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了云游四方的张梁,想到了立志化龙的衔玉,还有蓬英让他投效魔域的建议,丫丫也说大家可以一起生活。
人生有很多路可以走。
这里很安静,和他孤零零立在山坡上那间竹舍一样安静,却也有迥然的喧嚣。
傍晚时人们农忙归家,走在路上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孩子们追逐这打闹,高声尖叫;燕子归来,在旧檐下叽叽喳喳。
完全陌生的环境,柳催雪却没有任何不适感,他自在怡然,感觉前所未有放松。
走一步看一步吧,柳催雪想,只要大家能一直在一起,怎么样都好。
中午吃得还挺清淡,到了晚上,不知阮芽怎么跟蓬英说的,饭桌上全是肉。
阮芽不住柳催雪碗里夹菜,全是白花花亮晶晶的大肥肉,“你爹真是的,怎么把你饿成这个样子,他真的太坏了!”
土碗已经堆成了一个山尖尖,柳催雪为难,“丫丫,其实……我已经恢复修为了,我可以不吃饭的。”
不等阮芽说话,蓬英先不干了,“这顿晚饭是为了欢迎你,我专门做的,平时我们哪吃得了这么多啊,你看,全是大肥肉,丫丫说你喜欢吃,我特地去买的。”
他辛辛苦苦做饭,谁敢不吃,马上就叫阮小花提着幽日镰来砍人!
“你知道这些大菜有多难做吗?”
“你知道这个红烧肉有多麻烦吗?”
“你知道这个酱骨头要炖多久吗?”
“我一下午都在厨房里,洗菜切肉烧火,弄得满身都是油烟味,吃完还得收拾碗筷……”
“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
阮芽:“嗯嗯!就是!”
柳催雪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他好不容易才减下来啊,为了早点来见丫丫,他每天都好辛苦啊。
然而面对这真挚而充满期盼的眼神,他只能闭着眼睛囫囵咽,“我吃……”
我吃还不行,呜呜呜。
阮芽伸手去摸他的肚子,感觉硬邦邦一点也不软和,于是她不停夹菜、不停夹菜。
她毫无预兆探手过来,在他腰腹轻按几下,又匆匆离去,柳催雪浑身一僵,耳廓通红。
面前这大海碗越堆越高,他实在是吃不下,忍不住握住她手腕,贴在胃部,“是这里……我真的饱了。”
阮芽轻轻按了按,感觉这个部位确实硬硬的鼓起来了,方才作罢,“好吧。”
他松开手,低头盯着手心出神,唇紧抿着。
蓬英静静观察他们。
柳催雪喜欢丫丫,丫丫不喜欢他。
她对他好,跟他牵手、拥抱,担心他饿着,这都不是喜欢。只是因为她好,她对身边亲近的人都是这么好。
喜不喜欢一个人,从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喜欢是带一点羞怯、茫然,不知所措,还有深深的眷恋,那眼神很复杂,却很好分辨,尤其是丫丫这样不懂隐藏情绪的单纯性子。
就连仙心石也觉得他不能构成威胁,所以蓬英并不阻止他们来往。
晚饭后,阮芽要出门溜达消食,有柳催雪陪着,蓬英很放心。这个保镖来得很是时候,他是后爹,除了照顾她的起居,其余时候都要保持距离,柳催雪作为朋友身份,倒是很合适。
天擦黑时,阮芽领着柳催雪沿着田埂上山,来到一片荒废的水田。
她站在高处,往下指,“这是隔壁哑婆婆的地,哑婆婆快七十了,她有个媳妇,也是守了几十年的活寡,两个人身体都不好,我们今天回来的时候已经跟哑婆婆商量好了,帮她们种……明天,明天我们就来除草翻地。”
柳催雪应好,做什么都好。
他侧首看她,她穿一身粉白的纱裙,脸颊饱满、柔软,立在初春时节微带着凉意的晚风里,如随风摇曳的一枝山桃花。
他心口闷痛,想起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小女孩,如果没有那些事,那现在,现在……他们大概已经成婚。
他不需要隐忍克制。
“丫丫。”稀薄夜色里,他的声音轻而冷。
阮芽已径自往前走去,嘴里嘟嘟囔囔,满脑子都是她的种田大业,“哦!不对不对,明天我们得上镇子里买只大水牛,我一直想要一头大水牛,买来犁地,可是我们家没地,娘亲也不种地,这回终于有地了,我一定要买一头牛!”
