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将被撞翻的老人挪进家中,他连忙吩咐夫人去请大夫,又将来做客的小外甥斥责一番。
一边安排,他一边希望没有将这位老人撞出什么毛病,不然他这一年的俸禄,估计都填不满这个窟窿。
好在没等大夫来,老头就哎哟两声,睁开了眼睛。
李旭心头稍微松快了一些,连忙端了一碗热水过来:“实在对不住,我家中小外甥调皮,冲撞了你老人家,大夫马上就到。”
老头伸出右手,手指干枯黝黑,像是烧焦的树枝,颤颤巍巍那么一动,就要分崩离析。
他一边接过热水,一边用凹陷进去的眼睛快速打量了一遍屋子里。
这眼神是憨厚中透露出的一抹精明,既令人不快,又让人无从发作。
李旭假装没看到,这样的眼神他见得多。
乡下人大多是这样,很憨厚,然而这憨厚中又带点天生的精明,随时准备着要占一点小便宜。
这点小便宜往往也就是一块豆腐一升豆子之类的小事,偏偏能叫人如鲠在喉。
老头也没辜负他的慧眼,将热水喝了半碗,就继续喊痛,嚷嚷着走不了了,今天晚上恐怕得歇在这里。
李旭收了碗,心想还好只是住一晚,要是讹上自己一根人参,他可能就得想办法去找根干萝卜了。
“老人家,家里虽然不富裕,住一晚还是不碍事的,你只管住。”
他说完一扭头,就看到大夫拎着药箱进来了。
老头见了大夫,不仅头上开始痛,还新添了个咳嗽的毛病,没完没了。
他一边吭吭的咳嗽,一边不好意思的问大夫:“大夫,你看我这咳嗽能不能一起给治治?也不用单独开药,就在那个治脑袋的方子里加上那么一味药?”
说完,他还用觑了一眼李旭,做出一副很不好意思的神情,哎哎的叹了口气。
大夫没理会他这占小便宜的心思,道:“那可不行,你这脑袋上是外伤,咳嗽是肺腑受了损害,两者互不相干,只能开两张方子,你吃完了活血化瘀的药,再吃养肺腑的。”
老头再觑李旭一眼:“那多开一张方子要不要加银子......”
开了方子,以后自己再抓药也不错。
李旭知道这类的老头,绝不能让他蹬鼻子上脸,否则他就会迅速抓住你的烂好心,一步步提出各种无礼要求。
说来也奇怪,他们无需学习,生来就精通如何得寸进尺,并且将其掩盖在自己老实贫穷的外表下,轻易不让人察觉。
“老人家,这多开一张方子就算了,你这伤也无大碍,活血化瘀的药我给你多抓两副就是。”
老头立刻尴尬的笑了笑。
等李旭送走大夫回来,他也不咳嗽了,开始和李旭搭话。
“我姓周,特意进京来找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聪明人
能在京城做官,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李旭脑子很清楚,在听了老头说自己是来找女儿,并且这个女儿叫周萍之后,他立刻想起普陀寺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我是镇国公府第九子,我娘叫周萍,十三年前六月十三午时生的我,有人要害我。”
这是当时陆鸣蝉在所有人面前嚷出来的,一些人没当回事,但是他却记在了心中。
但凡是与权势沾边的,没有一句话是随口说的,也没有一件事是随意做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切蛛丝马迹都藏在这些不同寻常之中。
在他的留心之下,他甚至知道镇国公府收留了元氏两兄弟,如今大兄元磊已经去了书院读书。
刚来两兄弟投奔镇国公夫人,紧接着又来一个老头投奔一个已经死了的周萍,不得不让他留心。
他斟酌着问老头:“你怎么知道周萍情况的?”
老头憨憨一笑:“是我一个同乡在京城看见的,说我们丫头发了大财,满身都是金玉,我就来了。”
李旭心想周萍死了这么多年,这看见的人又看见的是谁?
不过一个死了的陆鸣蝉都有可能死而复生,那周萍还活着也不是没可能。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深深看老头一眼,忽然觉得这老头像是有人故意送到他身边来的。
像是存了心要让他卷入一场是非中去。
就算他外甥不扑倒老头,这老头搞不好也会晕倒在他家门口。
真是防不胜防。
“老人家,你一个人来的?”
