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临窗梳头,纤细的手指将头发拢到一侧,另一只手拿着梳子,一下一下的将头发梳直。
她动作平常,但是只要拿着梳子的手一动,鼓胀的胸脯就挺立出来,宽大的衣袖一落而下,露出雪白的臂膀。
庄景未经人事,又值年少,见此情形,当即涨的满脸通红,憋着一口气在胸腔中十分难受,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起身就走。
他刚一起身,梳头的女子就发现了他,拢了衣裳,她也不回避,笑语嫣然道:“你是哪家的小郎君?”
庄景不敢答话,紧张的埋头就走。
心里揣着这一股莫名的紧张,他一路疾走,然而走了没多远,他又遇到了这女子。
这女子连个侍女也没带,孤身一人,头发松松的挽了个髻。
“不用慌,我是朱遥的夫人,”女子笑道,“你走错了,我送你出去。”
她说着,并肩站到了庄景身侧。
“这后头没怎么修葺,里面岔路多的很,一不留神......”
风吹起来,庄景只觉得鼻尖都是香气,一个不留神,就将手里拿的扇子跌到了地上。
女子将扇子拾起来,递到他手里。
一双好手,手若柔荑,指若葱削,肤若凝脂,两只手腕上带着一对沉甸甸的玉镯,齐齐伸到庄景面前。
庄景连忙摊开手去接,扇子落在他手心里,她的手指也落在他手心里,羽毛似的轻轻骚动了一下。
是有心还是无心?
庄景抓着扇子,心猛地一跳,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在和这女子并排走,落后了一步。
“我听人说起过你,”女子却像是未曾留意,“你是不是承恩伯府的二哥儿?我不仅年纪比你长许多,就连辈分也长你一辈呢。”
她慢慢的说,慢慢的走,将这一条短短的路走的十分漫长。
庄景耳朵里听着她的笑语,眼里看着她雪白的脖颈,鼻子里闻着她身上的香气,脚下踩了云似的轻飘。
等分别之后,他心里忽然涌起一大股莫名的潮气。
第二百四十五章 败露
庄景回到家里,问了母亲一句朱遥的夫人是谁,就将自己摊在床上,摊成了一个大字。
这一摊就是两天,他都不敢出门。
他怕自己一出门,就忍不住往朱家跑。
直到过了大半个月,将那日的情形逐渐淡忘,他被潮气缠住的身心才逐渐温暖轻松起来。
第二次遇到解召召,是在遇仙楼的后头。
天色渐晚,女眷们已经成群结队的离去,解召召却独自在花丛中徘徊,一个小丫鬟跟她一起盯着地上。
庄景盯着解召召,那一股潮意又卷土重来,黏住了他的脚。
他这个毛头大小子慌张起来,脚下不动,手里却忙的很,不是摸头发就是扯衣襟,解召召若是再不看到他,他恐怕要当场开屏。
解召召见了他,果然露出了笑,冲着他招手:“庄二哥儿,你怎么在这儿,吃过饭了吗?”
庄景忽然变得不伶俐:“吃......没吃。”
“那就是没吃,”解召召站在花丛里,“你年纪轻,眼神好,帮姑找个翡翠戒面,没镶牢,看花的时候掉里面了,找到了姑请你吃饭呢。”
她一口一个“姑”,这男女本该避讳的事,也就显得没那么突兀了。
庄景立刻欢快的踏进了花丛里,撅着屁股找戒面。
戒面最终还是没有找到。
虽然没找回失物,解召召依旧要请庄景吃顿饭,让小丫鬟回府去报信,会晚归片刻,她便邀请庄景进了雅间。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雅间中也点上了灯火。
门轻轻的关上了,窗外也悄悄的黑下去了,万籁虽还没有俱寂,但一些微小的声音,也不足道也。
烛芯“噼啪”的爆了一声,解召召站起来,想去剪灯花。
在走过去的空当,她被一张锦凳绊倒了。
庄景的动作比思绪要快上一步,一把将拉住了解召召,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解召召两只手环住了庄景的肩膀,借势站了起来。
一站起来,她的胸就贴了他的身体,头颈就依偎在了他的肩膀上,通身是外物阻挡不住的柔软。
庄景一颗心直接跳到了嗓子眼。
他并非没听过荤话,没看过话本,可那些都是徒有其表的东西。
没有颜色,没有香气,硬邦邦冷冰冰,听的再多,看的再多,也敌不过这一刻的温香软玉在怀。
他的手心出了汗,不敢动,一股火从腹部“轰”的一下往上烧,往下燎,几乎将他烧成灰烬。
鬼迷心窍似的,他将环在解召召腰间的手,收的更紧了,低头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了解召召的额头上。
“庄二哥儿,我站稳了,你松开。”
庄景听了解召召的娇声软语,这才忽然回了神,猛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解召召什么时候走的庄景不知道,他在雅间里一杯一杯接一杯的喝,想平息自己的心绪。
可心里此时是狂风骤雨,他连倒酒的手都是哆嗦的,又如何能平息。
仓惶地喝下一杯酒,他捂住了脸,脸是滚烫的。
第三次和解召召见面,同样的让他记忆犹新。
那是巨浪滔天一样的快乐。
他和解召召都是风浪中的小船,唯一不同的是解召召是引领者,领着他在这潮水中来去自如。
话到此处,他停下来,自嘲的笑了一声。
“解姑娘,你聪明,你帮我想想,她真的丢了戒面吗?”
