睛。心口的伤使她不能侧卧,只能勉强弯膝,偏头寻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这番听在蓬英耳朵里,却是如此令人心痛。除了孩子,她什么也不在乎,甚至可以把自己当作交换利益的商品。
如果这一次,他们没有遇见,她还是会来魔域,她会找上谁呢?二哥?四哥?五哥?
连他大姐也是荤素不忌的,花儿那么漂亮,以大姐的德行,为博美人一笑,遣散预备后宫也说不定。
在诸多兄弟姐妹们里,蓬英并不是最厉害的,她的第一目标也一定不是他。
这一切,已发生的,未发生的,都令人难受。
他很难受。
过了两天,天海城里出了一件大事,十三家妖食店的老板连带着伙计,被人给抹了脖子,店也一把火全烧光。
蓬云找来时,蓬英坐在庭院里拭剑,她手指狂戳他脑门,“你是不是个驴!你知不知道你给我造成多大的损失!你这个驴!”
蓬英随手布了个隔音罩,不耐地挥开她,“你真的很吵,她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他显然是忘记自己被骂、被扇巴掌的时候。
以后要做魔皇的人,领悟力岂非常人可比,稍加串联,蓬云已知道了个大概。她眨眨眼,倒吸一口凉气,“你的那个,她?不会是那个人吧?”
与阮小花相处的这段时间,蓬英将她身上那股漠然和深沉学了个五分像。此时抿唇不语,默默拭剑。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蓬云竖起大拇指,“守得云开见月明啊,牛啊。”她围着石桌转圈,片刻后忽然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说:“那她知道,你屋子里全是她的画像,还有你写的那些酸溜溜的情诗吗?”
蓬英惊恐瞪大眼睛,腾地站起来,拔足狂奔。
蓬云坐在石桌上,摇头晃脑,“万山丛,一瓦红;小破观,碧葱茏;青桃儿,从天降;白月光,树上躺……”
蓬云抚掌大笑,“真是好诗!好诗!”
寝殿正中放了个一人多高的大火炉,里面是终年不熄的熔石浆,火炉外用黑玉围成一个圈,防止不小心跌倒烫伤。
黑石地板上铺满白色长绒地衣,室内照明的宝珠却是没换,只在外面装了一层浅杏色的灯罩,柔和了光线。
阮小花躺在火炉边的软榻休息,手边堆满了书画,是她从蓬英书房里搬来的。养伤期间,闲来无聊,打算看书消遣。
她随时翻开一卷,蓬英适时推门而入。
“你回来了。”她抬目望去,眼角余光却被画中人吸引。
这是一副美人春睡图,是蓬英自己想象的,参考物是庭院里的荷花池。
荷塘中开满了粉白的荷花,黑发白裙的少女酣睡于莲叶上,她的一片裙角垂落水中,小鱼儿躲在莲叶后偷看她。
右侧赋诗一首。
“团团叶水面盖,芙蓉花向东开;并蒂莲,白玉藕,你竟偷偷嫁人妇。”
蓬英:“……”
他画得很好,作诗一般,阮小花却说,“很可爱。”
蓬英也不觉得丢脸,知道就知道吧,他是希望她知道的,不然她住进来的第一天,书房里就该清扫干净。
自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说什么“你不要我,我就离开”这样的话了。
后来蓬英想,那或许只是她的示弱,配上她当时病病歪歪、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很有欺骗性。
他差一点就信了!
后来仔细一想,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示弱,不是威胁,而是一种暗示。
提醒他随时可以放手。
如今她什么都拿到了,心里巴不得他这么说,等着抓他的错处,抓他话里的漏洞,就可以心安理得离开他。
她想离开。
蓬英也不怪她,他只是心疼。她不相信他,并不是她的错,是她所遭遇的一切,使她不敢再相信。
“我真不敢相信。”将画卷在面前一幅幅展开,阮小花如此说道。
“世上竟有你这样的人,一面之缘,就能记那么久。”
蓬英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也不是一面之缘,你知道捕风人吗?”
“捕风人?”她摇头,“闻所未闻。”
蓬英解释,“捕风人平时走街串巷,收集各处的奇闻异事,卖给万花楼,万花楼就把这些消息整理整理,写到万花镜里去,当然主要目的还是卖万花镜。但是捕风人,也可以私聘,花点钱,他就能弄来你想要的人的消息,甚至还会蹲在暗处,用万花镜照你……”
阮小花惊奇瞪大眼睛,这不是就是代拍?