柳催雪两步追上她,擒住她手腕,田埂狭窄,她愕然回首,站立不稳,身子往后仰倒,柳催雪及时托住她后腰,足尖一点,飞身而起,落在平稳的山坡上。
高大的阴影笼罩了她,他俯身朝着她逼近。
清寒松柏气息充斥鼻尖,阮芽茫然大睁着眼,在晦暗夜色里凝着他。她好奇更多,因此也不躲避,直到面颊能感觉到温热的吐息。
“丫丫。”他低声呢喃,越来越近。
她呼吸时难免将他的气息带入肺腑,他握住她的手在发抖,环在她腰后的手也在抖。
入夜后山里的潮气从脚底一点点漫上来,阴寒刺骨,她感觉双腿发麻,这么近的距离,让她很别扭。
“你也冷吗。”她嘴唇轻嚅,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他在暗沉的天光下,一瞬不瞬望着她,直望进她的眼睛里,望进她内心深处。
半晌,没头没尾问了一句,“我真的没机会了吗?”
“什么?”她下意识问。
这感觉实在是很奇怪,她心底有一股抗拒的念头,好像有谁曾在耳边一遍遍叮嘱,除了他,谁都不可以。
——不可以抱你,不可以亲你,不可以像我们这样。
他们是哪样的?她想不起来,但肯定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样。
那个人又是谁?不能想,一想就头痛。
可那人说的话如魔咒在她脑中不停回响。她两手攥成拳,抵在他胸口,将他往外推。
他浑身紧绷着,胸膛很硬,这力道不过蚍蜉撼树。
柳催雪一动不动,想起从前那么多个深夜,他们躺在他身侧若无旁人拥抱、接吻,黑暗中急促呼吸。
那时候他确实是没什么感觉。
如今回想,竟会产生一种隐秘而羞耻的快意。
他的教养使他一辈子也做不出那样的事,他们好奇地探索,既孟浪,又真挚,是少年人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他们那么真,那么纯。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却好像代入其中,灵魂依附在那具陌生的躯体,代替他做了一直想做却从来不敢做的事。
此时她近在眼前,伸手可触,他依旧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有太多的顾虑和担忧。
她不喜欢他的,万一吓到她了呢,她兴许会因此厌恶他,再也不跟他好了,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艰难维系着某人毫不在意的体面。
心跳剧烈,呼吸急促,他的双手却像被套上了枷锁,无从挣扎。
他的灵魂都被套上了枷锁,他被无数的规矩和教条捆绑着,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钉死在铁尺上,脊背和膝盖从此再也不能弯曲。
他只能站着,日复一日站在高岗上。
没有人到他的身边来。
“你冷吗?”他颤声问,黑夜藏起了他的狼狈卑微。
像一句赦免,明显感觉到她长出了一口气,小幅度舒展身体,她小声建议,“我们回家吧。”
“冷吗?”他重复,双手改握住她的肩,指骨下这具柔软的躯体,在微微颤抖。
他的状态很不对,迟钝如阮芽也感觉到了,她伸手摸他的脸,触感是冰冷光滑的。
“你怎么了。”
她的嘴唇小小的,却不薄削,是嘟嘟的,人中连接着饱满的唇珠,微微翘起,他几乎可以想象衔住那颗唇珠时,口齿间是何等的甜蜜柔软。
他在黑夜中凝望着她,她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担忧,隐隐有几分慌乱,淋雨的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一动不敢动。
他艰难抵挡,眼眶迅速泛起潮热。
当真是有缘无分吗,明明他们也可以很好的,他们该一直在一起的,他们也曾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他何至于此?
还是他又来晚了,又慢了一步,初到九华山时,如果她一开始遇见的人是他,现在她喜欢的人会不会也是他呢?
这满腔的酸楚都化作仇恨,柳催雪无法自控地拥她入怀,无声承诺——我会杀了那个人,给你报仇。
她柔软的身体像猫咪被拉得长长,双手高举搭在他肩膀,他的怀抱很舒服,可这一切都让她不自在。
“我的胸膛也是暖的。”柳催雪哑声说。
可是春天过了,就是夏天,她更喜欢衔玉,他冬暖夏凉,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他可以没有原则,他的原则就是她。
他们才是两情相悦。
“小雪,你怎么了?”她没再推开他,努力伸手,摸到他后脑,轻轻顺着,“你不高兴吗。”
她心跳平稳,呼吸清浅,对他的担忧也不是作假,是真正出于对朋友、家人的关心。
她的冷静使他感觉难堪。
他像一个卑劣的小贼。
柳催雪迟迟没有松开她,直到天完全黑透,山里、遥远的树林里响起幽远的鹧鸪声。
她心口是暖的,双腿却僵硬麻木,她站不稳了,柳催雪才慢慢松开她,弯腰把她背在背上,“走吧。”
阮芽安静趴着他背上,两只手按在太阳穴。
她又开始头痛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痛,晕晕乎乎,身体好像变得很轻,漂浮起来,像在水里,又像在天上。
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倏忽间,他的声音随冷冷山风飘来。
“别对我那么好。”
她许久没有回应,或许是没有听清,就算听见也未必会懂。
直到现在,他还心存侥幸,说这些没头没脑让人听不懂的话,为自己的贪婪卑鄙开脱。
第57章 你找死
蓬英守在回村的路上,远远见一道月白的影子从小路尽头走来。
丫丫趴在柳催雪背上睡着了,蓬英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倒是不冷。
二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踩着清寒的月光慢慢走回家。
早上起来,柳催雪很小心观察她的神色,她似乎并不介意昨晚的事,还是不住往他碗里夹菜,“多吃点哦!”
