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药味儿的都在这里了。”
她低头一看,好家伙,一百来个大大小小的瓶子,这哪看得出来是哪个?她又不认识解药长什么模样。
全拿走没地儿藏,可要是不拿,就太可惜了。
拔开几个瓶塞嗅了嗅,她问二十七:“这里头有毒药吗?若是没有,我可以挨个都吃一遍。”
二十七眉毛都皱成了一团:“您这身子也经不起再折腾了,这法子不妥。”
是哦,明意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她是太着急了,连这馊主意都想得出来,这么多药都能当饭吃了,傻子才……
“属下替大人一试。”二十七接过了她手里的药瓶。
明意倒吸一口凉气:“别吧,现在你元力比我还厉害些,若是毁了该多可惜。”
“属下的元力本也是大人教的,还给大人也无妨。”他倒了十几个瓶子的药,一把咽了下去,眼睛都没眨。
晚霞殆尽,青瓦院子里也黑了下来,明意看不太清二十七的脸,眼前却浮现出多年前的画面。
第58章 从前从前
二十七原名不叫二十七,他是因为在奴隶场编号是这个,所以就一直叫这个。
明意看见他的时候,他正缩在拥挤的人群之后,瘦小的身子被雨淋得透湿,眼里却是一片冷漠。
所有奴隶场来的孩子都想被她看中,好逃离那个噩梦一般的地方,但他没有,他不仅不上前,反而还在她靠近的时候低吼:“滚开!”
当时的明意尚还衣食无忧生活美满,每天都活在别人的奉承里。头一次有人骂她,她觉得很新奇。
“很好。”她下巴抬得老高,“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二十七用一种无法言喻的鄙夷表情看着她,拳头都紧了。说实话,若是当时他能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打败明意,他都一定会跳起来跟她拼了。
可惜,明意天赋过人,又被精心栽培多年,别说他,就算是朝阳城的大司,都没法动她一根指头。
于是他只能屈辱地、不甘不愿地被明意拎回内院,做了一个小随从。
二十七一去就把明意最喜欢的一个青花盏摔了个粉碎,他以为自己能被赶出去,谁料明意却看着那满地的碎片感慨:“你原本只值五十贝币的,这下好了,值五千三百五十了。”
二十七:“……”
有这么算账的吗。
他接着砸,继续砸,把自己的身价从五千三百五十,一路砸到了十万零二百五,明意还是没有要赶走他的意思。
于是二十七明白了,这人就是喜欢跟她对着干的人,那他听话一点,乖顺一点,说不定她很快就腻味了?
抱着这种天真的想法,他开始对明意言听计从。
明意乐了,觉得他孺子可教,于是开始教他学一些斗术。二十七却觉得她这是在故意为难他,想激起他的反骨重新与她对抗,好获得更多的乐趣。
他才不会让她得逞。
于是他拼命地修习,不管明意教他多难的东西,他都咬着牙学下来,不喊苦也不喊累。
谁料明意就这么教了他八年,把他从一个瘦小孱弱的奴隶,教成了一个高大强悍的护卫。
明意觉得二十七可能是恨自己的,因为他实在被她逼着吃了太多的苦。她每年去给他庆生,他连正脸都不给,不是躲走,就是与她打一场,脸上一点笑也没有。
旁人也说,二十七这人冷血无情,不与旁人打交道也就罢了,连她的话也不听,是个捂不热的硬石头,她还是早些把人放了,以免养虎为患。
她听进去了,打算找个时候放了他,让他去过自己的生活。
然而,还没来得及替他安排,她就出事了。
六城大会的场地何其庄严肃穆,白日里寻常人路过都得打个哆嗦,更别说那三更半夜,雪风呼啸,像某种怪物的嘶鸣声,雨雪兜头砸洒下来,冷得人嘴唇都发紫。
她浑身是血地被抬出去的时候,满院子的护卫都害怕被她连累,连上前都不愿。
这是人之常情,明意心里没什么怨怼。
可是,偏有一个人,穿过静默的人群,一声不吭地跟上了她。
他躲过箭雨、越过火场、不顾后头人的喊叫,固执地跟着她的兽车往前走,仿佛全天下就那一个地方有光。
明意后来问他:“你当时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二十七说:“没必要知道。”
反正她去哪里,哪里就是他能去的地方。
***
上百来个小瓷瓶都被打开了,二十七一样吃了一颗,确保每个瓶子里都还剩了些,就开始运气调息。
明意回神,看他额角有汗水渗出,不由地神情一紧:“哪里痛?”
