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或许只是一种刻板印象,是拥有人生完美开局所继承的伪善面具。
若非身处熙熙攘攘的小镇集市,他可能真要不受控制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柳催雪忽地挺直了背,清醒过来。
他很清楚,在这里他什么也做不出来,真正有独处的机会,他都会下意识远离她,不跟她产生眼神交汇。
阮芽想要一只大水牛,柳催雪就给她买了。
这头牛长得很大,是只公牛,黑黑的皮肤,有两只弯弯的角,脖子上挂了个木铃铛,在它甩头的时候发出闷闷的响声。
卖牛的是个老头,围着他的人很多,看他年纪大,欺负他,把价格压得很低。
老头很委屈,舍不得牛,一直抹眼泪。
不等阮芽发话,只一个眼神,柳催雪已经用超过原本三倍的价钱买下了。
老头一双浑浊的眼布满了水光,脊背佝偻着,仰头呆呆看着他们,阮芽很自来熟地同他攀谈起来,“你家住哪里呀?”
老头哭着,说话也不利索,可他忍不住想说很多,这个年纪的人都这样,不说话还好,一说起来就没完,乱七八糟说一通。
大概意思能听明白,老头就住在他们隔壁村,家里老太婆死了,卖牛给她买棺材。牛就像他的孩子,可老太婆没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啊——”她改了主意,“我们租牛吧,就用春耕这段日子,用完你再牵回去,”
她转头又对着柳催雪软乎乎撒娇,“我们就用这些钱租牛好不好?”
她显然是把自己和牛放在同一个位置,想到如果娘亲没有了丫丫,一定会很难过。虽然有蓬英陪着娘,但丫丫是无可替代的。
他垂眸看她,轻轻点头,没有什么不能为她做的事。
还是那么多钱,却只是用来租牛,拜托老头把牛送到石头村去。
柳催雪没有给他很多钱,他孤身一人,年纪也大了,太多钱揣在身上不安全,恐会引来灾祸。
这种下意识为他人考虑的善举,让柳催雪感觉自己还不是无药可救。
老头牵着牛,抹着眼泪不停回头看他们,木铃铛发出闷闷的撞击声,怎么来的,又怎么颤颤巍巍地走回去。
她现在原处,望着大黑牛,难耐地捂住心口。身边无数小事都会带来触动,她没办法像木偶人一样真的什么也不去想、不在乎。
正如蓬英所说,人活着重要的都是那些宝贵的经历和感触,否认跟死了没什么分别。
她唇微启,细喘着,忽来一阵微风,掀起她耳鬓碎发,迎来走来一名高瘦的黑衣男子。
阮芽没有注意到他,目光一错不错看着她的牛,柳催雪双手握拳,心口骤然发紧,反应极快地抱住她闪到街边。
她惊疑地望向他,风过时感觉手背有温热的触感贴着皮肤擦过,来不及细想,柳催雪带住她慌张逃进了巷子里。
“怎么了?”她下意识想回头,被他伸手盖住了眼睛,“别看!”
为什么不能看?
“为什么不能看。”
那人跟着走进狭窄的小巷,问出了她心中的疑问。
她被蒙住了眼睛,耳朵竖得高高,因这道清润的男声微偏了头。
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一块白布条,代替手蒙住了她的眼睛,柳催雪扣住她的下巴把脸移过来,附耳低语,“抱紧我。”
阮芽没动,伸手想扯开蒙眼的布条。
他握住她的手,牵引她抱揽住脖颈,重复一遍,“丫丫,抱紧我。”语气严厉,不容抗拒。
阮芽犹豫片刻,最终选择相信他,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用力抱住他。
来人微眯了眼,因他们之间这份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而恼怒,阮芽听见“嗖嗖”的破风声,随即如一脚从烧着地龙的温暖屋舍踏进寒风肆虐的冰天雪地,周围空气在瞬间将至零度。
柳催雪纵身跳上屋顶。
“跑什么。”
那人声音也变得像冰一样冷。
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阮芽想扯开布条去看,柳催雪急忙将她脑袋按在肩膀,“千万不能摘下来!”
他危言耸听,“会死。”
阮芽果然乖乖不再乱动,好奇问:“是谁啊?”
柳催雪抱住她,慌忙躲避疾射而来的冰锥,纵身跳上墙,御风符传送符一个劲往身上拍。
柳催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甩掉他,摆脱他,不能让他们见面,他冠冕堂皇想,丫丫看见他就会想起他,仙心石又要坏……不是他想霸占她,是他们不该见,最好永远别见。
衔玉胸肺怒意燃烧,咬牙切齿,“你找死!”
