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人正是节姑和解大夫人。
母女两个正在吵架,一半是吵,一半是闹。
节姑压着嗓子哭:“她们说我是个小妾扶正的,不能去法会,不体面,还说我肯定是有毛病,才会被镇国公府退了婚,去给常沐做妾!
解二这种人,抢了解大的婚事,怎么就能去!
大哥不是说文郁肯定有问题吗,怎么这么久了,他都没查出来!快让大哥去查!”
为了这一场法会,她特意打扮的金碧辉煌,没想到原来那些巴结着她的人,现在一个个,只要见了她,就阴阳怪气。
她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
解大夫人一边心疼,一边安抚她:“你想去就去,干嘛非要跟别人一起去呢,我陪着你去还不是一样的,你管她们说什么,那她们说起解时雨来,还不是更难听,解时雨也没见得就活活气死了。”
“解大和我能一样吗!”
一提起解时雨,节姑几乎要气死:“她就是根木头,脸皮比城墙还厚,成天窝在那座破宅子里,别人又说不到她头上去!”
解大夫人知道她的心病。
她心里也同样横着一块这样的心病。
同样是和男人跑出去了,凭什么解时雨最后就能落个好下场?
不仅单独立了女户,还在巨门巷住着比镇国公府还要大的宅子。
虽然解时雨是足不出户,宅子里的仆人也都无法言语,可她单是想想那宅子的富贵,就已经快要活活嫉妒死。
这些个好东西,怎么就不是节姑的?
节姑心中的酸和嫉妒不甘之意,比她母亲还要浓郁上千百倍。
她还记得从前都是自己得了什么好东西,穿戴腻了,就赏赐给解时雨,解时雨从来都是木讷不堪,都不知道感恩。
还有解时雨的相貌。
十年如一日的胭脂水粉覆盖,头发一丝不乱,衣裳也是一点褶皱没有,那表情跟扣了一张面具上去似的,精致成了一尊木雕泥塑。
她眉心那一点痣,也生的古怪邪气。
这样一个人,架子那么大的陆卿云,是怎么看上的?
恐怕是这个陆大人没见过世面,没见过和她一样天真烂漫的少女,才会被这样一张矫揉造作的面孔俘获。
想到这里,节姑又是一哼。
“大哥说的全是谎话,当初还信誓旦旦说要把巨门巷的宅子送给我,结果呢,西街递出去的状子,连个动静都没有!”
解大夫人道:“你大哥这一阵太忙,连你父亲都跟着帮忙了,等忙过这一阵,他就来让你心想事成。”
节姑冷哼一声:“你当大哥还是从前那个大哥,他要是心疼我,会把我送出去给人做妾?”
卖儿卖女这种事,向来就只有心狠手辣的人才做得出。
解大夫人对此事也是无法辩驳,只能叹息一声:“你大哥也是没办法。”
说完,她又拍拍节姑的手:“你好好跟常大人过日子,你大哥现在是太子麾下红人,那陆卿云再厉害,也是个死人,你还怕一座宅子到不了手?
别说宅子,就是解时雨手里有的,你大哥都能给你弄到手。”
母女两人又说了好几车废话,陆鸣蝉听到最后,悄无声息的跑了出去,和郑世子汇合。
郑世子问他:“屋里都说什么了?”
