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能常常见面,可这样的小浪漫时不时就会出现,有时候是一束花,有时候是吃的,总是会伴一段她说的话。有时候说丫丫,有时候会说村里发生的趣事,没有特定,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这种方式很特别,蓬英很喜欢,他也学着做一些小孩的衣裳和玩具送过去,还有给她准备的礼物。因为要四处搜罗新鲜玩意,蓬英开始帮着姐姐做事,出门的机会变多,还能得到奖赏。
见识多了,他也明白了她的用心。
她不希望他被困住,像困在那四方的天井里,只有低头和抬头。
他自责,怪自己勇气不够,出现得太晚,如果能早一点,别畏手畏脚的,也许她就不会遇见那些糟糕的事。
阮小花哪能不知道呢,小木鸟带来她的话。
“你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你也想走出来看一看的,不然那时我们怎么还有机会遇见,人海茫茫,这已经是天大的缘分。”
送信的木鸟也有它的含义,她希望他是自由的。
他们在一起变好。
*
孩子生辰定在她长出小芽儿的那一天,是惊蛰日,第二年的惊蛰,蓬英正犹豫要不要去找她,她带着孩子回来了。
开口第一句:“这段时间,忽略你了。”
蓬英满心欢喜,独守空房的烦恼早就跑光光,“不忽略不忽略,你忙嘛,我知道的,还得带孩子。”他忙前忙后端茶倒水,“我父皇也吩咐我做事的,我也有事做的,我不是闲着……”
她轻轻点头,敛目叹息,“不是不找你,实在是有心无力……这个孩子,傀儡身有半岁大,长到现在,也有一岁半了,还不会说话。”
阮小花把孩子抱出来,放在地衣上,她一动不动,正如仙鹊岛洞中木板所言,有点‘憨’。
小娃儿呆呆坐在那,蓬英冲她招手,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伸出手,抓了两把,然后继续发呆。
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孩子该有的反应。
蓬英抓脑壳,“怎么会这样……”
他伸出手想抱抱孩子,又不太敢,小心翼翼抬头看她一样,阮小花无奈,“有什么不敢的,这不也是你的孩子吗,天天嘬你手指头长大的。”
蓬英抿唇浅浅笑,把孩子抱在膝头,她被喂得胖嘟嘟,粉白白,小包子似的,可爱极了。可她对外界的反应非常迟钝,吃的递到面前,得过半刻钟才会伸手过来抓,抓到嘴边,吃上两口,就不动了,忘了嚼。
蓬英耐心喂她吃东西,喂着喂着就哭起来,眼泪无声顺着面颊淌。
“我的丫丫太可怜了,呜呜呜……”
也难怪她这么长时间不来看他。
那几年,阮小花常带着孩子回来,每次回来,蓬英都是默默无语两行泪。
“我的丫丫太可怜了,呜呜呜……”
直到六岁,她才能开口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孩子得多说话,多跟人交流,阮小花就放她在村子里跟别的孩子玩,魔域的环境不适合她成长,她们就再也不回来了。
蓬英偷偷去看她,有时变作路边一棵大树,有时变成同龄的小孩跟她玩一下午。
十五六年了,小娃娃长成了大姑娘。
现在她安静躺在悲问殿中柔软的床榻上,没有任何烦恼,香香睡着。
阮小花将碎掉的仙心石取出,石头裂成三瓣,其上五色虹光熠熠闪烁,是她这么多年辛苦攒下的充沛、浓烈的情感。
这块石头取出,换上新的,她是否会从一个反应慢半拍的小傻子,变成反应慢了几十拍的大傻子呢?
蓬英坐在脚踏边,守着榻上的丫丫,抬头问:“有办法吗?能让她不忘记吗?”
丫丫十岁那年,仙心石已经换过一次,那时换出来的石头不如现在这块漂亮。人越长大,情感越丰富,石头也坏得越快。
本来这第二块仙心石,还能再管个两三年,等她长到二十岁,自然损坏。
只是没想到,丫丫居然也会喜欢人了。
“能忘记多少,记得多少,全凭她自己。”阮小花没办法,要是有办法,十年前就该有了。
“这是最后一块石头了,这块再坏掉,在我们想到其他办法之前,她只能一直这样睡下去。”阮小花将最后一块仙心石为她装上,弯腰亲吻她的额头,“睡美人,是不是得你的黑王子来吻醒你呀?”
