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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玉在的时候,蓬英千防万防,怕阮芽因此旧疾复发。可那时候她每天都高高兴兴,能吃能睡,一点屁事没有。
现在衔玉走了,按理说,再也不用担心她想起以前的事,不用担心她突然因为仙心石碎裂,一脑袋栽下去再也醒不过来。
可在这万物欣欣以向荣的初春时节,她却如霜打的草叶,迅速变得衰弱、委顿。
衔玉离开后的第一天,阮芽病了。
上午难受了一阵,中午饭都没吃就睡下了,一直到晚上也没醒,蓬英不放心,进屋来看她,才发现她晕倒在地衣上。
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生病,柳催雪守在她榻边,用湿帕子给她擦手擦脸,她长而卷的睫毛盖着眼睛,呼吸微弱,脸蛋如愿以偿白成了一张纸。
蓬英自责不已,默默擦一会儿眼泪,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传音给阮小花。
阮小花正坐在悲问殿外荷花池边擦洗幽日镰上的血迹,从传音镜里听见这个消息,眼皮也没抬一下,素白的手抚过锋利的镰刃,这魔镰也畏惧她,不敢伤她分毫。
“没事。”阮小花不咸不淡说,“死不了。”
“是我没有照顾好丫丫,擅自带她出来,以为能保护好她,却不想还是害了她。今天她跟我说,让我们生弟弟妹妹,她……”蓬英哭得说话也说不清。
阮小花叹了口气,反过来安慰他,“阿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必感到自责。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什么滋味都得尝一尝,才算完整。”
按阮小花的话说,生病是好事。
“丫丫从来不生病,这一定是有原因的,但原因不在你,我想,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屋子里四处弥漫着苦涩的药味,阮芽醒来时被逼着喝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衔玉离开的第一天,她盘膝坐在房间里偷偷作法,希望大家都喜欢衔玉,这样等他回来的时候,就不会有人再阻止他们在一起。
作法后不到两个时辰,她就病了,身子发烫,手脚软绵绵没力气。
等到蓬英和柳催雪离开房间,她又偷偷作法——明天早上就好起来,爹爹不要再伤心。
次日一早,蓬英来看她,发现她已经痊愈。
“这药管用!”蓬英给她号了脉,迫不及待把这个消息告诉阮小花。
她语声带笑,早有预料一般,“都说了让你别紧张。”
经过这次,蓬英哪里还敢不顺着她,马上撤掉结界,决定再也不阻拦他们往来。
吃过早饭,阮芽精神好了很多,柳催雪陪着她下地,水田里秧苗一列列,整整齐齐,她蹲在岸边,想起黑子承诺的,秧苗长到“那么高”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她闭上眼睛,两手按在田埂边上,又偷偷作法,使秧苗快快长高。
作法到一半,被人打断,柳催雪拉着她起身,“你在使用灵力?”
柳催雪搭脉一探便知,一棵晚熟的小芽儿,生出灵根了。
他顿时什么也顾不得,拉着她回家去,推开大门一看,白玉花盆里光秃秃的小树苗,已经长了七八片叶子,嫩绿嫩绿的。
蓬英赶集回来,得知这个消息,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又是哭又是笑,阮芽坐在石桌边吃着红豆包,搞不懂他又在激动个什么。
这时柳催雪在旁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丫丫,你可以修炼了,你不是一直想在识海里种地吗,等你修为达到一定境界,就会有自己的识海了。”
阮芽嘴里的红豆包掉在地上。
好像之前的十几年,都是像大树默默扎根土壤,吸取养分,这时小芽破土,迎风就长,在蓬英和柳催雪的引导下,她修炼的速度非常快,不日内丹已具雏形,像花生米那么大一颗,绿莹莹的。
蓬英是魔修,能教她的不多,柳催雪是人修,按理说,该是衔玉来教最合适,可衔玉走得不是时候。或许说,是因为衔玉的离开才觉醒的。
妖族重血脉传承,阮芽的血脉虽然珍贵,却并不算厉害。就拿绣神山给她看过病的红阿婆和衔玉来说,作为一株板蓝根,就算再修炼个五千年,也不及衔玉一半。
种族天赋,生来就定下了。有人生来是蚁虫,有人生来是龙凤,后天再如何努力也无法超越血脉传承的力量。
说得难听点,草木精怪,生来就是给人吃的,天赋反而是负担,月华便是其中佼佼者。
不然阮小花也不会因为古籍中一句‘月华心,可起死回生’被弄得家破人亡。
再说得难听点,丫丫生出了灵根,觉醒了天赋,只是让自己的‘肉质’变得更加美味,使原本食用的效果变得更好而已。