老头连忙摇头:“不是,我这年纪的人了,一个人来走到半截就得入土,我儿子儿媳也一起来了,因为银钱不够,他们在城外住,我先进城来打问一下消息。”
这一问,就问到李旭头上了。
李旭闷坐在凳子上,不停摇头,表示自己对这个周萍一无所知。
至于老头去外面怎么问,他只当不知道。
京城这么多的人,本来就该有些好事之徒出场,往后再多出几场热闹来,那也是别人的茶余饭后谈资,不应该和他扯上关系。
他心里又想,这陆鸣蝉真是不得了。
小小一个人,原来在京城恐怕是个连乞丐都懒得多看一眼的人,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子,忽然一鸣惊人,惊的是镇国公府,还能不死,还能继续兴风作浪,甚至这漩涡越卷越大,要将他都算计进去。
了不起。
了不起的陆鸣蝉此时正在屋子里挨手板。
打他的人是尤铜,罚他的人是解时雨,看热闹的是南彪和吴影,没有一个他招惹的起,只能干嚎。
南彪边看热闹边问解时雨:“姑娘,咱们把人送到李旭那里去干什么?”
解时雨搁下笔:“他是京府衙门的人,舅舅又是主管刑狱的姜庆,真相由他来揭开最好,我们也能摆脱的更干净。”
陆鸣蝉在干嚎的空隙,还有功夫问话:“我为母报仇不是理由更好?嗷!”
解时雨示意尤铜打重点:“若是旁人叫你算了呢?若是国公爷让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若是外人联合起来叫你原谅她,说她已经得到教训了呢?”
世上最轻的是言语,因为一张开嘴就能往外吐,但是最重的也是言语。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陆鸣蝉要做世子,可以纨绔、可以废物,唯独不能在德行上有亏。
只有京府衙门出面,才最令人信服和公道。
屋子里的几个人全都曾经在外摸爬打滚过,听她发问,立刻明白了个中关窍。
南彪心中佩服,又有些疑惑:“李旭是个聪明人,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我们是要把他拉下水,可他要是彻底不蹚这趟浑水?”
“不要紧,我在镇国公府上有个内应,”解时雨看向窗外,目光一直看到了暗沉的夜色中,“一个聪明人。”
这个人就是给小六爷林彤做妾的卢姑娘。
林彤死板,从退亲到议亲,本就需要一段时间,再加上镇国公府混乱,他的婚事一时间也无人提起,身边只有卢蔓一人。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不甚明朗,似乎是要下雨,阴沉沉的。
卢蔓服侍林彤穿戴整齐,平常做惯了的事,今天也不知怎么就心不在焉起来,腰带系了两次都弄错了。
林彤知道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并未在意,自己接过手弄好。
卢蔓歉意一笑,喝茶掩饰自己今日的错乱。
从昨天接到那封信开始,她就没有平静过。
信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她梳妆台上,里面的内容更是令人惊诧,竟然问她想不想做林彤的正妻。
卢蔓只看这一句,当场险些就犯了心疾。
妾通买卖,除了皇帝后宫中的妾不能称之为妾,其他人的妾,全都是插上草标就能往外卖的人物。
她自愿做小六爷的妾室,有任何后果都是自己承担,可正妻这两个字,就是魔鬼的钩子,她不得不咬钩。
等她咬了钩,第二封信便如约而至,教她如何行事。
“六爷,母亲身体最近不好,我能不能去照顾母亲?母亲对我一直很和善,不去侍奉,我心里过意不去,只是我的身份......”
林彤对行孝之事自然是全力支持:“晚上我亲自带你去母亲那边。”
卢蔓顿时松了口气。
这第一步,算是完成了吧。
与此同时,元夫人也从门房处听到有个老头来找周萍的消息。
从元氏兄弟被门房拒之门外之后,元夫人就将门房换了人,现在哪怕臭鱼烂虾来,也能得个通报的机会。
秋嬷嬷在元夫人耳边道:“问清楚了,说是周萍的父亲,说以前是不得已,才把......卖了......”
她一边说,一边细心留神元夫人,怕元夫人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直接晕过去。
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元夫人脸色平静,反应很冷淡。
这让秋嬷嬷心中十分疑惑,不知道元夫人这唱的是哪出,就算没有“狸猫换太子”这事,一个老头突然来打秋风,元夫人这个当家主母,也该抱怨上几句才对。
她不知道的是,元夫人等着这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已经等的太久了。
若是这根稻草一直不来,她就得一直悬着心,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对手的杀手锏终于使了出来,她反倒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暴风雨再猛烈,也是终场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庄子
元夫人沉思了许久。
她近来瘦了一圈,再加上穿了件颜色暗沉的衣裳,连容貌也连带着憔悴了许多,下巴尖尖的,仿佛是瞬间老了几岁。
“拿二百两银票给他,毕竟来一趟不容易,找个人跟着,看他是不是一个人来的京城,”她手里多了一串佛珠,慢慢摩挲着,“这一回......”
