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阮芽也问过,阮小花从来不骗小孩,她是魔域的大护法,主业是杀人。住在魔域这段时间,阮小花每次回来,蓬英都要帮她清洗法宝,洗去其上的血迹肉屑,安抚幽日镰躁动的魔灵气。阮芽每次都蹲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可阿娘的差事,能随便往外说吗,说出来还不得吓死她们!
阮芽挠挠腮帮子,“唔,杀猪,阿娘杀猪的。”
“屠夫啊?”张氏瘪瘪嘴,“我还以为是什么好营生。”
这话倒是没错,确实不是什么好活,很危险,容易受伤。
王阿婆瞥见不远处的蓬英,冲着阮芽挤眉弄眼,“那又是谁,你爹?你爹不是早就死了?”
阮芽理直气壮,“我后爹呗,我娘在城里找的。”
张氏探头去瞧,可不是嘛,丫丫身后跟个男人,长得高高瘦瘦,那穿着,那气质,一看就是城里来的。
王阿婆鞋底也不纳了,顶针摔进蒲篮里,“你娘就爱小白脸,我家大牛多壮实,这个小白脸看着瘦瘦纤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哪有我家大牛好,你娘真是没眼光啊,找来找去,怎么找了个这样的……”
她话音未落,身边一道绿影晃过,竟是蓬英去地里搬了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过来。
他抱着石头,脸不红心不跳,提鞋似的轻松,“哐啷”一下砸在大柳树底下的泥地上,再用袖子掸掸上面的灰,“丫丫坐,坐着聊。”
王阿婆目瞪口呆,张氏吓得蹦出三丈远。
阮芽实诚摆手,“不坐了爹,咱待会就回家了。”
蓬英轻哼一声。
王阿婆家的大牛他还不知道吗?他早年来看丫丫,常看见那个长得跟野猪似的大黑胖,成天围着小花家的外墙打转,想方设法献殷勤。
算算年头,今年也三十好几,快四十了吧?凡人这个年纪,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实在是很老了。
蓬英低头拍着袖子上的灰,再一抬头,换了个笑模样,“哦,大牛啊,我听花儿说过。怎么还没娶妻是吗?是年纪太大,还是这边嫁娶本来就晚?我不懂这边的规矩,大娘勿要怪罪,好奇罢了。”
阮芽是个实心眼,“娶了,牛叔娶了,可他脾气坏,把媳妇打跑……”
“好了好了!”王阿婆两手高高举起,胡乱划拉两下,抓起她的蒲篮,“我回家烧饭了。”
蓬英重重哼一声,挺起胸膛,如斗赢了架的大公鸡。
那石头放在树下不方便,他又给搬回原处,才领着阮芽回家,留张氏一个人愣在原地。
还是那黄泥糊的矮墙,院子里有棵老槐树,过了一冬,枯叶落得满院都是,阮芽赶路累了,径自回屋休息。
屋中有法阵维系清洁,不落尘埃,不染潮气,一切就跟离家时没什么两样。
阮芽在这里住了十六年,回家的感觉自不必说,到处都是她熟悉的,感觉前所未有放松。
关闭了门窗,除去外衣,躺在床上,她苦恼敲了敲脑袋。离家到回家这段时间她去了哪里,又去做了什么,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娘亲说,她去九华山打工了,这个她记得,可是去了九华山之后呢,模模糊糊,有两个人影围绕在她身边。
可他们是谁呢?她越往深处想,越是昏沉,今天也不例外,想不了多大一会儿,她便沉沉睡去。
院子东南角有个小菜园,一侧用砖砌了个石台,被重重法阵包围着,那是专门用来放阮芽真身的地方。
蓬英把花盆放进去,浇了些水,才撸起袖子扫院。他本就是细致的人,性子也温和,不喜欢打打杀杀,做这些杂事倒是从来不觉得烦,甚至有些乐在其中。
少年时就一直向往着,早点成家,相妻教子。如今得偿所愿,自然加倍认真。
这厢他刚扫完满地的枯叶,又将荒废的菜园翻了,准备播些小菜,外面传来敲门声。
蓬英施术整衣,打开院门。
门外站的,是个身材高挑挺拔的青年,一身白衣,卓然清逸,气质如温润宝玉。
柳催雪眼中惊诧掩不住,“蓬英?”
蓬英双目微睁,“柳催雪?”
二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里?!”