二十七没吭声,脸色也苍白了些。
她慌了神,绕着他转了两圈:“我自己慢慢吃也是可以的,你逞什么强,总归我都中毒了,总不能再搭上你。”
“话说这些真的都是内服的药吗?你吃着外用的了怎么是好?”
“快别调息了,万一真有什么剧毒,你这一运气不是会立马下黄泉?”
叽叽喳喳的,像蚊子似的在他周围一直绕。
二十七额角抽了抽。
明意瞧见了,立马蹲下来打断他的调息,紧张地按住他跳动的额角:“毒发了?到脑子了?”
也不知道是谁毒到脑子了。
二十七睁开眼,没好气地挥开她的手:“属下什么事都没有,但您要是再这般啰嗦,走火入魔也说不定。”
明意松了口气,又瞪他:“什么事都没有你怎么又流汗又白脸的?”
“那是撑的。”他面无表情,“这一百多颗东西,顶两碗饭,您吃您也撑。”
明意:“……”
好好的气氛全给他破坏了!
她撇嘴,转眼看向旁边的药瓶:“都可以吃,那我就一样带一颗回去试试。”
“您动作麻利些。”二十七提醒她,“头一回纪伯宰没追究,不是因为他好骗,而是因为他当时重伤,很多细节没有观察到。再来一次就说不准了。”
行吧,明意点头:“你先回去消食,这里我来收拾。”
二十七应下,走了两步又停住:“纪伯宰并非良人,大人玩玩便算了。”
“还用得着你说?”她撇嘴,“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我又怎么会当真。”
虽然纪伯宰说起情话来确实容易蛊惑人心,但也只是在他说的那一瞬间罢了。
低头收拾药瓶,明意听见了二十七离开的脚步声。
等四周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她盯着手里的药瓶出了片刻的神,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惆怅声化作晚风,吹过有情人的衣襟。
纪伯宰正坐在秦师长的兽车上,垂首听着他老人家的教诲,面色恭敬,但心里实在不耐烦。
太多话了,这人的话怎么会比明意还多。元士院开门第一日,分明是学子要去求老师收下,谁料他是被几个师长争抢,最后还眼睁睁看着他们比划了一场,才最终被胜出的秦尚武给收下。
于是就在车上听他说了大半天的话。
他能理解秦师长的激动,但他真的没空,赶着回去哄娇儿呢,谁想听他说尚武堂的起源和发展。
“……你听明白了吗?”秦尚武殷切地看着他。
“多谢师长,徒儿听明白了。”
明白个鬼,他说的是家乡的方言,口音奇怪得很,除了最后这六个字,他半个字都没听懂。
第59章 打死个人
秦尚武满意地看着他,左瞧瞧右瞧瞧,又高兴地摸着自己的胡须:“往后有什么不晓得的,尽管去问我,我若不在,你就去问天玑,她住的地方离尚武堂不远。”
说起这个,纪伯宰正了神色:“难得天玑姑娘懂些斗术,让她给寡言少语的几个斗者引引路才是,徒儿倒不是很需要。”
秦尚武有些意外:“外头都说你喜好美色,没曾想送上来的美人儿你还要往外推?”
“在元士院里哪有心思看什么美人。”纪伯宰低笑,“明年徒儿还想赢呢。”
“好!好!”秦尚武大喜,立马道,“我回去就让她换远些的房间住。”
“多谢师父。”
坐直身子,纪伯宰想,他这真不是要为谁守身,是他本就喜欢做事一心一意,要么在花满楼醉生梦死,要么在元士院潜心修习,二者绝不混淆。
再者,这元士院还真是有些名堂,他在外头高价都寻不着的晶石,院里跟不要钱似的随意摆放,并且还允许斗者们带一个贴身随从入内。
不休不会元力,元士院的晶石对他而言没有丝毫的用处。纪伯宰想了一圈,决定带二十七去。
不休已经查明了二十七的底细,也是个奴隶场出身的苦命人,在朝阳城修习过一些斗术,但不知得罪了谁,在被人追杀,机缘巧合藏身到他府中,不求富贵,但求平安。
没有什么比修习出深厚的元力更能保人平安的了。
纪伯宰以为二十七会立马答应,谁料他站在他面前,居然摇头:“在下只愿当个普通人,静度余生。”
纪伯宰觉得他很没出息,一个斗者只要失去了斗志,那真是有再高的元力也无用。
他挥手正准备让他下去,眼神掠过他的衣袍,突然一凝:“你今日去了何处?”
