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不知这事儿该不该与主子说,可姑娘身旁确实没有能做主的长辈,踌躇片刻道:“今儿姑娘突然问我喜欢一个人,对方能不能察觉,这本来也没什么的,姑娘这般大的主子我没少伺候,少女心事总会有的,可主子知晓,姑娘性子单纯极了,不像是会想这事儿的人,奴婢怀疑是不是有人用这话试探了她,所以姑娘才这样问。奴婢实在担心,还请主子见谅。”
温时书沉吟许久,淡声道:“她最近可有提及谁?你与她谈话,她可有避讳之处?”
小桃细想了下,没觉得有哪里不妥,“姑娘没特意提过谁,只是许久不听她说想家了,旁的没什么了。”
要说奇怪,姑娘前些日子确实闷闷不乐,但她以为是因为李夫人的事儿,从未多想过。昨日见姑娘与学子相谈甚欢,还以为放下了心事,眼下这事儿却怎么想都不对劲了。
温时书嗯了声,把玩着手中的仙鹤书签,思索起了小姑娘最近的举动。
若她避讳提及家里,他大抵能理解。孩子性子弱些,不敢直面以后的困难倒也正常。这种话若是学子们问的,也不太可能,相处多年的少年们,他最清楚不过,无论是谁,人品都过得去,哪会两三天的功夫就孟浪的问这种话,最大的可能就是玉芙撒了谎。
但她缘何会撒谎?
温时书手顿了下,视线移到了十二花神图上,想起了昨日在回廊看到的那一幕,同龄男女相谈甚欢,她娇憨捂嘴的模样到现在他都还记得,那是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是她有了喜欢的人,所以要用拙劣的话来掩饰吗?
末了,他还是没能打开那幅画,将它轻轻放进了竹筒中,眸色晦暗不明。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明日起我会多注意学子们的动向。”
小桃听他这样说,觉得自己可能真是多想了,行了个礼道:“主子早些安歇,奴婢告退。”
待门扉合上,温时书细不可见地蹙了眉,想起了小姑娘酒醉后的胡言乱语。
她不想面对应天府的日子,所以小脑袋里想了好些乱七八糟的点子,这样想来,她的喜欢未必不是一种依赖与逃避。
温时书玉指轻叩,良久才从桌旁起身,步到了廊下,遥遥地望着玉芙的屋子。
她回到应天府,面对的将是瞬间的成长。刘家并不会用心为她择婿,留在家中只会徒增麻烦,应天府是个吃人的地方,三言两语就能要了人命,刘家的安排无非是找个门第尚可的郎君,草草把她嫁了,好些还可以榜下捉婿,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嫁个小门小户,但对于她来讲,好像也足够了。
但朝中的事他一直都极为了解,无论簪缨世家还是新科进士,都想着官运亨通,娶了玉芙这样的姑娘,能得到的不过是刘家初时的提拔,过后会遭受许多流言蜚语。这种情况下,极其容易将过错归结于玉芙身上,那些却不是她能承受的了。
温时书轻叹了口气,好似为她寻个知根知底的夫婿是最好的选择,可她真的这样以为吗?
他下意识地想去摸身后的戒尺,却发现腰间空空,已经夜半怎会带着戒尺,教他一时怔住,随后摇头轻笑。
罢了,还有段日子能考虑此事,也不知小姑娘究竟想要怎样的生活,他倒是先操心起来了。
侧院里的玉芙,心中藏事,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想到即将要回到应天府的事,就觉得头痛万分,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她只想留在先生身边。可她也知晓,自己的那些心思难以启齿,先生这样光风霁月的存在,不是她能够相配的……有些话接着酒意说了,却不敢明了的告诉他——她喜欢他。
小姑娘越想越觉得难过,心头酸涩极了,摸着腕间菩提落了泪,先生的温柔仿佛拍打着她的心扉,教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下这番少女心事。
她望着窗外的月色怔怔出了神,良久缓缓呢喃道:“是上天在捉弄我吧,教我喜欢上世间最好的人,他近在眼前,可望不可及,偏偏我最不该有这种心思,到底该怎么办呢?”
她这样问着自己,又怎会得到答案,泪水早就沾了满襟,她不会再怕那些流言蜚语,不会再怕旁人的恶意,在先生的教导下,一切都不足为惧,可唯独怕这无解的相思……
*
书房的灯彻夜未熄,而偏院里的玉芙,就那样怔怔地看了明月许久,仿佛这般就能睹物思人。
直到翌日两人在泮池畔碰面,玉芙才发觉先生眉眼中充满了疲惫,她有些担心,下意识地就拽住了他袖口。
“先生可是昨日没睡好?冬日夜晚寒凉,还请先生多注意身体,小桃前几日给我泡的清火茶甚是管用,能安神祛火,待会儿下课后,我给先生拿一些吧。”
小姑娘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全然不知她的模样有多憔悴。
温时书站在廊下看着她,目光轻柔似水,缓缓道:“无碍,昨日处理些应天府送来的书信,睡得晚些,不用担心。”
清火茶管不管用他不知,眼前人却更像彻夜未眠,倒教他轻轻蹙了眉。
“玉芙,昨夜你可曾好好休息?”