蓬英守在榻边,阮小花转身出了大殿,往地牢去。
苏荔被带回了魔域,砍去四肢,剃光头发塞进陶土罐里,制成人彘。
她布阵设幻的本事相当厉害,阮小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为她布下了一个幻境。
在幻境中,苏荔亲手切开心爱之人的胸膛,挖出了他的心脏,再一口一口吃掉。
不止是心,五脏六腑,人身上能吃的不能吃的,统统吃下去,连血液也舔舐得一干二净。
之后她再切开自己的肚皮,吃下去的东西一把一把抓出来,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形,再切开,再吃掉,周而复始。
尽管如此,仍难消她心头之恨。
五岁的孩子,被摘去心脏,尸体卖进妖食楼,制成菜肴一盘盘摆上餐桌,与畜生何异?
无论再怎么折磨苏荔,阮小花都不觉得解气。
如今的苏荔一点价值也没有了,那个教唆她做下这些事的黑衣人洗去了她的记忆,关于那人的细节,她搅得她神魂撕裂也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个蠢货,被人当成驴来耍。
小清容在九华山住了一年,苏荔想复活温绍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等了那么久才动手?
其实她一开始就不知道孩子长了一颗月华心,就算知道,或许也不忍心?没胆子做下那样的事。
直到那个黑衣人出现,他劝说苏荔取心,承诺可以帮她善后,处理尸体,条件是他要分走半颗。
半颗心复活温绍足够了,苏荔被说服,取心后安然过了十几年,以为这就算结束了,谁知她带着孩子突然出现,阮芽又住进了九华山。
就在这时,那黑衣人取走了温绍胸膛里的半颗心,苏荔拿他没办法,只好再一次设局,把几个孩子骗到南疆去,布阵想取丫丫的仙心石。
苏荔竹篮打水一场空,心没拿到,爱人死无全尸,自己被做成了人彘关在地牢里。
阮小花想,如果有这样一个能救活月华或丫丫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却是夺走别人的性命为代价,她会做吗?
若是二十年前的她,一定做不出这样的事。
现在呢,假如这世上有第二个阮清容,她要挖走她的心去救自己的女儿吗?
就算真有这样一个人,也是别人的孩子,也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她做不到,她们不是一类人。
“你没有价值了。”站在台阶上,阮小花对下方塞在陶罐里的苏荔说。
她还沉浸在幻境的痛苦中,脸上遍布血泪,眼眶是两个黑黑的大窟窿,被毒哑了嗓子,都哭都哭不出来。
看守地牢的魔使上前,“大护法,如何处置。”
“肉身丢去喂蝎子,元神可以用来炼阴旗,心肠这么歹毒,炼出的阴旗,也一定很厉害。”
就让她从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远被困在阴旗里受折磨。
*
衔玉在他的大鸟窝里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施了束缚咒,浑身都动弹不得。
伺候他的小狗妖“汪汪”叫了两声,“醒啦醒啦!公子你终于醒啦!”
衔玉想起昏睡前在幻境里看到的苏荔记忆中的丫丫,五岁的小女孩,软绵绵地倒在椅子上,大眼睛空洞洞,茫然看着前方……
他眼眶湿热,轻轻挣扎了两下,动不了,看向守着他的小狗妖,微张了口,太久没说话的嗓子又干又哑,发出嘶哑粗嘎的音节,“我干爹呢?”
大鸟笼里光线暗下来,萧逢背着手,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又退出去,“你有什么出息。”
衔玉不理,努力偏头也只能看见他身上的半截红色,“丫丫呢?丫丫去哪里了?”
萧逢声音冷冷的,“你以后不许再见她了。”
“啥?”衔玉不懂,“啥意思?”
不许再见她,那就是她没事的意思,衔玉聪明领悟到了,丫丫没事。
他心中稍安,本来还想问问,为什么不准他见丫丫,转念一想,没必要。
说不让见就不见啊。
你算老几?
既然丫丫没事,那等他伤好了,再去找她。衔玉学聪明了,心里想什么,不能告诉别人,他憋着,他有自己的打算。
萧逢本来还等着他顶嘴,等了好半晌,里面也没再传出个动静,他不禁感到疑惑,探头进去,“你……?”
衔玉偏脸,“干啥?”
萧逢狐疑地打量他,有点看不懂他了。
“没事。”
衔玉翻了个白眼。
肯定是丫丫娘,不准他们在一块,觉得他没本事,谁也打不过。
他自己也觉得丢脸,从胸口到肚子,被人划拉那么长一道口子,幸好丫丫睡着了没看见。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丫丫的娘就是跟月华坐在树上亲嘴那个女人,丫丫是月华的孩子!