二十七垂眸,飞快地看了自己一圈,没察觉有什么错漏才答:“就在下人房,并未去别处。”
“是吗。”纪伯宰起身走到他面前,手微微一抬,他鞋尖上的一小点青苔碎就落进了他的掌心。
“这纪宅是新修的,哪怕是下人房都是干净崭新,你去哪里沾的这个?”
心里微微一沉,二十七抿嘴不再吭声。
他不擅长撒谎,越说只会越错。
纪伯宰的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
外头天渐渐亮了,明意从一夜梦魇里醒来,发现纪伯宰居然就在她床边坐着。
她吓了一跳,伸手去摸了摸:“大人?”
纪伯宰回神,朝她一笑:“昨儿原是想同你一起回来,但那边太耽误事,怕你久等才让你先走——意儿可生我的气了?”
竟是特意在这里等着她醒来说这个?
明意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眼皮一合,再抬起来的时候就笑开了:“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正事要紧,奴还能与您耍小性子不成?”
“意儿最是善解人意。”他拢起她披散的长发,放在掌上抚了抚,“有你在,这府里都不需要主母了。”
这话说得,也不知是反讽还是什么。
明意抬眼看他,发现他眼里居然是一片真诚,像是真的在夸她似的。
她连忙摇头:“奴出身低贱,可不敢受此夸赞。”
纪伯宰低笑,翻手变出一支纯金镶宝蝴蝶簪递予她:“过两日内院的迎客宴,你陪我去。”
迎客宴?
明意茫然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慕星城败了六城大会,是为下三城,按照惯例,要在主城办一场迎客宴,邀请上三城的人过来畅饮。
当然了,畅饮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上贡。上三城每年都会从下三城拿走极多的米粮牛羊、丝绸布匹、金银珠宝、香料玉器等物,拿多拿少看他们心情,但不成文的规定是价值不会超过该城一年税收的一半。
以前在朝阳城,明意从未去过迎客宴,毕竟有她在,朝阳城从未跌出过前三。
现在在慕星城,倒也算是……嗯,增加了阅历。
她笑着应下,看了看那簪子。
不得不说,只要不对他动心,纪伯宰就是一个完美的男人,嘴甜、长得好看、活儿也还不错,更难得的是又大方又有品味,这簪子大气不失妩媚,能镇住大场子不说,也不会盖了别人的风头。
但是,有一个问题。
朝阳城今年会派谁来?
纪伯宰一夜未眠,明意给他铺好了暖香的床让他休息,然后就想去找二十七询问消息。
结果找了一圈,她都没看见他人。
明意纳闷了,在府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冷不防遇见了不休。
“姑娘在找什么?”不休问。
明意垂眸:“本想去送章台些银子,好让她平稳度日,谁料走一半银子掉了,正着呢。”
不休皱眉,连忙找了几个人来一起寻。明意看了那几个人一眼,还是没瞧见二十七。
直接问是不成的,不休疑心也很重,保不齐就会发现她和二十七认识,到时候就麻烦了。明意想了想,佯装恼怒地抬头:“这府里都是些忠诚干净的人,总不能私昧下钱财不说。”
不休道:“先前府里那些老人是不敢的,但最近府里缺人,招了不少新奴才。”
“那便将他们都招来问问。”明意心疼地跺脚,“二十两银子呢,能换好几千个贝币了。”
她爱财满府皆知,不休没觉得有问题,立马就去将她到府之后新招的那些人都叫来了。
明意扫了一眼,心里微沉。
二十七不在。
“都在这里了。”不休对她道,“除开昨夜有个犯事的,乱棍打死丢去了城外乱葬岗。”
手指骤然收紧,明意抱着一丝侥幸:“打死人了?叫什么名字?”
不休看了她一眼,略略困惑:“姑娘应该不认识,叫二十七。”
“……”
脑子嗡地一声炸开,明意嘴唇煞白。
她知道自己不能露出这样的表情,也知道不能让不休发现端倪,可这句话一出来,她实在没法保持冷静,手一伸就抓住了不休的衣襟,眼里红血丝蔓延:“谁打死的?”
罡风刮过,花草正茂的庭院突然冷若隆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