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池依笑其实被体育老师骂过两次,因为被罚跑四个圈之后,她又逃过一次课,但实际上她并没有,只是因为她迟到了,老师以为她故态复萌,对着她就是劈头盖脸地骂。池依笑像棵杨树一样笔直地站在队伍中,一言不发。
她真不想狡辩,反正就是这样,做错了一次别人就以为你永远都是错的,做对了很多次偶尔失误一次别人就认为你是伪优秀。
于是老师又让她去跑圈,她装作没听见。她感觉全班的人都在看她,但她就是打死不动。任凭老师怎么骂她,她也不说话。
江定个子高,站在后排定定地望着她,一贯温柔的眼神复杂了起来。
池依笑真像一株植物,却是一株枯萎的植物,垂败在枝尾,难以被人注意到。何况注意到又怎样呢,凋谢的花从来不会被人带走,最多是一声可惜啊,但不会被采摘。江定家境好,修养好,他父亲是商人,母亲是老师,从小被教育的世界观就与池依笑不同,他活得没有阴影,认识的人也是池依笑不能相比的。
他和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也是偶然注意到她的。
那时上体育课,池依笑每次都一个人站在角落,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干巴巴的,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后来他看见池依笑几乎每节课都一个人呆着,也不和人打羽毛球,后来干脆直接逃了体育课。
他不觉得池依笑孤僻,只是觉得她不合群。后来看见她跑圈,汗水津津,脸色发白,直到跑到尽头变成一个小点,他又觉得,其实池依笑看上去,又有那么一丁点……可怜。
想到可怜这个词,江定觉得,池依笑一定会很憎恨这个词。所以他从来都不说。直到她第二次被罚,她一副“要杀要剐我就是不理”的赴死表情,又让他觉得,其实这个女孩子也蛮特别的。
特别到他每天会光明正大地看她几眼,然后又看她和自己视线交汇后脸红不知所措的表情。
那段时期,池依笑觉得江定看自己的眼神很怪,于是自己给自己一个解释,说他看的是自己身上的寂寞。
人总是喜欢按照自己所想当然的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下定义。
而江定看的哪里是她的寂寞。
他看的分明是她的光芒。
所以他才把花和叶的颜色交换了涂,告诉她,红花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永恒,支撑美丽事物闪耀的基底,都是类似绿叶一层一层累积起来的陪衬。
那天晚上,宿舍里静谧得如湖水,江定却久久无法入睡。他在想,为什么池依笑问自己觉不觉得她特殊时,他会回答不特殊。
他想了很久。
月光从窗里透进来,照在他白皙的脸上,映成惆怅的柔光,像是少年的疑惑。一定是因为除了特殊,池依笑在自己心里,绝对滋生出了别的情愫。江定万分肯定。
第二章
2.[同样的环境里,就是有人比你活得更幸运]
01.
林文仙是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
林文书第一次找我要坠子时,把手搭在他肩上的就是林文仙。只不过那时趁着社长开门后我就低头匆匆进了教室,也不想搭理林文书,所以更不用说注意到林文仙。
我知道她是林文书的妹妹,这也是在开学一个月后才发现的。
那天下午没课,林文书约我去生物系实验楼做实验,她就半路杀了出来。
当时林文书在做接穗处理,他手指灵活,动作又快,我都看不清他是怎样用塑料布封口的。
我觉得急躁,就朝他吼:“你做这么快,一点也不仔细,这花儿能活吗!”
才一个月的时间,林文书就逼出了我人性里所有的憋屈感,动不动就让我觉得内心有一团怒火在熊熊地燃烧。
怒火里都是对这个世界的不满,讨厌自己人生里留下的种种遗憾。
林文书是我生命之中,除他们三个之外,第四个主动接近我的人。摄影大赛结束,坠子发挥了它的作用之后,林文书彻底露出了他的本性,渣!渣!渣!
他对摄影根本不感兴趣,他的兴趣是泡妞!
泡我?
不对,他看中我的坠子,是因为当时军训的时候他喜欢他班上的一位女生,于是想用我的坠子借花献佛。可惜,人家女生并没有看上我的坠子,觉得土气,俗。这比知道摄影大赛没获奖还要侮辱我的自尊心。
和林文书熟了以后,他当着我的面侃侃而谈这件事的时候,我内心犹如雷劈,毫不犹豫地一巴掌就甩在了他的脸上。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打人,打完之后又觉得后怕,他可是个男生,我和他熟悉的地步还不至于他可以容忍我打他,万一他一拳锤在我脸上怎么办?