魔皇蓬溪早年是清徽院开山祖师微风道人的外门弟子,蓬英小时候跟父亲去过一次小破观,也是那时候遇见的阮窈。
之后柳陌建立了清徽院,道观法会、斋醮科仪,蓬溪也常带着小儿子去,所以蓬英跟柳催雪认识也不奇怪,他们是同辈,少年时常在一块玩耍。
只是,这两个人在哪里遇见都不足为奇,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蓬英放他进门,“我本来就在这里啊。”
柳催雪环顾这间小院,这里是阮芽的家吧,他一路打听,就是石头村没错呀,村东头第六户,院子里有棵大槐树。
“这里应该是丫丫的家。”是吗?柳催雪也不确定了。
蓬英点头,“是啊,没错啊,丫丫的家,你来找她啊?”
“你认识她?”
“认识啊。”
“你为什么在这里?丫丫呢,她的娘亲呢?”
“呃……”蓬英抿唇,只说,“丫丫在睡觉。”
如迎头一棒,敲得柳催雪头晕目眩,险些站立不稳,“睡,睡觉?”
什么意思,难道他不在的这段日子,丫丫又认识了蓬英,把他带回家……他们好上了?她不喜欢衔玉了吗?
正一头雾水时,阮芽推开门,打着哈欠走出来,“爹,我饿了。”
好似一声耳边雷,柳催雪身子晃了晃,踉跄两步,扶着院中石桌才堪堪稳住身形。
第56章 别对我那么好
如晨曦刺破雾霭,阮芽记忆中那张模糊的脸,以及那段朦胧的记忆都在瞬间变得清晰起来,好像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视线落在院中那白衣青年身上,慢慢扇动两下长睫,眼中迷茫散去,恢复清明,随即嘴角咧开大大的笑容,张开双臂朝他扑过去。
“是小雪!小雪来看我啦!”
清风扑面,馨香满怀,柳催雪稳稳接住了她,将她拥入怀中,声音已带了几分酸涩哽咽,“丫丫……”
好久不见。
我们真的,好久不见。
“小雪,你怎么变瘦了,瘦了好多。”她伸出手捧住他的脸,“你的脸原来有那么那么大呢!”
软乎乎的小手揪着他的下巴颌,“这里的肉嘎嘎呢?”
她在他脸上摸来摸去,越摸越难过,“小雪受苦了,瘦了那么多,你爹是不是不给你饭吃啊?”
蓬英手臂伸直,高高举起,从中将二人砍开,“咳咳,男女授受不亲。”
柳催雪悻悻收回控在她腰间的手,阮芽热情介绍开,“爹,这是小雪,柳催雪,是我在九华山打工时认识的好朋友,我们关系可好啦!”
又拉着柳催雪,“小雪,这是我爹,不是亲爹,是我娘给我找的后爹,对我可好了,跟亲爹一样好。”
柳催雪脸上表情十分难看,蓬英嘎嘎怪笑两声,“丫丫,你的朋友怎么都不会叫人。”
阮芽小脸一板,肩膀撞他胳膊,“小雪,这是我爹,叫人呀。”
来时柳催雪设想过无数场景,想过丫丫的娘亲或许不会欢迎他,想过衔玉或许已捷足先登,想过丫丫可能恢复了前世记忆,心里埋怨他,不愿意见他……
他怎么也没想到现在。
阮芽还在催促他,“小雪,要有礼貌,叫人呀。”
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对上她期盼的视线,柳催雪喉结滚动,有极短的一瞬,耳边似有惊雷炸开,听不见任何声音。
“爹——”
蓬英抬袖捂脸,双肩止不住地抖。
阮芽呆滞,“这是我爹,不是你爹。”
蓬英脸藏在宽袖下,不知是哭还是笑,“为父,甚慰。”
柳催雪面沉如水,目光森然。
终于笑够了,蓬英揉揉酸胀的腮帮子,直起腰,掩唇轻咳,严肃道:“不过小雪啊,你还不是我们家的女婿呢,叫爹未免太早,以后还是叫我叔父吧。”
柳催雪:“……”
柳催雪这趟来,是不打算走了,蓬英问其原因,柳催雪只说,已经单方面跟清徽院断绝关系,再也不想回去。
阮芽犹自忿忿,“你爹真的太坏了,竟然都不给你饭吃,看把孩子都饿成什么样了!”