究竟谁是猎手,谁是猎物?
他的痴、傻、爱、恨和一切疯狂,全都是从这一天起,从此之后,他变得面目全非。
不必解时雨回答,庄景自己心里也有数。
少年人的喜爱是不灭之火,而且没有顾忌,也没有保留,足够将一男一女都在这种火里烧成灰烬。
庄景见解时雨不回答,自己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自嘲似的一笑:“我那时候,真是坠入了爱河,我有时候甚至感觉她能控制我的思想,以至于我的一言一行,都带着她的影子,她将我教导成了一个男子式样的她。”
解时雨问:“朱遥是怎么起的疑心?”
庄景脸色变了变,良久之后才答非所问的说了一句:“我差点在爱河里淹死了。”
他说完,给自己倒了杯茶,压惊似的灌了下去。
“朱遥那时候专心科举,怎么会起疑心,是解召召,她玩腻了,想摆脱我,我不识抬举......非要缠着她。”
解召召约他夜晚相会,又和朱遥说有人轻薄她,朱遥守株待兔,就等着他自投罗网。
庄景从来没有那么恐慌过。
他依稀能听到朱遥和朱家人的喊叫声,说的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清,耳朵里轰隆隆做响,是他跑的太快,灌进耳朵里的风声。
身上的零碎物件掉了一地他都没管,见到自己藏在街角的马,他飞身上马,抖了抖缰绳,也不敢喝马,只两腿一夹马腹,不辩方向的疾驰而去。
马是好马,带着他狂奔而走,他的两只袖子全都灌满了风,高高扬起。
天幕是青灰色的,日头久久不出,他的人也成了一个灰影子,并且从此灰了下去。
他的少年时代,至此终结。
解时雨问道:“朱遥既然没抓到你,又怎么会知道解召召是在和人通奸,最后弄到要杀她的地步?”
“他傻,老子不傻,年纪虽然大,可是心眼......”庄景指了指心口,“他疑心解召召很久了。”
朱老头子捡起庄景掉了一地的零碎,一样一样的想,最后凭借着香囊找到承恩伯府,并且从庄景口中问清了来龙去脉。
“按律法,男女不以礼交,寄猳者,杀之无罪,任凭你们承恩伯府泼天的面子也无用,
庄二哥儿少不更事,行差踏错,我不追究,你们自己严加管教,我们朱家行私刑,你们也只当不知。”
这是朱家老头子的原话。
事情就此败露。
之后解召召“病死”,而他也去了侍卫亲军磨砺。
去的匆忙,他甚至都没仔细打探过解召召是不是真的死了。
平时和解召召纠缠的时候,他不觉得如何,可她一“死”,他就觉出了“痛”。
是爱骤然消失之后,一颗心失落而带来的痛。
自此之后,他一直在寻找新的、可以将他内心空洞填满的爱。
在不同的女人身上找,辗转来去,想要重新回到那汹涌的爱意中。
然而解召召给他的过于深刻和强势,以至于他怎么也找不回从前的感觉。
第二百四十六章 约定
抛弃、寻找、再抛弃。
直到庄景在西街解家见到解时雨。
解召召的身影这才从他脑海中日益暗淡,解时雨迅速的取而代之,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日益生长,强而有力的将解召召驱逐了。
他也由此心平气和下来,不必再不断的出去狩猎。
只是没有料到,解时雨的强而有力不仅对解召召有用,也对他有用,无论他在心里如何爱恨交织,她都如同磐石一般一动不动。
以至于最后成了他的另一个心魔。
庄景看着解时雨:“明天入夜之后,我在庄家的庄子上等你,你守约,我也守约。”
说着,他又低低的笑了一声:“我瘸了腿,连个文花枝都斗不过,名声反正是无所谓的,公堂上,我肯定会去。”
解时雨浓密的睫毛垂着,将她那暗沉而幽深的眼眸遮了大半:“我会守约。”
庄景便畅快的笑了一声。
他需要解时雨,一如现在的解时雨需要他一样。
“至于解召召和陆大人,”他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我不清楚,也许解召召对陆大人也存着爱意吧。”
解时雨忽然道:“世事和人,都像是一个轮回。”
“什么?”