玉芙紧抿着唇,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不知该怎样回答他。
先生竟然瞧得出来吗?小桃给她梳妆时,明明还上了好些胭脂,若还能发现,岂不是现在的她很丑?但她不敢真的承认,生怕先生追问原因,发觉她的心思。
踌躇片刻,轻声答道:“睡得稍微晚了些,功课上有些地方不太懂,昨夜悄悄看了看……”
这已经不知她第几次说谎掩盖心事了,可她躲闪的目光依旧暴露了她。
温时书垂眸仔细看着她神情中的变化,视线下移时,发现了她松开衣袖,双手攥着书卷纠结着。
他怎会信她说的话,但小桃昨夜说的那些,却教他记在了心中,怕是孩子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所以彻夜难眠了。
他移开了目光,不愿再看她隐瞒的模样,淡声说道:“若有什么不会的,下课后可来书房问我,先进去吧。”
玉芙没有抬头,还以为躲过了询问,暗自松了口气,转身跟进了屋子。
直到上课后,小姑娘困得厉害,还是强撑着坚持到了酉时,因先生的一句话,她便想着晚上去书房寻他,借着功课的名义,她想多看看他,但自从与学子们同堂听课后,学的课业实在太过于晦涩难懂,她不会的地方太多了,就想着问问旁的学子,好让先生教导她时,不会太失望。
想来想去,她曾搭话过的便只有柳白了,在下课后,小姑娘就出声叫住了他。
“柳师兄,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姑娘家嗓音软糯,开口就吸引了许多学子,纷纷对柳白投去了探究的目光,惹得他瞬间就红了脸。
停下了收拾书本的手,磕磕巴巴地道:“师妹,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尽管说吧,我、我能做到定会帮你的。”
玉芙也是头回这样请男子帮忙,羞怯地拿着书卷走向了他,“师兄能再教我一遍今日先生讲的内容吗?我还有几初没太听懂,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小姑娘说这话时,目光真诚,又有了几分恳求的意味,更让柳白无法拒绝。
“你哪处不会就告诉我吧,师兄都能教你。”
“谢谢师兄!”玉芙见他落座在书案旁,忙不迭拿着自己的书卷说起了几处她未能理解之处,瞧着甚为开怀。
柳白毕竟还年少,见到小姑娘走来,私下紧张极了,却不敢透露出任何旁的情绪,怕吓到她,沉吟了会儿,才教起了玉芙课业。
两人的举动其实并不算惹眼,柳白是学子们学问最好的,经常有人在下课后问他课业,但玉芙来问,还真是稀奇了。学子们出去后,都忍不住讨论了起来。心中隐隐猜测,这位貌美的玉芙姑娘,不会是倾心于柳白吧?毕竟才子佳人的事,在文人之间数不胜数。
远处晚霞将要落幕,衬得天地间无限寂寥。
此时的温时书正站在回廊下,学子们的话一字不落入了耳。
他缓缓步到泮池畔,看向了屋中的两人,小姑娘静静地坐在那儿,恬静认真,旁边的少年羞红着耳垂,小心翼翼为她讲解着不懂的课业。
他借着霞光看得真切,忽地想到了早上他与小姑娘说的话。
原来让她彻夜难眠的是柳白吗?温时书低眸,摩挲着手中的戒尺。
看样子他的书房,以后小姑娘不会常来了,可在课堂上,若有人让她动了心,再在一处听课也不适合了,终究会影响其他学子们。
温时书阖目,回想起那些堆积在书房中的书信与公文,都是他这些日子里让朝中官员寄来的,里头记载的是张林二党与清流党的所有官员,错综复杂的关系涉及到许多方面,他在替清流党的人抓二党的把柄,无非是想让她回去不必承受那些。
若她的选择是柳白,好像也不重要了。他门下的人,何种心性他自是清楚,必不会让小姑娘受了委屈。
温时书轻抬眼睫,看着玉芙开始道谢,转身离开了泮池畔。
而玉芙抬眼望向门口时,恰好瞥见那一抹玉色衣袍,忽地停下了手中动作。
心头骤然一紧。
第32章 他到底为何要记下这个?……
织金仙鹤的衣袍,在晚霞下显得风姿绰约,不难猜出那是谁。
玉芙有些错愕,却未曾多想,觉得先生就是路过,她的这点小心思应当不会被发现。
小姑娘与柳白道谢后,提着裙摆往书房的方向走去,看着天边暮色四合,踌躇片刻,却没敲门。
她虽然很想被先生夸赞,可先生晚上都会很忙,她不该这么晚来打扰他,想起他眉宇间的疲惫,就连指尖都缩了回去。
还是等先生得空的时候再来吧。
温时书靠坐在太师椅里,看着熟悉的身影映在门扉上,他缓缓叹了口气,沉声说道:“玉芙,进来吧。”
