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灰烬(捉虫
迎着明灭的霓虹光影, 盛鲸轻轻一笑,“可这些跟他爱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心里早已如旷野淋雨般荒芜凄惶,但痛苦也要体面, 她仍将自己包装得风轻云淡。
母亲遗物《小妇人》的扉页上写着一行诗,盛鲸从小倒背如流:真正的淑女永远保持骄傲, 任何时候都不会低下她漂亮的头颅。
靳老爷子神情愠怒, 耷拉下眼皮横眉打量她,继而淡笑着嘲弄:“但你知道代价么?”
盛鲸语气淡然:“我不怕代价。”
老人转头瞥她一眼:“不, 我说的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清净幽深的走廊灌满凉风, 盛鲸沉默着,想起靳言神志不清时对着落地窗念过的诗:我不想俯视深渊,我要仰望人间。
盛鲸终于明了,那不是诗歌, 那是他痛苦的渴求。
她想告诉老人, “也许,我不是他的代价, 我是他的自由”。
但最终,她保持了缄默, 只是失神地凝望远处的花火,就像一枝艳丽而干枯的玛格丽特, 在晚风中摇摇欲坠。
靳老爷子叱咤风云大半生,从没遇到比眼前更棘手的事。
这位在媒体报道中看起来格外年轻温驯的花腔歌剧演员,此刻出乎意料地聪明坚韧,任凭他威逼利诱,始终倔强地坚守这立场,半点不肯退缩。
气氛跌破冰点, 陷入僵持。
想起自家孙儿缠着人家那腻歪劲,老人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直接批评:“你这女娃娃,吃准了小言非你不可,只对你俯首称臣,气得他精神恍惚奄奄一息还敢一走了之,现在又拽着他不放手,你是要逼死他。”
“我没有,我只是……”
靳老爷子睨她一眼,打断到:“我给你们两条路选择。其一,他放弃家产,沦为北城圈中笑柄,然而死在你手里。其二,你们分手。他找个门当户对的订婚继承家业,你年纪轻轻和他同居那么多天,价钱上我们家不会让你吃亏。”
用肉'体等价,比青春损失费还不堪的措辞,就差直接说她是个陪'睡的外围。
有那么一瞬,骂人的话控制不住地要宣泄于口,是电光火石间想起不久前靳言还抱着她热切投入地喊老婆我爱你,才又克制住——这位倨傲的老人,毕竟是他的爷爷。
盛鲸猛地转身,拔腿就要走人。
“别急着下决定,你回去后好好想想,”靳老爷子叫住她,扔下一张支票,“如果爱他,就别让他跌落云端为你送命。”
盛鲸呆立良久,擦擦眼角,躬身捡起那张支票,唰唰几下撕得粉碎,手一扬,扔进身边的垃圾桶。踉跄地逃离,自始至终都没看一眼支票的面额。
回到病房,靳言已经睡了。
他手背上有针扎的青紫痕迹。怎么忽然深夜扎针?致电过去才知,护士接到靳家老先生的吩咐,迫不得已哄着靳先生打了一针镇静剂。
盛鲸气极,“你们的职业道德呢?他明明已经不需要镇静剂了!”
护士依旧措辞恭谨,语气却有些嘲弄:“盛小姐您放心,刚刚的镇静剂除了会降低一周内的性'欲和精子存活率,并没有别的副作用。”
盛鲸几乎愣住了,脸涨的通红。
为了阻止靳言和她做'爱,降低靳言对她的依赖和渴望,靳家人甚至不惜用药。
VIP楼层的护士什么豪门阴私没见过,知道盛鲸不被靳家长辈承认,再开口便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揶揄和奚落的态度:“哦对,女用紧急避-孕药也帮您放在床头,请按标签及时服用。”
盛鲸似落荒而逃般仓促挂断电话,哭着慢慢俯身伏在靳言的怀里:“老公,他们都欺负我……”
然而,出门前还在同她撒娇的男人,现在已经无法拥抱她了。盛鲸不甘心,抓着他的手,与他十指交错,闭着眼睛汲取他胸口的温度,企图逃避。
但那句“如果爱他,就别让他跌落云端为你送命”如魔咒般环绕在她耳畔,挥之不去。
是她把靳言刺激得旧病复发、奄奄一息,如果还要连累他沦为笑柄,失去家产,从云端跌落……她宁可不见他了。
虽然想到以后他会跟别的女孩拥抱、亲吻、做'爱、结婚生子确实非常伤心妒忌,可她不忍心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人摔进泥潭里。
他已经吃了很多苦,她希望他平安顺遂,想起她时会记得彼此曾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美好旅程,而不是后悔和她相遇。
盛鲸将贴着他的脸颊,流着泪说:“靳言,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好好保重自己,忘记那些痛苦的事,别再和自己过不去。谢谢你对我这么好,总是顺着我的坏脾气,我会一直爱你的。”
说完这些,仿佛心脏被挖空,一抽一抽地疼,以后她又是一个人了。
盛鲸抱着他,眼泪无意识地流,她可能再也没法爱上别人了。因为,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会为她疯魔,把她捧在手心里。
等他醒来了肯定是走不掉,必须要在天亮前离开。
她告诉自己,再呆几分钟就走。