幸好,她浑身的血肉早被人拆吃干净,如今这具傀儡身已经没有那么神奇的功效了。
阮小花对她的唯一要求,就是好好活着。
然而仅仅是这一个要求,都很难办到,觉醒天赋,修炼术法,也只是为了让她已进入倒计时的生命,别太过无趣。
五行中水火为最强,木系最次。当然,各系有专攻,丫丫或许不是打架最厉害的,一定是种地最厉害的。
柳催雪出自道门,五行,符箓和法阵都是他的专长,单拎出来不算最强,他的厉害之处在什么都会一点,教一个丫丫绰绰有余。
衔玉不在了,柳催雪取而代之,教了她几天法术,两个人关系亲近了很多。
夜间饭后,阮芽拉着柳催雪回房,她胡乱踢了鞋子爬到床上,从枕头底下翻出一个芥子袋,松开系带,一股脑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
这一倒,发现多了不少东西,有些甚至是阮芽从来没有见过的。
裙子、发簪、首饰、金钞,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看着这满床的东西,阮芽不禁抓起芥子袋来看了又看,“这是我的没错啊。”
如今她有灵根了,自然可以在识海中开辟一处地方作为储物的墟鼎使用。
第一次用墟鼎,阮芽没有经验,本意是拉着柳催雪来亲自监督指导,却不想,她的芥子袋里竟然藏了这么多东西,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柳催雪两指夹起一片金钞,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这是她初入九华山之时,他亲手写给她的金钞。
他用五百锭黄金,换一句她答应退婚的承诺。
这时柳催雪才恍然想起,原来他们早就退婚了。
屋内莲灯静静散发着光芒,阮芽在好奇翻看着这些东西,不时拨弄楚一点动静。柳催雪盯着自己的右手,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
万和城一富商家的东院,他站在门口,看衔玉为她梳头,她也好奇地打量他,脸上是希望结交新朋友的喜悦。待梳好了头,噔噔跑过来,朝他伸出手。
他没牵,推开了她。
以后再也牵不到了。
不辨对错,终究是有缘无分。
阮芽站在床上,拎着一件质地轻盈柔软的碧色薄裙在身上比划,“这是我的衣裳吧,这是我的尺寸呀,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这是衔玉为她做的衣裳,到现在他还欠着奇绣坊的钱没还完。因为苏荔,奇绣坊也不在了,不用再还钱。
这些事他全都记得,当然也记得衔玉送她衣服那天,她第一次亲他。他站在窗外目睹一切。
柳催雪心里的感觉很奇怪,他希望他们好,又希望他们不要太好。
衔玉看起来吊儿郎当很不正经,可他心里是干净纯粹的,他真心对待朋友。
那天跟丫丫吵架他一点没说错,他就是心里脏。
他越脏,越衬得衔玉干净。
不是穿一身白,心里就是白的。如果将他从中切开,就能看到,他如今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也是黑色。
视线扫过榻上这堆零碎,柳催雪抬目看向阮芽,“你想知道以前的事吗。”
因她病了一场,蓬英已决心不再阻止她和衔玉往来。关于过去的事,也决定先由他慢慢说给她听,免得突然想起来,刺激太过,伤了根本。
可话一出口,柳催雪就后悔了。
阮芽蹲在床上,提着一串缀满小铃铛的银腰饰,怔愣片刻,指着自己鼻子尖,眨巴眨巴眼,“你是说,关于我和黑子以前的事吗?”
尽管十分不愿,柳催雪还是点头了。
她又指着这满床的杂物,“那这些都是他给我买的吗?”
柳催雪抬手将那张金钞拨开,“这些都是。”
其实有一点他没想明白,衔玉身无分文,究竟是哪来的钱给她买这么一大堆东西。
阮芽欢呼一声,高兴坐下来,把这些东西全部拢进怀里,“嗷嗷嗷!黑子对我真是太好啦!”
柳催雪眸色暗了暗,心虚地摸摸鼻子,“他没有钱,其实大多都是讹来的。”说着将那张金钞递到她面前,“这是五百两黄金,是我给你的。”
阮芽看看那张薄薄的金钞,又看看占据了大半个床的衣裳和玩具,再一次欢呼,“嗷嗷嗷!黑子真是太厉害了!”
不等柳催雪再言,她仰脸冲他粲然一笑,“谢谢你小雪,但我跟黑子的事,我想自己想起来。我要是能自己想起来,黑子一定会很高兴的。我一定可以想起来!”
柳催雪不说话了,点点头,起身离开,关闭了房门。
回到东厢房,他扶着门框,捂住胸口,哇地吐出口血来。
第65章 下等魔
漫山的花都谢了。
一阵疾风,卷起满树残花,花瓣落在田渠里、乡道上、草叶间,纷纷扬扬一场,最终也如雪般消散了,再寻不到踪影。
花谢后又是新的一轮生机,入眼皆是各种深深浅浅的绿意,风带着树木和谷苗的芬芳,暖暖吹拂过面颊,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拐枣树下铺了一张凉席,此时阮芽匍在席上,四肢大大张开,闭着眼睛,嘴巴一吐一吸,不知又在作什么法。
可能是把自己想象成了鸭子,或是鲤鱼,青蛙?