“解召召爱而不得,毁了你的人生,你也同样的爱而不得,活在她的阴影下,也成了一个和她一样的人,
你和解召召如此,文花枝和文郁也是如此。”
庄景沉默片刻,笑道:“那你呢,你又是谁的轮回?”
“我么,”解时雨的神情越发冷漠下去,“樊笼都是自作,我杀出去了。”
杀出去三个字很平淡,却无端端带着一股血气。
在她包含血光的话语之中,庄景觉得有点窒息,于是抬手捂住了胸口,上下缓缓的抚摸了一下。
他这心上本来就压了千斤大石,解时雨说的每一个,全都是雪上加霜。
不过也不要紧,等到明天晚上,解时雨就将成为他这块砧板上的鱼肉了。
解时雨并未管他心里想什么,话谈到这里,已经无需再谈,她起身离开。
出门之后,尤铜低声和她汇报:“是成王留在文郁那边的人,从您进门到您出来,一个字都没落下。”
解时雨点头:“找个好手看着庄景,只看着,什么都不要做,也别被人发现。”
尤铜应声。
解时雨上了马车,回到巨门巷不过片刻,尤铜也回来了。
“那边也在跟着庄景,我已经派人盯着了,只要有动静,就会有消息过来。”
陆鸣蝉凑过来:“大姐,皇孙来了。”
他看着解时雨稳如泰山,那一股暴怒之火也泄了不少,此时只在肚子里还剩下那么一小团火。
火虽然小,但也足够他出去发疯了。
等赵显玉传完话,他就准备和赵显玉一起出去,借一借赵显玉的威风。
赵显玉小大人似的坐的端端正正,在短暂的时间里,他接纳了许许多多的人和知识,好与坏,一股脑全塞在脑子里,撑的他少年老成起来。
眼下他还分辨不出哪些是好,哪些是坏,但是只要他一开窍,这些东西就像是越酿越美的酒一样,为他所用。
厚积薄发,便是如此。
“皇爷爷已经听说了今天在京府衙门发生的事,”赵显玉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老人家说、说......”
控制显然没有成功,他显出一种十分难为情的样子。
“皇爷爷说让你不要疑心陆大人。”
说完,他又想了想,确定皇爷爷那一长串的牢骚和啰嗦,最后凝结出来的,应该就是他转达的这个意思。
解时雨笑了笑:“多谢皇上关心,民女知道了。”
赵显玉又道:“皇爷爷交代了陈府尹,三日之后,若是不能圆满解决,也不许再拖,下下策就是将解召召解决掉。”
这确实是下下策。
解召召的消失,只会让这个疑团永久的存在。
强权压人,反而会让这件事在水深处不断的发酵,直到有一天翻滚着浮出水面,再给陆卿云致命一击。
但是事到无法圆满解决的那一步,也就讲究不了那么多了。
解时雨点头:“皇上的意思民女明白了。”
赵显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将所有该传达的话都传达到之后,就伙同挤眉弄眼的陆鸣蝉跑了。
巨门巷里,再次陷入一片压抑之中。
在京府衙门热闹过后的隔天傍晚,解时雨收到了陆卿云的飞鸽传书。
他的字和人一样,力透纸背,满纸都是金戈铁马杀伐之气,骄傲又冷硬。
能写出一手这样字的人,又怎么会和解召召苟且。
她一字不落的将信看过,便仰头看着天边欲没的夕阳,一直紧绷着的身心慢慢放松下去。
两天一夜,再加上驿站豢养的信鸽,陆卿云已经得到京城中的消息。
信中说,他幼年离开京城前往云州时,受过解召召一饭之恩,约定日后报答,解召召事情败露之后,向他求救。
他给了朱家选择,也给了解召召一个活命的机会。
朱老爷子最后答应下来,但有一个要求,就是让解召召从此以后猪狗一样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