陆鸣蝉不答,等路过一大群女眷时,他忽然咳嗽一声,开始怪声怪气的说话。
“哎呀就是那个常夫人,原来跟镇国公府上的小六爷定过亲,后来跟男人私奔,被镇国公府退了亲,就去了常大人那里做妾。”
一群女眷耳朵都尖了。
郑世子摸不着头脑,正想说这些话还是不说为妙,结果陆鸣蝉先开了口。
“让你别问你还问,反正就是这么回事,那个常夫人,不是个安分货色。”
一群女眷这回不止是耳朵尖了,就连眼睛都亮了,面孔红彤彤的,恨不能拉住陆鸣蝉,让他好好说道说道。
陆鸣蝉扔下这两句效果堪称旱天雷似的话,就笑嘻嘻的走了。
他来是有正经事的。
拉着郑世子一路往高处走,他们很快就越过重重房舍,到了山顶。
山顶看梅花倒是一景,只是此时,所有人注意力都在法会上,并没有人上来赏景。
寺庙中极其热闹,再过一个时辰,就会有大师开始讲经,权贵女眷还会捐献各种价值昂贵之物,出尽风头。
郑世子眯着眼睛往下看:“是不是站的太高了点,要不是那和尚的脑袋反光,我都不知道那里站着个人,等下讲经的声音就更听不到了。”
陆鸣蝉坐在石头上:“听不到更好,我可不听和尚念经,等献宝的时候,我们在往下走,现在我们先清净清净。”
他正在心里琢磨着到底要怎么才能闹大。
这场法事太盛大,他小打小闹,必定无人会注意。
而郑世子听到“清净”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吓得不轻,以为他中了邪。
第一百零四章 第九子
“嗡”的一声钟响,普陀寺安静下来,片刻之后,听到了连绵不断的梵音,大师开始劝导善男信女。
郑世子站在山顶侧耳倾听,奈何风大,连“阿弥陀佛”都没听明白。
他正要往下走一点,陆鸣蝉忽然一把拉住他,藏在一块大青石后面。
下面摇摇晃晃上来两个中年男人。
左边那个做书生打扮,穿直裰戴幞头,右边那个是一身粗麻布短褐,满脸横肉,两眼精光毕露。
两人大气不喘,一直走到一片宽阔处,才停下脚。
短褐男子四下张望一眼:“这时候人多眼杂,你叫我来干什么。”
书生并不像他那么小心,而是对着寒风面露愉悦,大约是此情此景,颇值得欣赏。
“还要加一舱货,还能不能腾出一舱来?”
“不能,原定的就是一舱,而且我们又不是大福船,装太重了,连运河都出不去。”
“河道刚清过淤,再加一舱货,应该没问题吧。”
“随你们,到时候直接沉在运河里,那才叫好看。”
短褐男子这么一说,书生反而不好接话,过了片刻,他才道:“可若是分开装,一来我们破费不起,二来也危险。”
“那是你们的事,”短褐男子冷笑一声,“你最好劝劝,做事不能太贪心,一口气吃太多,容易撑死。”
书生叹气:“我也不敢劝,那位脾气又急又躁,就先一舱吧,我再想办法。”
短褐男子当做没听见他的牢骚,煞有其事的看风景。
书生又问:“我怎么听说你那边还在筹股,不是说了要小心行事吗?”
短褐男子道:“你见过哪一艘出海的船不筹股?别人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以前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
书生迟疑道:“可这船......到时候一沉......”
短褐男子不耐烦的摆手:“哪艘船敢打包票说自己绝对不会沉?出海行商,本来就有风险,你少来安排我,我自有章法。”
书生愠怒,但也没多说,既然事情不成,他也没必要在这里留下去,匆匆离去。
短褐男子还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陆鸣蝉大气不敢出,知道此人不一般,可别弄出事来乱了他的正经事。
正想等此人走了再动,忽然就听见他大喝一声:“出来!”
郑世子吓得一个哆嗦,踩动了脚下的石头。
咕噜一声响,陆鸣蝉在心里哎呀一声,连忙按住郑世子,示意他在这里别动,自己往外一钻。
他迅速换上一张战战兢兢的面孔,眼里含着泪花:“大爷,小的、小的就是想在这里屙屎,真的不是有意听您说话的,小的什么都没听到。”
一边说,他一边哆嗦,两条腿像是发软似的往地上溜。
“大爷、大爷......”
一边求饶,他一边想出了一个绝佳的主意,保证今天这场法会的风头,谁都越不过他!
短褐男子步步靠近,伸手将想拎住他的衣领。
陆鸣蝉一蹦三尺高,哪里还有一点害怕腿软的样子,疯狂往山下跑去。
短褐男子一看就知道上当,心中一沉,想到此人要真是个无知的小厮还好说,可看这样子,分明不是,难道是专程跟着他来打探消息的?
他拔腿就追,陆鸣蝉哪里跑的过他,很快就被他扑倒在地。
两人拳打脚踢的往下滚了三圈,陆鸣蝉忽然大叫:“看着干什么,帮忙啊!”
短褐男子回头一看,背后正是匆匆赶来的郑世子。
郑世子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惊吓,已经快惊成一朵娇花,毫无作用。
他不再看郑世子,扭过脸来,就被陆鸣蝉抱着一块大石头砸在了脑门上。
一瞬间头破血流。
他顿时眼前一黑,松开了双手。
陆鸣蝉扔掉石头,两只手在他脸上乱抹,抹了一手的血,又在自己脸上、身上一通涂抹。
带着满脸满襟的血,他也不等郑世子,一个人飞奔着往下跑,一边跑一边狂喊。
“杀人了!救命啊!杀人了!”