有些人家会在稻田里养鲤鱼和鸭子,它们会吃掉野草和害虫,到秋收的时候,鱼和鸭子都长得很肥,稻谷收成也好,一举两得。
阮芽有样学样,把自己比作这些活泼的小东西,鼓着腮帮子,跟田里的害虫斗智斗勇。
柳催雪抬手为她摘去头上的花瓣,指尖悬浮在她头顶寸余,他瞳仁倏地漆黑一片,忍不住轻轻地抚摸两下,顺着那丝缎般柔凉的长发,落在她细弱雪白的脖颈。
如果她死了,是不是就不会走了?就这样一直乖乖呆在他身边,心里不会再想着别人……
不!
柳催雪猛地收回手,将一道清心咒拍入额心,灵台弥漫的黑雾随风而散,他闭上眼,深深吸气、吐气。
险些压制不住胸肺那股燥郁的恶念。
阮芽对此毫无所觉,她正在跟稻田里的害虫厮杀,神识凝聚成了锋利的黑镰,嘁哩喀喳地一通乱舞,如秋风扫落叶般,禾苗上的害虫已尽数被除。
她神识天生强大,加之最近这些时日勤勉的练习,此番消耗并不感觉疲惫。
“哈哈哈!”她爬起来,飞快朝着下方跑去,蹲在田埂边一看,禾苗上的害虫果然已经被杀死,蠓虫水虱,无一幸免。
修仙好,修仙妙,修仙呱呱叫!
只是虫子好杀,稻田里的野草却不好除,如何能在不伤禾苗的前提下清除杂草呢?阮芽摸着下巴,这个问题她还得好好研究研究。
衔玉不在的日子,阮芽过得很充实,她有好好吃饭,早起早睡,只是天越来越暖和,用不着添衣。
芥子袋里的那四套衣裙,对应的分别是春夏秋冬四季,她现在穿的这套粉衣这时节穿最合适,她白天穿,晚上洗,只盼着衔玉回来的时候,看见她身上穿着他买的裙子,心里会高兴。
衔玉什么时候回来呢?他已经走了半个月了。
阮芽托腮蹲在田埂边,瞅见山下几名村人正聚在一起闲谈,她赶忙冲上去邀功,说了自己勇除害虫的义举,双臂夸张地画了一个圆,“这片山上的害虫!全部全部被我杀光了!”
都知道小花的闺女打小脑子就不灵光,虽然不懂究竟是何等厉害的仙术,只需每日趴在地上不动,不时发出几声“嘎嘎”怪叫就能杀尽害虫,但不影响他们对丫丫的怜爱之心,总之先夸了再说。
“丫丫真厉害!”
“我就说小花不是一般人,丫丫肯定也不是一般人,出去一趟,竟然习得这般厉害的仙术,真是不得了!”
“今年的收成肯定好,全都是丫丫的功劳。”
阮芽连蹦带跳,飘飘欲仙,“我会更努力的!我还要研究出除草的仙术,这样禾苗就会长得更好了!”
她在村里人气非常高,傍晚又不知道被谁家请去吃饭了,柳催雪不喜热闹,一个人回到小院,蓬英看他影只形单,就知道阮芽不回来了。
柳催雪在桌边坐下,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摆饭,不禁感到疑惑,去敲蓬英的房门,“今天没饭吗?”
蓬英走到院子里一看,阮芽屋里还黑着,他心里奇怪,“丫丫没回来啊。”
柳催雪:“她不回来,就不吃饭了吗?”
蓬英理所当然,“对啊。”
柳催雪:“……”
蓬英恍然想到什么,推开柳催雪欲直奔厨房,“丫丫肯定又要吃撑了,我去给她煮点山楂水。”
擦肩而过时,他突然转身,把住柳催雪的手腕,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视线相触时,柳催雪目光坦坦荡荡,“如何?”
蓬英不曾放手,“你的心魔,还在吗。”
柳催雪答得爽快,“在。”
魔分三种,一种是像蓬英这样的,生来便是血统纯正的魔族,世居魔域。一种是如阮小花,以魔息淬体,从人修转变成魔修,本质上还是人,只是修炼方式的不同。
剩下一种,便是各种各种的走火入魔。
这种魔严格来讲不算魔,他们似人非人,似魔非魔,可以同时使用魔气和灵气修炼,强大无匹。
当然缺点也很明显,这种游离在人魔两界的状态,直接影响到心性,他们常常会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干出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究竟有多可怕,也取决于各人修为和心性。
有人甚至能隐藏很久都不露破绽,传闻当年清徽院开山祖师微风道人便是这样一个闻名天下的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