可是我就那么瞪着他,一直瞪着他,直到瞪到他开始发笑,疯狂地发笑。
我继续瞪着他:“你笑什么笑!”
他就停止了笑,然后用阴森的眼神望着我,又用阴森的语气说:“池依笑,这一巴掌好疼啊,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那一刻我很没骨气地将头偏了过去不看他,瞪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刚熄灯的路灯,瞬间黯淡无光。
他又阴森地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今天不动你,以后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大步流星地走开,我又瞪着他的背影咬牙想,我马上就从社团退出,以后咱俩八竿子打不着!
但实际上我挺惶恐林文书会来报复我的,男生报复女生的手段我从没见过,会不会手下留情?可我们又不是什么亲戚老友。这个问题一直困扰到林文书打我电话约我去实验楼做实验时才得以解决。
那一刻,我莫名其妙地有成就感。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并不是男生比女生更容易忘仇,而是没伤到男生自尊的仇,对于那些心中稍微宽那么一丁点的男生来说,都不是大事。
更何况,骗我坠子去泡妞这件事的本质,就是林文书的不对。
所以我吼完林文书之后,他依旧劣性不改,反而一脸鄙夷地看着我,说:“你不专业就闭嘴,谁说这花儿不能活了?你不会凑过来看啊?蠢!”
“你才蠢!”我反唇相讥,但还是凑过去了。
林文仙进来的时候,恰好就看到我和林文书头挨着头,手贴着手,她吸了一口冷气,又哟哟哟了两声,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林文仙长得很美,可是那一刻她的表情,竟让我联想到了贼眉鼠眼这个词。
我立马推开林文书,用很大的力气,他没站稳,踉跄到一边去。没等他骂我,我已经从实验楼跑了出去。
02.
“哥,你新女朋友啊?”林文仙问他。
林文书还处在懵的状态,等反应过来,气得脸都绿了,没好气说:“就她?才不是!”
林文仙点了点头,走到实验台那边:“我也觉得她不是。她和我一个班的,平时内向孤僻,独来独往,谁也不爱搭理,谁喜欢这样的女生肯定得吃大苦头。”
林文书眉头一凝,池依笑脾气不是挺火爆的吗?
林文仙没察觉到她哥哥的异样,笑呵呵地又指着桌上一盆花说:“这花好漂亮啊。”
林文书一滞,他发现那盆花是蔷薇,他故意恐吓池依笑后,特意去盆栽市场买的。
03.
七月的夏天有些闷,我开了窗,有细微的凉风吹进来,吹乱了放在桌上的一叠画稿。
我弯腰去捡,手机突然亮了,收到了一条短信。
我们回中学看看吧。
简讯上的名字,是林朵。
飞机飞了三个小时,安全抵达目的地。
这是一座南方的城,我从小就生活的地方。自大学毕业的那天起,我就执意要去北方,不知道是因为它冬季的冷,还是因为它黄土般的苍凉。
我在电话里告诉周蓝这个消息,她毫不留情地骂我是猪,你怎么那么蠢啊?你一个南方人跑北边去折腾干嘛啊?喝西北风吗?饮食习惯吗?
她和林文书都说我蠢,让我有很多年的错觉,那就是我真的很蠢。结果说我蠢但又互不相识的那两人都跟着我来了北方。
周蓝的皮肤在那里严重地过敏,还严重地脱皮,好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令我一度地很内疚。
她翻个白眼对我说:“那以后铁定得你养我!”
而实际上我的收入并没有她多,编辑只是她平时正常的工作,实际上她是非常受欢迎的网文作家,一天万更不止,所以尽管她强悍,实际上却常在颈椎痛的时候对我哭天抢地。光鲜自由的外表下,藏着的,都是别人永远看不见的心酸。他人却傻傻地羡慕着。
而我的漫画虽然叫卖,受欢迎,可我却不高产。
我不懒散,就靠画漫画而活,但我只有感而发,觉得私人的又不画,因此精神困顿和生活穷困折磨了我很久很久。
后来我想,或许人就是要活在一种生存危机里,时刻保持警惕,才懂得生活的艰辛曲折和各种不容易。
“你在公司上班是坐着,下班回家了也是坐着。这么辛苦,换一个工作如何?你英语过了八级,又会法语,不如去当翻译好了?”我开导她。
“我停笔了,喜欢我的读者会难过的。”周蓝第一次很认真地跟我谈她的职业。
“或许,你停笔以后,又会产生很多新的作者,然后读者又会渐渐接受这些新的作者。况且,读者也会长大、成熟,等他们成熟到一定的火候时,说不定就会改变自己的阅读品味,多数人都是这样。”
周蓝沉默了一瞬,最后用很慢的语速对我说:“你也很难想象到,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所阅读到的东西,会在他心里形成特殊的感情,那是他最初信仰起航的地方。我虽然不觉得自己写的东西有多文学性,可是也不见得不能引起快餐世界里的人类的共鸣。依笑,我热爱写作,你永远都意想不到的,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专心致志,一心一意都维持自己的热爱。”
我一刻我觉得自己被周蓝感动哭了。
至于林文书,我又被他骗了。
他哪里是跟着我去北方,他家原本就在北方,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而已。
他把我骗得好惨,蔷薇和婆婆纳的嫁接,他并没有做成功,大三那年他扬言要考研考博,不嫁接成功就誓死不罢休。
我又莫名其妙感动,想请他吃饭,这才发现其实自己原来这么容易被感动。或许类似我这样的人都是这样。
等到第四年,一毕业,林文书就消失不见了。
他回到属于他的城市,按部就班地继承了他爸的公司。
04.