被点到名的玉芙指尖一颤,推开了书房的门,款款走到他面前行了礼。
她竭力将自己那点紧张藏起来,她原本不想打扰先生的,被他叫进来却不知怎样开口解释,自己为何在书房门口。
但她的脸上哪里能藏得住事,温时书轻瞥一眼,便了然她的不安。
拿起手旁的公文,温声道:“傍晚寒凉,勿要在屋外久留,在这里将今日的功课做了吧,待会儿一同去花厅用饭。”
玉芙乖巧地坐在了他对面,心思却千回百转,坐在椅子的一角,堪堪别过视线,不敢抬头看他。
先生不问她缘由,留她在此处做功课,倒是合了她的心意,小姑娘的眉梢都有了藏不住的喜悦,可她又怕被先生发觉,心里七上八下的,忍得好生难受,只得咬紧唇瓣,翻开书卷试图让自己静心。
温时书将研台推到她面前,淡淡道:“桌上的物件随意用吧,写好后我查验,若有不懂的地方,尽可问我。”
小姑娘轻轻“嗯”了声,连耳垂都有些泛红。
屋内炭火劈啪作响,从金纹炉缓缓升起的香缕夹杂暖意熏染在衣袍上,窗纸上两人的身影靠得极近,小姑娘时不时不解的模样都清晰地落在了他眼里。
在满室的静谧温柔下,除却书卷的翻动声,还有研墨的沙沙声,再无旁的声响。
温时书坐在那片光影里,眉梢上染了他不知的情意,手中的公文已经许久未动了,他却浑然不知,当小姑娘抬头的那一刻,他才错开了目光。
他温柔的模样让玉芙有些错愕,紧接着有些藏不住的欢喜,在被发现的瞬间,被她强行遏制住了,声音悄悄地说:“先生,我做好了,请你查验,刚刚可是有事要问我?”
小姑娘双手奉上自己写好的课业,指尖绕着帕子,不禁有些情怯。
温时书喉结轻动,接过了她递来的纸张,看着熟悉的字迹,低眸时竟教他有些晃神,孩子不知不觉间,与他的字迹这般像了,私下里应当下了不少功夫。
听她疑惑,不经意问道:“待回到应天府,可有什么打算?”
他不好直接问姑娘家的心事,想听听她之后的打算,或许那样才能了解现在的她。
玉芙不知他为何这样问,下意识地就想逃避,她不擅长处理那些错综复杂的事,自然不会多想,更谈不上什么打算,但先生这样问,她忽地就想起了那夜酒醉后的胡话,可先生的面庞被纸张遮挡,根本看不清他的情绪。
踌躇许久都未曾开口,反倒是手中的帕子都皱成了一团。
温时书的视线一直落在“芙”字上,许久不曾移开,直到那身藕粉有了细微的动静,他才瞥向了她。
小姑娘耳垂泛红,杏眼盈盈盛满了雾霭,他眉头一跳,靠坐在太师椅里的身子有了细微的僵直。
“先生……”她轻轻唤着他,抬眸道:“我对不起你的教导,其实我从不敢想回到应天府的事,大抵是,祖父怎样安排,我就怎样做吧,我从未有过任何打算与奢望,只要家人能平安,便别无所求了。”
这些话却是她的真心话,她三三两两的奢望是可望不可及的,所以……她便听天由命吧,无论要经历些什么,她都能接受。
小姑娘脸上的情怯早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释重负,她的心里话坦然说出,突然就觉着回到应天府并不可怕了。于她而言,无论经不经历这些,早晚都会嫁人的,若没有那点心思,她一样会听从家人安排,所以根本就不重要。
温时书默了片刻,随着灯火渐渐暗去,他才温柔地望向了她,眸子里随即折射出细小的微光。
那双杏眼里的坦白,他瞧得清楚,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原来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温时书低头,霎时觉得这几日心里的想法略微荒唐,竟用大人的心思去揣摩了她,而她还是这样单纯无暇。
他僵直的身子缓缓放松下来,温声道:“明日书院休沐,我带你去县城里逛逛吧。”
她不愿提及的事情,那就不用去面对了。
温时书将她做好的课业放在桌上,视线划过公文名册,轻轻笑了。
“刘公自然会无事,应天府也不会可怕。”她承受的恶意实在太多了,不过是些名单把柄的事,不教她受委屈才是重要的。
玉芙许是被他的笑安慰了,吸了吸鼻子也笑了,“嗯!多谢先生。”
无论先生是不是哄她的都不重要,有些话他说来,就会令她格外心安。
*
翌日清晨,迎着熹微,玉芙满怀期待地起了床。
自从那次元宵灯会,她已经许久未曾与先生出去过了,女儿家的心事翻来覆去不过那几样,想要早些打扮好,与她喜欢的人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