想起他笑着吻他的样子,盛鲸捧着他的脸,最后一次轻咬他的唇瓣。
离开前,她带走了一件他常穿的风衣,然后和平时一样,笑着挥挥手:“老公拜拜。”
出门后,盛鲸笑着自嘲了一番:唉。怎么回事?说好要坚强的。干嘛还手抖成帕金森啊?以后没有人会疼你了,委屈也没用哦。
恩和医院外,夜幕下灰蓝的云层像灯火燃尽春夜后的灰烬。
*
出租车司机王女士在深夜接到一位戴墨镜的年轻女郎。女郎强装冷酷,其实整个人都哭得发抖。心一软,忍不住开口劝到:“大妹子,别难过,什么难关都会过去的。”
“可是我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哎唷,别哭了别哭了,告诉大姐你去哪儿,大姐免费送你一趟。”
盛鲸报了会所的地址,那是二环比较特殊的地带,住在这里的既富且贵,都不是一般人。
她坚持付了钱,又说:“大姐,您能等我一下么,我上去拿个行李箱,很快就下来。”
“没事没事,大姐等你。”
等着等着,发现不对——这女孩可忒像抖音刷到过的、那个唱歌剧的女孩啊。她男朋友可帅可好了。王大姐心想,这手分的确实够难过。
可是,为什么网上说的神仙爱情,也会分手呢?
*
盛鲸将钥匙搁在交给了尚不知情的保安,拖着两个行李箱,裹着他的外套,迎风走进浓雾般的夜色,头发被吹得凌乱、萧索。
“大妹子,去哪儿?”
盛鲸无处可去,想了想说:“北城国际机场。”
司机王女士有些同情地建议:“都这么晚了,先在酒店住一夜再走吧?”
“不了,大姐。我买了最早的航班,凌晨两点半飞纽约。”
司机大姐微微叹气,开了舒缓低徊的轻音乐,不再打扰满脸伤心的女郎。
……
再次下车付费时,司机坚持没要钱,安慰她说:“大妹子,我认得你,你别太伤心。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往前看啊……”
“不,”盛鲸歉疚的打断好心的女司机,低声说,“靳言他很好,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是我要离开的。”
大姐不明白,讶然地问:“啊?为什么啊?”
“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吧。”
起风了,她清冷的声音被风吹散,王大姐听不分明,想再关切一句时,微信响起收款提示。一抬头,那位盛小姐身影已经消失在人海里。
想起网上广为流传的那封信,王大姐嘟囔了一句,“就这么走了,那位靳先生醒来后该伤心成啥样啊。唉,年轻人。”
*
候机室里。
盛鲸给孙蓬发了请辞的短讯:孙老师,感谢过去那么长时间里大家对我的关照和指导,我临时有事必须马上赶回茱莉亚。突然辞演实在抱歉,好在克里斯汀B角演员已经能够出师,不会耽搁剧院演出事宜。另外,这件事还请暂时瞒着靳言,若他问到你这里,就说我外出巡演一个月。谢谢。
孙蓬收到短信,迷迷糊糊的捡起手机。只看了一眼便瞬间清醒,“老爷子这一出棒打鸳鸯是要靳三的命呐。”
孙蓬飞速按下一串数字,拨通陆野电话:“陆野,别睡了,你哥媳妇丢了。哦不,被你爷爷赶跑了。”
陆野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啊?!”
孙蓬感觉头痛得紧:“我才刚睡下就被迫起来操心这事,你别啊了,我头痛!你现在马上去医院守着你哥,等天一亮,就告诉你哥,剧院魅影全国开始巡演了,作为A角,她要去镇场子,让他把人借我一段时间。”
“你觉得这么假的说辞瞒得了我哥吗?”陆野重重地叹气,“他现在一刻不见盛小姐人影就要闹啊。”
孙蓬沉默片刻,突然深沉,“其实他不是闹,他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心里苦,自己把自己压抑得疯了。说实话,我看着都心酸。都说他天之骄子,几个人知道他被亲妈卡着脖子满屋子拖行……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偷偷藏起来还是没藏住。”
陆野心有戚戚然:“三哥在夹缝里孤独地长大,看似坐拥一切,其实一无所有。爱情是他唯一拥有的自由,可如今,他连这个也失去了——我不敢想明天他要疯成什么样……算了算了不说了,我先想办法能不能把人劝回来。”
捏着已经挂断的电话,孙蓬觉得事情滑向了深渊,“可盛鲸老师个性很倔,她不会回来了。”
第67章 夜后在繁花的枝头歌唱……
靳言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 做了许多孤独又伤心的乱梦,但醒来后只记得那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梦境,在梦中不论他怎么喊怎么追, 盛鲸都肯不回头。
靳言满脸潮湿泪痕,沉浸在无法摆脱的低落情绪里久久不能回神。
“鲸鲸, 别丢下我一个人。”他迫切地想要拥抱她, 亲吻她,抓紧她, 确认她还在。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门外高级保姆极为恭敬的问候声:“靳先生, 您醒了?”