她僵硬转头,“所以你请人拍过我?”
……
蓬英以沉默应对。
她忽然理解了,这不就是追星吗,敢情她还是个名人。
她相信他喜欢她,喜欢了很多很多年。
谁还没喜欢过个把名人。
心伤难愈,心头血不可再生,倒是不损修为,只是会落下病根,她还需要休养。不过现在心情变好了,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去庭院里走一走。
一身质地柔软的白裙,玉筷子随意将长发盘起,她坐在荷塘边喂鱼,身后是早春初绽的一树白梨花。美人如画,却难描难绘。
蓬英不再画她,一来是她不能久坐,二来是她就在眼前,何需睹物思人呢。
仙心石拿到了,傀儡身也在收集材料准备炼制,魔域有当今天下最好的炼器师,阮小花决心给魔域卖命,蓬云当也得表示表示,材料、工费,全都从蓬英身上出。
蓬英没什么意见。
唯有一点,孩子的神魂许是吓着了,还缩在土里,不打算出来。阮小花躺在床上琢磨了两天,决定把花盆交给蓬英,可把他高兴坏了。
蓬英没事的时候,就对着花盆说话,试图将她唤醒。
以灵力探查,能感觉到她,是一团萤萤绿光样子的小人,短短的四肢,圆圆的脑袋,抱膝躺在土里睡觉。
一开始跟她说话,她被这个陌生的声音给吓一跳,像蚯蚓努力往土里钻,扁扁的身体紧紧贴着花盆底,瑟瑟发抖。
于是蓬英给她浇水,每次只浇一点点,水浸不下来,她想喝,喝不着,只能往上钻。
等她上来了,蓬英又不浇了,用滴的方式。
小身体能吸收的水变少,她只能把脑袋钻出土皮,大大张开嘴巴去接。
为了能使她多出来认认人,蓬英每次都是用手指滴,次数多了,她不害怕了,圆嘟嘟的一团绿光,没有五官,脑袋上出现一个圆洞洞,啊呜一口含住他的手指,像孩子吃奶,大口地吸。
阮小花看得直发笑。
这感觉很微妙,蓬英觉得新奇又可爱。
熟悉了之后,蓬英发现她能听懂人说话,于是开始诱惑她。
“今天吃红烧肉吧,红烧肉炖豆角,还是炖板栗?可是你只是一团小绿光,你现在吃不了。对不住了,不是我不仗义,不给你吃……我自己吃了,你想吃?那你就快快长大吧!”
“天气好,风又大,明天出去放风筝。哎呀,真可惜,你这么小一点,连风筝线也抓不住,你想玩就快快长大吧。”
“做了个小木马,可是你也骑不了啊,算了我自己玩吧,你在一边看着……你想玩就快快长大吧。”
突然“咻”地一下,小绿团团从花盆里跳出来,跳到了他的肩上,又跳到了小木马的耳朵上,得意叉腰,扭扭屁股,像在说“哼哼,你看,我还不是可以玩。”
它能脱离本体了,可以四处蹦跶着玩,蓬英学着给她做玩具,用粗毛线编了小蜻蜓、小螃蟹、小兔子、小狗。
绿团团长出了五官,有一双圆溜溜的、黑黑的大眼睛,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叫,蓬英奇妙能听懂她的话,啊一下就是喝水,啊两下就是玩玩具。
太长了也不行,比如“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样的他就听不懂。
有一次,她躺在石桌上盖着小被子晒太阳,被鸟给叼走了,蓬英把她救回来的时候,她“啊啊啊”啊了一大串,后来蓬英弄懂了,她想飞……
养了一段时间,这天早上,蓬英照例去给她喂水,惊奇发现,那枯掉的树杈上,竟然冒出来一个小小的、嫩黄的芽儿!
小绿团团没再出来,一整晚她都在偷偷努力、悄悄拔尖,准备惊艳所有人,这时正缩在土里补觉呢!
蓬英抱着花盆,激动得不能自已,“生了生了!花儿,孩子生了!”
孩子是小花的,却他唤醒他喂大的,四舍五入,不就等于他跟小花‘生’的吗?!