话未说尽,她将剩下的话全都吞进了肚子里,让秋嬷嬷去办。
秋嬷嬷是她的心腹,办事十分稳妥,过了小半日,就回来禀报。
“先是给的银票,老头不肯拿,说是不认识,我就从账房支了现银给了,他千恩万谢的,说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还是想进来谢恩,
我让我儿子跟着他走了一路,他就歇在别人柴房里,没见还有别人,
夫人,这银子是不是给的太轻易了,我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
元夫人点头:“京城人多眼杂,我们去庄子上避一避,你去和国公爷说,看他去不去,再吩咐门房一声,要是这老头再来,把我们的去处告诉他。”
镇国公府的庄子大,而且四野无人,国公爷住前院,夫人住后院,这中间也像是隔了十万八千里。
秋嬷嬷心领神会,不再多说,只出去安排。
元夫人见秋嬷嬷起身离开,便起身到窗边往外看,外面天气阴沉沉的,无雨也无晴,让人望而生躁,非得将这一片乌云散去了才能痛快。
到了夜里,去庄子上的人已经有了一大群,不仅镇国公要去,他还要带上陆鸣蝉,林彤想去看春耕,于是带着小妾卢蔓也去。
元夫人无所谓,庄子上大,猫猫狗狗都装的下。
她自顾自的指挥丫头收拾行李,一边在心里想自己第一次去庄子上时,都不知要如何是好,丫鬟问她要带些什么熏香,她假装沉吟,然后将那个女人叫了过来。
从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有钱人家的姑娘,出趟门都大有讲究,连个杯子都不用外头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再让她去捡牛粪,她肯定做不到。
等第二天到了庄子上,她又开始分配住处,甚至还给陆鸣蝉指派了一个丫头伺候他。
至于卢蔓,既然想尽孝心,她也不拦着,干脆当个丫鬟使唤。
这已经是给林彤脸面,否则一个妾室,怎么可能到她跟前来伺候。
看着众人井井有条的安排,元夫人露出满意的神情,心里却是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
很快,镇国公就带着陆鸣蝉来见她了。
陆鸣蝉连踢带踩的对付路上的小石子,脑袋上戴一顶大斗笠,连蹦带跳的很是活泼,惹得镇国公笑个不停。
走到屋门口,他见了元夫人,连忙取下帽子,露出一脑袋毛毛躁躁的头发,高高兴兴的给元夫人请了安,顺着镇国公的意思从善如流的叫了一声“母亲”。
父亲、母亲,这两个称呼对他来说,和路边的叔叔伯伯没区别。
他一边四处乱看,一边说:“母亲怎么住这么远,这和咱们住的地方都能划出一条河来了,不如跟我们一起住。”
元夫人看他一团孩子气,脸上带着天真,也给了他一个慈母笑脸:“女眷得分开住,你可以随时过来玩。”
陆鸣蝉上下左右的看了一眼:“还是不来了。”
镇国公哈哈一笑,拍了陆鸣蝉一巴掌,又把他领走了。
他活蹦乱跳,走到哪里都留下一串笑声,足以让每个人都受到他的蒙蔽,除了元夫人。
当着卢蔓的面,她依旧保持着笑意,仿佛自己真是个慈母,而陆鸣蝉也是她招人喜爱的幼子。
她心想这小子真是会装。
明明是生死仇人,他就这真能一点端倪都不露出来,而且年纪还只有这么一点大,这要是他再长大一点,岂不是能搅到上头去?
那个女人老实巴交,一点心计城府没有,怎么会生出一个这么一个怪物似的儿子?
难道是老天对她的报应?
想到这里,她在心里冷笑一声——报应又怎么样,事在人为,当初那么难的事她都做成了,有什么好怕的。
到了出去看春耕的时候,因为走的远,得有两天不回来,元夫人就出来给他们送行。
隔着人,她再次和陆鸣蝉对视。
这一次,陆鸣蝉没有再没心没肺的笑,而是带着一种笃定的神情,心平气和的朝着元夫人行礼。
元夫人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是微微的一点头。
两人就此别过,各走各的路,一个追着镇国公跑了,一个回到内宅,做自己的镇国公夫人。
卢蔓伺候了元夫人两天,什么也没发现,正要放松精神的时候,有个老头上门了。
这老头一来,她和其他丫鬟一样都被打发了出去,院子里只留下夫人、秋嬷嬷、四个脸生的护卫。
老头进门的时候,她匆匆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之前有个来找周萍的老头,夫人给了他二百两,就打发走了,怎么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