她忍不住又去摸他的下巴颌,很可惜那处已经消失的三层肉嘎嘎。
蓬英打开她的手,“也行,干脆你到魔域来吧,我父皇肯定举双手双脚欢迎。”
阮芽说:“和我在一起生活吧,我们像从前那样,我们……”话及此,她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他们从前是哪样的来着。
蓬英连忙抓了一把花生糖塞进她手里,“不是饿了吗,先吃点糖垫着肚子,爹马上给你做饭去。”
有了吃的,她果然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事,拉着柳催雪参观家里的大树、水井,菜园子。
蓬英同柳催雪私下传音,叮嘱他切不可提起衔玉,以及在南疆发生的事。
柳催雪虽不解,也暗暗记下,与阮芽交谈时,旁敲侧击打听,从她言语间推断,她大概是忘记了衔玉。
原因也不难猜测,应是仙心石的副作用。
蓬英住在阮小花的卧房,阮芽有自己的房间,幸好东厢还剩间堆杂物的小屋,可以收拾出来给柳催雪住。
丫丫身体将将恢复,吃过饭蓬英又哄着她返屋睡觉,她拉柳催雪聊了一会儿天,实在抵不住,终于睡去。
蓬英给她盖好被子,领着柳催雪一起去收拾东厢房,进屋反手关上门,柳催雪迫不及待问:“到底怎么回事?”
蓬英笑得很是欠扁,“你问哪件?我的乖侄儿?”
柳催雪冷冷觑他一眼,蓬英见好就收,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同他讲了一遍。
“说来也是怪,此前我们百般试探,她记得在九华山的部分经历,唯独不记得你和衔玉,可今天一见到你,又什么都想起来了。”
蓬英摸着下巴,难道她一直都在装憨?那绝无可能,丫丫是真憨,绝不是装的。
柳催雪不由苦笑,“大抵是……我并不怎么重要。”
仙心石趋利避害,因为他不足以构成威胁,所以只一眼就便拨云见日,恢复记忆。
蓬英凝眉一想,“有道理。”
她不喜欢他,所以还记得他,柳催雪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蓬英以涤尘诀清扫房间,又换上了干净了被褥,“既然你不想回去,就暂时在这里住下吧,丫丫的事,等小花忙完这一阵,我们再想办法。”
他带着孩子出来,小花不会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孩子一直藏在魔域是查不出凶手的,仙心石也会有自然损坏的那一天,老拘着她不是长久之计。
老法子好用就再按老法子办,放丫丫出来钓鱼,再者,她如今这幅傀儡身并不值得人费心图谋。至少跟月华心比起来,不是什么千万年难得一见的至宝。
这房间里堆的大多是丫丫小时候玩的玩具,她长大了就不玩了,蓬英舍不得丢,一边收拾一边絮叨,“洗洗还能用,万一将来丫丫有了孩子,或是……”或是他跟小花……
嘻嘻,当着柳催雪的面,他没好意思说。
这种发自内心的愉悦绝不是伪装,柳催雪不可置信,拉住他,“你当真,跟丫丫的娘亲……啊?当真?”
蓬英捡起一个布老虎,施术洗净收入墟鼎,“你还不信?”
柳催雪只觉得天都塌了,“阮窈,那是我师叔啊!你怎么能这样!”
“我为什么不能!”蓬英甩开他,“我没有追逐自己幸福的权利了吗,都是好兄弟,我也不瞒你了,我跟小花已经好了十七八年,丫丫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就好上了,你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十七八年……”柳催雪跌坐在榻上,这一句又一句,直劈了他个外焦里嫩。
随即他又想到什么,质问蓬英,“你那么早就跟我师叔认识,你明明知道我跟丫丫是那种关系,你看着我心生魔障,竟一丝一毫都不向我透露?”
清徽院每年举办法会,蓬英都会跟着魔皇一起来参加,在清徽院小住一段时间,少则七天,多则半月,这期间蓬英都跟他待在一起。
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蓬英在柳催雪心中的分量不是一般人可比,这是他少年时唯一的朋友。
就是这个唯一的朋友,一面陪着他练剑悟道,一面背着所有人偷偷跟阮小花好上了。
蓬英理直气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早十七八年前,小花便折剑沉河,与清徽院断绝关系,她早就不是你的师叔了。而且我认识她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小花不喜欢你们清徽院的人,我是看你天天被你爹打,可怜你,才跟你交朋友的,你爹那人真不是个东西,我也烦死他了。”
柳催雪全身气血翻涌,“所以你跟我交朋友,只是因为你讨厌我爹,为了跟我在一起说他的坏话?”
蓬英心虚地摸摸鼻子,“起初是这样想的,可后来,后来我还不是拿你当好兄弟,每年生辰都给你备礼物。”
他还觉得很委屈,“小花不愿再跟旧师门有任何瓜葛,我没有因此与你绝交,已经……”
柳催雪腾地站起来,“绝交!现在就绝交!”
蓬英被他撵出门去,死扒着门槛不走,“我现在是你叔父!咱们亲上加亲,多好……”
不说这个还好,越说越来气,柳催雪掰开他的手指,“砰”地关上门,再也不想理他了。
到晚饭时,柳催雪已经想通,他本来也不甚在意,一下午闷在屋子里,只是在思考自己往后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