他昨天不是让保姆不用这么早过来吗?靳言一愣,捏着眉心,声音沙哑磁沉,疲惫而好听:“你怎么在这里?鲸鲸呢?”
年轻的小保姆迟疑了一下, “她……”
陆野赶紧放下早餐, 推门而入,笑容各位灿烂:“三哥你醒啦?嫂子她剧院有急事, 打电话喊我们来替她照顾你。我可是牺牲宝贵的休假时间舍命陪君子,你要是嫌弃我我就、我就哭给你看!
“什么事这么急?鲸鲸从来不会不说一声就走。”靳言拥着杯子坐起身, 不悦地沉默了,脸上的疑惑显而易见。片刻后, 他转身伸手去摸旁边被窝。
陆野看得心惊肉跳,连声补救:“嗨,你摸什么摸,跟福尔摩斯探案似的。你睡着了她怕吵醒你!”
靳言不理他,从被窝里摸出一只戒指。
这是盛鲸出门必带的不规则异形戒指,他在巴黎定做的。铂金弯成两尾卷起的鲸鱼尾巴, 外圈磨砂质地,侧面整圈镶嵌淡蓝色钻石,看起来既低调又奢华。内圈篆刻着i love shengjing。
这是他送得最成功的一次礼物,除了跟他办事情和洗澡,盛鲸从来不舍得摘下。
昨晚办事情时他嫌戒指硌人,捋下来随手乱放。盛鲸被他架着tuǐ摁着yāo只顾着哭也没注意。后来chuáng晃得厉害戒指不知道摇进了哪个角落。
她要连夜找出来,被他搂着哄住才改为“明天早点起来找”。
靳言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戒指,眉头轻轻蹙起,心沉到了谷底。以往每天早上盛鲸要起来,而他还在睡的话,即便要迟到了她也会八爪章鱼似的赖在他怀里搞破坏——抱着他东亲一下,西亲一下,直到他彻底清醒。对上他无奈的眼神,她还非常理直气壮:她一个人起不来,要从他这里吸点精气神。
鲸鲸怎么可能有时间给其他人打电话,却没时间把他弄醒,还连找戒指都没提半句。
除非……
靳言脸色惨白,声音很轻,颤抖着问:“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陆野鼻子一酸眼眶一热,心脏差点骤停,随即夸张地笑起来:“哈哈,怎么可能!三哥你瞎想什么呢。我拜托你赶紧吃早餐,不然她回来了我不好交代。”
“你别骗我了。”
靳言眼角慢慢地滚落一行泪,拽着戒指失神地喃喃低语:“我把她欺负走了,她不会回来了……她不要我了,我以后又无家可归了。”
不。不是的。其实她很爱你。
然而,陆野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握紧拳头深恨自己的演技拙劣,在三哥底下走不过三招就露馅。
他只能干巴巴地说:“三哥,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但靳言根本没在听,忽然莫名地轻笑一声,赤足往外走。陆野跟上去一看,他失焦的眼神让人想起下雪的天空,苍凉灰暗、荒芜人烟。
“你要去哪儿?”
他回头轻轻一笑,神情认真得像个小孩:“我要去门口等她一起回家。”
“三哥……”
陆野正要去拉他,门外传来拐杖用力拄地板的闷响,呵斥随之而来。
是靳老爷子,靳世勋。
“小言!你要为个19岁小姑娘荒唐到什么时候!你是27不是17!尝个新鲜也就算了,居然把自己折腾进医院,你看看你,像话吗?”
靳言转过身,眼底泪光浮动,语气悲哀又鄙夷:“所以,是你们把我家小姑娘赶走了?是我想要和她在一起,是我爱她,你们有事为什么不能冲我来?”
“你家?你和她一个家?”
靳言轻轻一笑,如同黑夜里绽放的昙花,看似璨然,迎面而来的却全是衰败的气息,“我爱她。她是我的春天,我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