中学还是没变,但回到这里的时候又感到校门是那样的陌生。很久没见,池依笑只是觉得天空格外的蓝,树木更加的苍翠。
却回不到从前,那么遥远。
而林朵一直就生活在这座城市。她从未离开。
江定在哪里,她就在哪里,有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爆发出的这样大的勇气,去求一份看似若即若离的感情。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累,比如现在。
打着看从前老班主任的幌子进了校门,她和池依笑去教学楼转了一圈,最后悄悄站在窗户前,教室里有学生在上课,老师在黑板上刷刷刷地写字,她看见还有学生偷吃零食。
这个时候,池依笑一定很伤感,林朵这样想,因为她知道池依笑最容易触景生情。那些年她画了那么多漫画给依笑,也难怪她死脑筋对自己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她转头看见池依笑的眼神很沉静,是一种她意想不到的沉静。
“在想什么?”她问。
池依笑顿了顿,说:“我在想,如果上天给每个人一次机会回到过去,并且可以改变一件让自己后悔的事情,那我会选择改变什么。”
林朵笑了,推推她:“你这是在暗指我应该后悔吗?”
池依笑抿了抿唇,挽着林朵的胳膊:“我没有。我们冷战了三年,你一个电话打来,我们还是一如当初,这是很多朋友之间都做不到的事情。可是要么和解,要么老死不相往来,我都不想要。”
“和解也不要?”
池依笑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朵儿,和解从来都是借口,我想要坦诚。”
这让林朵的思绪回到很多年以前,她想起十二月的那场大雪,江定和池依笑站在漫天的雪景里,笑得那样欢畅,好像所有的幸福都是池依笑的。而自己转学回来之前又遭遇那么多不幸,这时内心如同魔鬼般的犄角就冲破了所有的压抑,疯狂地生长。
她在那一刻决定,属于池依笑的那一份幸福,她有正当的理由去掠夺一部分,或者,她想要全部。
05.
天气很热,从教学楼下来,我和林朵就坐在操场的树荫下乘凉,这时刚好下了课,有很多男孩子冲到篮球场上跳跃投篮,十几岁的少年,永远这么蓬勃朝气。
如果上天愿意让我回到过去改变一件让我后悔的事,我宁愿上天从不曾给予我这个机会。
改变即是未知,未知永远令人恐惧。
你从不知道,你改变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比起已知的这一切,虽然过程忐忑,留有遗憾,但现世安稳。
这是我的懦弱,又是我的武器。
“你还记得我们曾经的梦想吗?”林朵淡淡抿了一口汽水,望着操场问我。
梦想啊,真是一个宽泛的词语。
“当然记得。”我说,“你想当漫画家,我想去一趟日本感受那里的文化生活。我还记得,你笑我一点都不爱国。”
“现在现实却相反了。”她说。
林朵的眼神就像天空的颜色,忽然遇到阴天,又变得暗沉。
我成了漫画家,江定去日本出差的时候,林朵会跟着他。林朵告诉我,其实那里的樱花真的很美,风一吹,整个天空里飘动的都是粉红的花瓣,如梦似幻。当年她或许说错了话,除却民族情感的根基,任何国家总有令人赞叹向往的一面。
这是何其的讽刺,我觉得有那么一瞬,我接不上话。
“我和江定马上就要订婚了。”林朵忽然打破沉默。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僵了那么一瞬,随后又望着天空笑说:“那很好啊,恭喜。”
“但我还是放心不下一个人。”
“谁?”
“你。”
06.
三年前,池依笑和林朵分道扬镳的导火线,就像舞台上的一出恶搞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