柳催雪不跟他打,抱着阮芽只顾着跑,不停在虚空中穿梭,半空中时隐时现,衔玉全力追赶,不断甩出冰锥攻击他下盘。
阮芽只觉得风好大,感觉他们好像飞在天上,好几次想摘下眼睛上的布条,都被柳催雪发现制止,她不明白,“是你的仇人吗?为什么不能看。”
她很想看一看,只听那人的声音,就很熟悉很亲切,很想见见他,可柳催雪一直不准她看,她好着急,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迫不及待想找回来。
她在他怀里不安地动来动去,柳催雪他再次抱紧了她,“求求你了,别看,真的不能看。”他抓住她双手按在腰间,开始胡言乱语,“他长得很丑,看了就会死。”
“啊?”她更好奇了,这人得丑成什么样子,才会到看一眼就会死的地步。
可她双手被他夹在胳膊底下,身体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根本腾不出手来。
衔玉气得快冒烟了,“你娘的。”
他发了狠,一根冰锥运了九成修为朝他后背打去,柳催雪祭出符箓抵挡,显然没想到他这么下狠手,还是被瞬间洞穿了左肩。
他闷哼一声,身子直直从半空坠落,失重感袭来,阮芽尖叫一声,柳催雪慌乱地抱紧她,唇瓣不时擦过她耳廓,“别怕,没事的,我会保护好你的。”
衔玉瞬间到了眼前,伸手去拉她,柳催雪腾手跟他过了两招,衔玉怕误伤了她,不敢发力,打得很不爽。
他转换攻势,要跟他抢人,不料柳催雪骤然加快了降落的速度,他直望着衔玉,眉目间满是赴死的决绝残忍。
“你别带着她!”衔玉徒劳地伸出手,太快了,无论怎么追都追不上。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阮芽感觉到身体下坠的速度变快了,趴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他在她耳边不断安抚,“没事,没事,你不会有事。”
在距离地面不过百丈时,柳催雪松开她,如坠落的流星快速砸向坚实的土地,衔玉简直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也拉不住他,飞身抓住阮芽的胳膊把她带进怀里。
“砰——”一声闷响,地面上多了个人形深坑。
衔玉解开她眼睛上的布条,指尖一松,白绸布瞬间消失不见,他心口莫名紧揪,好像有什么东西也随风从掌心消散。
怀里的人睁开眼,怔怔看着他,眼神茫然而陌生,还带了几分警惕。
“丫丫。”他的声音散在风里。
可她只是呆呆看着他,没动作,没言语,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阮芽。”衔玉郑重叫出她的名字。
她低头看见衣襟上的血,“小雪呢。”
衔玉带着她平稳落在地面,她从他怀里挣扎着跳下来,四顾一圈,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柳催雪躺在地上,白衣沾满血污尘土,左肩一道臂粗的贯穿伤,尖锐的冰锥从伤口处探出。
阮芽朝着他扑过去,跪在地上,想伸手抱他,可他浑身都是血,不知道骨头断了几根,她不敢乱动。
她瞬间红了眼眶,双手颤抖着捧住他的脸颊,“小雪,小雪……”
柳催雪握住她的手,感受她细腻的皮肤,低声哀求,“别走。”
她嘴一瘪就开始嚎,“你是不是要死了,我去叫爹,叫他来救你,你不要死!”
衔玉朝着他们走过来,她抬头怒目而视,横跨过柳催雪的身体,展臂挡在他面前,“你别过来!”
衔玉莫名其妙,“是他自己摔下来的。”
阮芽用力推开他,“坏人!走开!”
他顺着她弱小的力道退后两步,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她。
她看起来就像完全不认识他,不想看见他,不想听他一句解释。
为什么?衔玉垂眸看向柳催雪,他偏头看过来,染血的唇殷红,嘴角勾起一个恶意又嘲弄的笑。
第58章 你有没有想我啊
“就是你!你为什么要弄伤他!”
阮芽从芥子袋里翻出万花镜,吸了吸鼻子,低头在镜子上划拉,俨然一副‘我打电话摇人,你给我等着’的架势。
衔玉冤枉死,“我碰都没碰他,他自己非要往下掉,我拉都拉不住!”
阮芽手指在镜面上狂戳,想给蓬英发位置,她手指突然顿住,僵了一会儿,抬起头,茫然环顾,“这是哪里?”
衔玉没好气,“我哪知道?”
她咬紧小牙,继续对着镜子发脾气,狂戳猛戳,衔玉看不过,上去帮忙,“你这样,把手指按在这个圆圈里不就行了,镜子在哪你就在哪。”
阮芽:“哦。”
她按照提示顺利发出求救讯号,又急忙跳开,远离他,“你别想跑!我爹马上就来!”
衔玉翻白眼,“我没想跑!我根本碰都没碰他。”
她指着地上的柳催雪,“那个冰溜溜呢?是不是你弄的?”