怪不得呢,他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很亲切很熟悉。
衔玉摸到耳垂的那尾小银鱼,看见大鸟笼顶上还挂着丫丫捆的花束,过了一冬又一春,他们分别太久了。
第54章 要乖哦——
魔域的天,以夏至为期,夏至前极昼,过了夏至便是极夜。
阮芽在惊蛰日醒来,在轰隆隆代表着万物生发的闷雷声中醒来。迷迷糊糊过了好几天,才发现不对劲,“咦,这里的天是不是不会黑呀?”
这次醒来,经阮小花测试,智力没有明显倒退,说话也还利索,能吃能睡的,好像没多大问题。但再仔细一问,发现她忘的事可真不少。
娘倒是认得,不认得要挨揍。小时候的事大多也记得,只是不认得蓬英,心里隐隐觉得这个人很重要很熟悉,却想不起来。
她小狗一样凑过来东闻闻,西嗅嗅,蓬英红着脸说:“你是你娘的,那什么。”
阮芽:“那什么?”
蓬英含糊其辞,阮小花在一边没吭声,他该说什么呢,床伴?
这是能跟小孩说的吗?
阮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大眼睛滴溜溜转,“姘头?”
蓬英:“……”
阮小花扶着床笑。
经阮小花测试,记忆的缺失跟仙心石有关, 第二块石头是十岁那年换的,石头自然损坏对记忆不会有影响。
十岁之前的记忆,已随年龄增长变得模糊,却不会出现大段空白缺失,所以记得娘亲,记得对蓬英那种熟悉的感觉,也记得石头村。
十岁到十六岁,离开家之前的这六年,仙心石没有任何损坏,记忆也不受影响。
几个月前发生的事,却大多不记得。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情啊爱啊,人生初体验,必然发生、无法阻挡。
但仙心石只是一块石头,它的任务是让她好好活着,健康活着。太多丰富的情感只会使它不堪重负,从而缩短使用寿命,也缩短她的寿命。
简单来说,她因谁受了刺激,使仙心石出现裂痕,就会忘了谁。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至于究竟忘记多少,以后能不能想起,旁人不得而知。
阮小花摊手,“这可不关我的事啰!”这下都不用她动手了。
蓬英叹息,“人活着,珍贵的不正是这些经历吗……”
可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很难。这世上的活物那么多,数也数不过来,为什么就不能多她一个?
蓬英又开始流眼泪,“我的丫丫,命怎么这么苦。”
命苦吗,阮小花身在其中,不得而知。或者说她已经麻木。
身为魔域大护法,在她带孩子这十多年,积压了很多事,如今丫丫醒来,阮小花就要回去加班了。
陪着阮芽的是蓬英,他们坐在湖心亭里下五子棋。
丫丫持白子,落子前忽然微偏了头,“好奇怪的感觉。”
她从柳催雪那骗,呸,挣的金钞,衔玉送的衣裳,他们在路上买的各种小玩意,还有在南疆买的银饰,全让阮小花藏在芥子袋的深处深处再深处。
本来是准备拿去丢掉的,被蓬英拦着,只好藏起来,芥子袋还给她,面上用别的东西盖着,不往深处翻,找不到。
丫丫是个马大哈,要是想不起来,定然不会去翻。
只要别再跟衔玉一块玩,就不会出事。
不过那小子从来不听人劝,等忙完这一阵子,阮小花还得另做打算。
蓬英小心试探,“什么感觉?”
她挠挠腮帮子,蹙眉细想,那股莫名出现的熟悉感又消失了,“不晓得。”
可她心里知道,就是很重要的事,她白天琢磨,夜里琢磨,想不起来,心情烦躁。
发现这里的天不会黑后,更加不满,“我要看星星,看月亮,这里都没有,我不想呆在这里。”说完“啪”地摔了棋子。
出去一趟,不知跟谁学的,会发脾气摔东西了。
蓬英劝,“你娘在这呢,你哪里都不能去。”
他想起她小时候呆呆的样子,戳一下得等上好半天才有反应,现在居然还会发脾气了。
她马上瞪圆了眼睛,“不去不去!哪里都不准去!不去就不去,拉倒!”说完跑回屋去,蹬了鞋子往床上一躺,被子一蒙,睡觉。
蓬英站在门口,看着床上那个圆圆的小鼓包,恍惚回到了她只是一团绿光的时候,每天跳到他的身上,缠着他要水喝。
那些事她早就不记得了,这个呆子,小时候他带她的事,全都不记得了。可他记得很牢,记得很清楚,她跟他说过的话全都记得。
阮芽十二岁的时候,最好的朋友二狗死了,蓬英变成小黄狗偷偷去看她,看见她坐在山坡上,抱着胳膊,翘着脚,对着山下的稻田数落二狗的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