第53章 一片小芽儿
阮芽这个名字,就是这样的由来。
花盆里的小树苗在春天终于长出了一片小芽儿。
大名是阮小花起的,小名是蓬英起的,从前的阮清容没有小名,大家都叫她容容。
蓬英说大名跟小名不能重,又听说凡间会给身体不好的小孩起个贱名。贱名好养活。
这样的说法也不是全无由来,在凡间,给孩子起贱名,是想让作恶的鬼怪误以为孩子不被大人重视,故而不会在孩子身上恶作剧,使人今天跌个跟头,明天染个风寒。
魔域的说法是孩子六岁以前,命格太弱,大名不能告知外人,怕被人拿去推演出生辰八字,暗中施咒,所以起个小名就很有必要。
当然不管是凡间还是魔域的说法,都是希望孩子能健健康康长大。
但贱名也不能太难听,像二狗,三驴,四鸭蛋这样是万万不可。
于是有了‘丫丫’这个同芽谐音,既常见又不失可爱的小名。
仙心石、月华木,连通她的神魂一起炼制,炼出来的小孩据阮小花估计,有半岁大,玉白的一团,跟她上辈子长得一模一样。
她不喝奶,要吃土。
傀儡身跟真正打娘胎里长出来的肉身还是不一样,神魂与身体的契合需要时间,每天晚上小绿团团都要回到花盆里休息。
土里埋丹药,浇灵泉水,蓬英惯孩子,有一次偷偷给她挤果汁,早上起来一看,招来好多蚂蚁,小绿团团缩在土里一动不动——吓晕了。
之后蓬英再也不敢给她乱喂东西。
魔域极夜来临的前一天,阮小花带着孩子走了。
她弄了个假身份,在九华山附近的石头村买了一套院子,要带着孩子搬过去住。从那一刻起,她的计划就开始了。
在石头村,她一边养孩子,一边修炼,正如蓬英所说,她天生就该修魔,第一年就炼出了本命法宝——幽日镰。
月牙状,长柄,通体漆黑,镰刃森白,是绝佳的杀人利器,一次能割下一大片人头。
这世上哪有什么本该如此,能修魔,只因她心中有了恨。
这恨,化为她修炼的炁。
蓬云有时会给她派活,比如去杀什么人,给某些不听话的家伙一点教训。
她不想暴露身份,不想见人,就只能派这些活。孩子和花盆变小,揣在胸口,披上黑斗篷,她就提着幽日镰杀人去了。
以前想着,不能杀人,得给孩子积德。现在明白,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魔域多了个使黑镰心狠手辣的女魔修,境元先生笔下少个命运多舛的俏寡妇。
世人都欺软怕硬。
阮小花晋升为大护法,魔皇赐她府邸,怕她住不惯,蓬英全给她布置得好好的。暖炉、地衣,浅杏色的灯罩,样样齐全,她躺惯了的那张榻也搬过来。
蓬英坐在空空的大殿里,听管事说她今天要去哪哪杀人,他连忙去给她备水备饭,想着等她忙完了回来,不用等,有现成的,他都弄好了。
饭菜摆满桌的时候,等到了她离开的消息,她不回来了。管事立在门口,小声同他禀告,蓬英呆呆坐在屋里头。
饭桌上都是她爱吃的,她常说让他别委屈自己,所以有一半也是他爱吃的。
他一点胃口也没有。
她不准他去找她,也不准她去看孩子,他知道她怕,很听话的,一次也没找过。
他不找她,她也不找,他们越来越远。
是否如他一早就预料的,她变强了,也走远了。她不想回来了吗?
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实在是很难。她有过那么多悲伤的经历,她曾经那么痛苦,一度不想活,走哪就想死哪。
蓬英不怪他,只能跟自己生闷气,谁让他喜欢上了这样一个人。还是他太贪心了,尝到了甜头,就想要很多。
她明明一早就说过,她什么也给不了他的。
就这样苦哈哈挨到第二天,早上蓬英发现窗台上站了一只木鸟。
鸟肚子里是阮小花送来的礼物,一篮糖炒栗子,还有一个上次他们去仙鹊岛捡的小海螺,里面有一段传音。
“昨天回村,从村口过,听见有个老太婆叫她的孙女,老太婆喊‘英子,回家吃饭啦!’我猛地回头,还以为你来了呢!哈哈,英子,希望你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丫丫会长大的,等她长大了,我就到你身边来,余生很长,我们彼此为伴。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希望你喜欢,栗子是山上捡的,尝一尝。”
她语气轻快,听见她的声音,蓬英能想象她笑起来的样子,坏心情全都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