“哪里?”衔玉抬手一挥,冰锥即刻化成清水,什么也不剩了。
阮芽回头看去,又猛地转过头,一脸不可置信,“你!!”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她扑上去,对着衔玉拳打脚踢,他一边笑一边躲,“谁让他一看见我就跑,而且那点小伤根本不严重,我肚子被人切了老长一道口子都没事呢。”
小拳头暴风雨一样砸下来,“你这个坏蛋!坏蛋!”
衔玉根本没把这点痛放在眼里,反倒觉得很舒服。
他干脆把整个后背都送到她面前,不紧不慢说:“而且是他自己非要往下摔,我抱住你的时候,他就已经掉下去了,他蒙住你的眼睛故意不让你看,就是为了陷害我!”
阮芽手都打酸了,感觉像在给他捶背,非常不得劲儿,猛地推开他,“你为什么要抱我,臭流氓!”
衔玉震声:“我不抱你你就摔死了!”
她被堵得没话说,干脆背过身去,不理他,看见柳催雪一身血躺地上,又蹲到他身边去安慰他。
柳催雪哪能真把自己摔死,就是不想让她看见他,不想他们见面,可他总不能把她关起来,谁也不见。
她没认出衔玉,可他们一见面就打得火热,像是天生就互相吸引。
他仰面看着刺目的天,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是在做什么呢,狼狈又尴尬,任谁都能看得出是故意的。
一直坚守的底线,辛苦维系的体面,为博取一点可怜的关注,就这样随随便便扔到地上,碾碎了。
倒也不觉得后悔,柳催雪起码知道了一件事,不管他们平时再怎么好,只要衔玉一出现,她眼里就容不下旁人。
他或许应该像朋友那样,保持距离,远远看着,可她为什么总是对他那么好,总说那些引人遐想的话。虽然心里知道,她一直都是那么好,对所有人都是,他并不特殊。
“小雪,痛不痛啊,爹马上就来了。”阮芽伸出手,想碰碰他的脸,给予他一点温暖和关怀,可在即将触到他脸庞的一瞬间,她眼角余光瞥见衔玉朝着这边走来,她心虚得飞快缩回了手。
小时候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弱,阮小花总是喜欢对她摸摸捏捏,鼓励她多跟人接触,跟同龄的小孩牵手,抱抱。这当然也是有效果的,她现在开朗又活泼。
不过任何事都有两面性,肢体接触的弊端在孩子长大后逐渐显现出来,这弱化了她男女之间的分寸感。阮小花也在慢慢纠正她,道理是记住了,习惯却很难改变。
衔玉更粗暴一些,每天把她捞进怀里亲亲抱抱,不许她这样,不许她那样。效果很好,现在他一出现,阮芽就不敢伸手了。
她蹲在地上,把手掌夹在膝窝里,不让它们乱动。
衔玉直接从柳催雪身上跨过去,蹲在另一边质问他,“你看见我跑什么?你为什么说我长得丑,还有为什么蒙住她眼睛不让她看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说。”
阮芽抬头看他,他皮肤很白,脖颈喉结突出,左耳耳垂挂了只小银鱼,鱼儿身体还抱了一颗白色的小珠子。
那耳饰材料、做工都不算精巧,可挂在他耳朵上,一边有,一边没有,就显得那么的别出心裁。她从来没见过只戴一只耳环的人。
阮芽胡乱猜,他是没有钱打另外一只耳环了吗?
他身上还有一种很特别的吸引力,小雪说他丑,根本就是骗人,他又高又瘦又白,眉眼凛冽,鼻梁高直,却长了个微扬的笑唇。
光看他这张脸,就感觉这个人好像有一肚子的坏主意,可这坏一点都不令人讨厌,反倒会觉得,他应该是个很有趣的人。
阮芽脸蛋红红,就这样直愣愣看着他,很高兴的样子,嘴角有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柳催雪静静看着她,看她中途缩回的手,看她眼里装满了另外一个人,看她从心底流露的喜悦,哪怕她已经不记得衔玉,还是不受控制被他吸引。
柳催雪绝望闭上眼睛。
衔玉看着柳催雪,柳催雪看着阮芽,阮芽又看着衔玉。
直到柳催雪阖眼别开头,衔玉才注意到其中怪异之处。
他伸手戳她脑门,“还有你,才分开多久你就把我忘了?你怎么回事啊,我伤还没好透就跑来找你,你们就这样对我!”
阮芽被他戳得身子往后仰,要倒,他伸手抓住她,把她拉回来。她不说话,手藏在膝窝里,只是抿唇盯着他瞧,模样羞怯。
衔玉皱了皱眉,把她两只手都扯出来,“问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