郑世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先赶到晕倒的短褐男子身边,摸一摸他的鼻息,还活着,再一看陆鸣蝉已经一鼓作气,冲进了讲经现场,就脑袋发蒙,不知陆鸣蝉是要干嘛。
整个普陀寺,就像是冷水滴进油锅——炸开了。
陆鸣蝉带着一身鲜血,又喊又叫,谁都拦不住,最后他又冲入一群非富即贵的女眷之中,求人救命。
“快救我!我是镇国公府第九子!有人要杀我!”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谁不知道镇国公府现在就八个儿子!
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第九子?
难道是镇国公府的外室?
人群齐齐的看向了镇国公府上。
面对着这些好奇、幸灾乐祸、看热闹的眼神,元夫人一只手紧紧抓着秋嬷嬷,另一只手揪着衣襟,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口的疼痛。
她一颗心跳成了鼓。
这小子——想干什么!
她低声朝秋嬷嬷下令:“快、快去把人拦住......带回府去!”
紧接着,她又挤出满脸苦笑,朝四面八方的眼神解释:“这孩子来历不明,镇国公府血脉不容混淆,只能先带回府上去问一问。”
她从见到陆鸣蝉第一眼开始,就没有大意过。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竟然还是被他逃脱了!
不过这样也好,这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只要将他带回去,这第九子是真是假,是生是死,都是她说了算。
秋嬷嬷立刻领命,一挥手,就要带上几个强壮有利的家丁前去抓住陆鸣蝉。
陆鸣蝉比别人要多长出好几个心眼,越是乱,他越是兴奋,越是兴奋,他脑子里就越会冒出无数个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眼看着抓他的人要来,立刻抓住人群中最令人瞩目的老方丈,开始涕泪横流,在眼泪和鼻涕齐流之下,他还能口齿伶俐的说话。
“大师救命,佛祖救命,我真的是镇国公府第九子!我娘叫周萍,十三年前六月十三午时生的我,宗人府卷宗上能查到,上面写的是母子俱亡,我娘生我的时候就有人要害我,我好不容易在外面活到这么大,又有人要害我!”
他说着,还伸手一指,不知道指的是秋嬷嬷还是镇国公夫人:“就是她!就是她要害我!”
第一百零五章 事在人为
秋嬷嬷和家丁一拥而上,拿住陆鸣蝉,扯胳膊扯腿,要将陆鸣蝉从方丈身上撕扯下来。
陆鸣蝉发出凄厉的惨叫,仿佛他是要被镇国公府五马分尸。
一边惨叫,他一边死死拉住方丈不松手。
秋嬷嬷在他刺耳的惨叫声中大声道:“小少爷,我们不是坏人,你说你是我们镇国公府上的孩子,总得跟我们回家去说说清楚啊!”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起哄:“生辰八字他都说了,这还不够清楚啊!”
“就是!”
“你们这不像是要请他回家,这架势是要杀人啊!”
秋嬷嬷厉声反驳:“胡说八道,镇国公府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庶子!咱们府上又不是没有庶出子女!要是他是真的少爷,当然要好好养育,杀他干嘛!”
“说的也是......”
在一片议论声中,陆鸣蝉大喊:“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我,反正我不跟你们走!十三年前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宁愿不去府上做少爷!”
疑惑就像一粒种子,悄悄落在了每个人心里。
镇国公府有小妾有庶子,为什么偏偏要杀他?
这小子有什么不一样的?
镇国公夫人在一片人潮声中,后退几步,几乎是倒在了椅子里,捂着心口极其痛苦,“哎哟”一声,晕了过去。
她是装晕,可是这痛苦却是真的。
因为她突然想明白了陆鸣蝉的用意。
陆鸣蝉先是让周萍和他自己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众人面前,等众人都认可了他的身份,他就要拨乱反正了!
到时候今天看热闹的人,都会恍然大悟似的感叹一句:“难怪单要杀他一个。”
她耳边全是嗡嗡的声音,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睁眼,像是耍赖一般,她任由身边仆从将自己搬进客房。
半晌之后,秋嬷嬷将她扶起来:“夫人,喝点安神的药吧。”
元夫人这才睁开眼睛,周围站着的丫鬟都不敢动,低垂着头,好似很安分的样子。
然而她对这些伺候的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看着她们匆匆交换过的眼神和不安分的手,就知道这些人私底下还不知道在如何的笑话她。
她对这些下贱货色感到万分厌恶。
一挥手,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只留下秋嬷嬷在此。
她自行的恢复精神,想起来另一件事:“这小子当年怎么没死?他不是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