柳催雪不由松了口气,在庆幸自己什么都没做的同时,心里又带着几分跃跃欲试,想试试她的底线在哪里。他面上无波无澜,出神想着那些乱糟糟没边际的事,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吃完了大半锅小米粥,配粥的小菜也光盘了。
“吃饱了吗?”阮芽歪头问他。
他回过神,面上终于显出几分慌乱,因那瞬间产生的腌臜念头羞愧。
今天要去镇子上买牛,阮芽高兴极了,早饭都没吃多少,留着肚子去镇上吃好吃的。
也不等柳催雪回答,她拉起他袖子,跟蓬英打声招呼就走了。
她牵着他手蹦蹦跳跳走在前头,头发是蓬英给梳的,编了很多条小辫子,一左一右系了两根红色发带,是阮小花用她真身枯萎的枝丫炼制的,衔玉在的时候,她常用这两根发带跟他勾勾搭搭,有一段时间,也摘下来跟柳催雪玩翻花绳。
柳催雪带她瞬移出了村子,他不想从村口过,昨天在村子里沿途打听丫丫家,惹得一帮老娘们叽叽喳喳,他实在不堪其扰。
其实她们也没做什么,只是一边在河边捶洗衣裳,一边用如有实质的目光肆意打量,高声言语调戏他罢了……
丫丫的开朗大方,在某些程度上,跟村子里自由彪悍的民风也脱不开干系,如今回想,他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倒是他小家子气了。
二人同行,这样难得独处的机会,柳催雪却找不到话题可以聊。
他一面忧心她的身体,一面警惕着可能会突然出现的衔玉,反而忽略了她,阮芽摘了几朵小花递给他,他伸手接了,也不说话也不动,就这样抓在手里。
阮芽歪头看他一阵,见他心事重重,也不好出声打扰,自己又去摘了两朵,去河边临水照着戴上,蹦蹦跳跳走到前面去了。
柳催雪视线跟随,只知道要保护好她,却不知该如何讨好她。
他其实是个很无趣的人,只会念经打坐,画咒缚鬼伏邪。
她爱玩爱新鲜,既擅长符箓咒术,完全可以使些小法术来逗她开心,只是他脑子里就没长这根筋,压根想不到那些枯燥的法诀还有这样的妙用。
空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却是个沉闷又呆板的性子,还不如傻着的时候活泼。他常自省,到底哪里不如衔玉,其实也没有不如他,只是跟丫丫性子不合拍。
他周身冷峻肃然的气场影响了阮芽,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是一路都在想,要是蓬英在就好了。
母女俩本质上喜欢的都是同一种类型,喜欢热闹,需要陪伴,需要爱。
蓬英是个有趣又懂得享受的人,从魔域到石头村,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吃喝玩乐,很快活。
与之相比,去镇上这条路竟是前所未有的枯燥漫长,阮芽如霜打的茄子般,满脸都是不开心,直到进了镇,路两边摊贩多起来,她脸上才终于有了几分笑模样。
没过多久,他们之间那种淡淡的疏离感也很快就被冲散了。
被金钱冲散了。
柳催雪太有钱了!他掏钱的样子太帅了!
“买。”
一身白衣,气质清冷的男人静立在人群之中,又微妙与周围人分割开,薄而削的嘴唇轻飘飘吐出一个“买”字,胜过千言万语。
阮芽接过摊贩递来的一个又一个纸包,柳催雪再自然接过去,收入墟鼎,牵了她的手,弯腰看她,“还想要什么,我们去买。”
她脸蛋红扑扑,眸中水光熠熠,嘴角挂着甜甜的笑,“小雪,你真好。”
他伸手抚上她的面颊,指腹细细摩挲,眼中是道不尽的眷恋钦慕。
他很高兴,他身上至少还有一样可以被她需要的东西。
“我会一直对你好,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她自是应好,他不受控制地靠近她,温热吐息喷洒在她面颊,心中那股扭曲疯狂的念头和他从小所受到的正直教育在厮杀。
蓬英那么相信他,纵使他心魔缠身,这么多年也从未怀疑过他的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