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他的怀里挣脱,抬头看着他的脸,问出了一个一直萦绕在她心中的问题:“我是你的妃子,那皇后呢?”
梁仲胥只觉额角突突跳动了几下,他险些就想避开她的注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躲。
他定定地凝着她的那双瑞凤眼,温声回道:“文皇后在你来到我身边之前已经离去七年,当时的你在我心里已经是大徵的皇后了,我也已经拟好了诏书,只差昭告天下这一步。”
眼前女子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去,她看着他,眼神里带上了越来越多的怀疑,她扯着嘴角,半肯定地道:“文皇后,是不是叫紫簪?”
“我上一世叫缇兰,紫簪与缇兰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当初我成了你的淑容妃,仅仅是因为我顶着这张酷似紫簪的脸,对么?”
“你爱的,到底是谁?”
连珠炮似的问询劈头盖脸地落下,他躲避不开,想张口却不知该从哪儿开始解释。
他抿了抿唇,替自己辩白:“在你之前,我的确爱的是紫簪,在你之后,我爱的是缇兰,也是纪姝澜。”
可面前的人丝毫不领情,她轻笑着,声音却陡然变得有些凌厉:“或许再世为人,梁公子找错了挚爱罢……这一世,也有人同我长着一样的脸,你为何如此笃定,自己要找的人是我不是阿雅?”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充满审视的目光,突然有些慌张和后怕。
“你的妹妹虽说与你长得相像,但她有沈时谦这个青梅竹马,我无意夺爱。更何况我重活一世奔你而来,根本不是因为想要拥有同一张脸。”
“即使转生之后的你与前世容貌不同,我也依然会选择你。”
“因为我只是想找回那个要同我生死相随的小兔子,这一世,我只要她活着,只要她重新回到我身边,至于她长什么样子,身份如何,我都不在乎。”
纪姝澜怒色微收,她垂下头,不再看他,纤柔的睫毛细密斜织着,正在微微颤抖。
“即使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也不在乎么?”
梁仲胥轻叹了一口气,重新将面前的女子拉进了怀里,坚定地说了一声:“对。”
烟青色的绉纱将车厢里的唇枪舌战尽数隔绝,不知不觉,马车已经驶入了长宁坊。
梁仲胥等了许久,也没听见怀里的女子有多余的动静,才偏了心思掀开浮窗上的纱帘确认位置。
已近午时,长宁坊沿街的铺肆热闹喧嚣,带着十足的烟火气,而沁园的所在,就在这条长街的尽头。
长宁坊丁字形的布局让沁园既能隐于闹市之中,同时也似独立于人世之外。
这是他认真挑了许久的地方,是他在大邕重新造的一座“敬诚堂”,他要把它送给他的阿澜,把上辈子欠下的所有美好愿想一一补上。
收住漫溢的思绪,放下绉纱,他回头看向怀中的女子,柔声安慰道:“不要多想了,即使你什么都记不起来,我也觉得这样就很好。”
他顿了顿,心知眼下被困在方才的话题中对谁都不好,便岔开话头问道:“还记不记得我们今日到长宁坊是来做什么的?”
怀中的女子推开他缓缓起身,避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来看雪。”
梁仲胥侧头打量,见她眉目似已恢复如常,接着提议:“沁园就快要到了,左右我们都还没用膳,要不要下车找个食铺吃点东西?”
“不用了,我吃不下。”
她仿佛又回到了相遇初时的模样,冷漠疏离,拒绝他传递过来的所有情意。
车帘外,马夫的声音适时响起,“小姐,沁园到了。”
第十八章(已修)
纪姝澜这才回味过来身旁的人是同自己一道来的,梁仲胥拉着她便下了马车,她跟在身后,问了一句:“你是怎么去的崇山?怎么没见到一直跟着你的德庆?”
梁仲胥步履不停,回身笑着朝她说了一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沉声跟在他的身后,朝沁园行去。
正午时分,日头再度从云间探出了头,没走几步,暖意随之倾泻而下,铺了满身,纪姝澜觉得方才马车里那颗仿佛被浸入冰窟的心现下又稍稍回暖了些。
走在前面的男子指引着她的目光望向愈来愈近的大门,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一座气势恢弘的府邸,竹篱做就的院墙不高,匾额上的“沁园”二字写得颇为潇洒。
大门向里敞开,里面的布置虽说简单却丝毫不显贫陋,大门连接正堂是一条笔直的六棱石子路,路两旁栽满了名种兰花。路左侧是一处空地,右侧建着一座飞檐凉亭,木构黛瓦尖顶高高耸起,红木廊柱上雕刻着缠绕灵动的蝴蝶。正堂的门虚掩着,与正堂屋舍比肩的触地延廊上缠绕着常春藤,藤丝荡漾着垂在风中,巧妙配合着屋后风拨湘妃竹竹叶传来的沙沙声。
纪姝澜从前也曾好奇过画本子里描述的避世之所到底长什么样子,如今见到这园子,心里已经有了七分的了然。
她随着梁仲胥踏进园子中,没走几步,便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脸上,她下意识地抬起手一摸,触感湿润还带着一股从未闻过的芬芳。
紧随而至的,是满目飘然翻飞的雪花。
不及她惊叹出声,旁边的人便先行开口:“请阿澜赏雪。”
纪姝澜眼神中的惊讶和欣喜怎么都遮掩不住,索性便尽数展现在他的眼前。
“你用了什么法子?”
梁仲胥转到她的身后,像前世一样伸手将她揽在身前,用脸轻轻蹭了蹭她的耳廓,带着温柔无比的嗓音说道:“缬罗花粉遇上莺歌海海底的冰晶,就能造出雪,这可是我费尽心思花重金命人从南疆出大邕至南海沿国寻来的缬罗花。如此奇景翻遍大邕上下也找不出第二处。这法子其实是前世你教我的,只不过你不记得了,今生我照葫芦画瓢,期望谋得佳人一笑,如今看来,收效甚是不错。”
园中的那对璧人拥在一起,耳边风敲竹叶,眼中雪景蹁跹,岁月仿佛从未改变。
纪姝澜眼神一偏,便瞧见园外参天松木的最高处,有人颤颤巍巍撒着什么,她惊呼出声:“那有个人……”
梁仲胥笑得更加开怀,炫耀似地说道:“你方才不是问我德庆去哪儿了么?那挂在松树上边的就是他,不然你以为这雪是怎么下起来的?”
纪姝澜唏嘘着内涵道:“你可真是会物尽其用呢,我若是如此对轻云、碧云她们,怕是会名扬京都,无人敢攀扯。”
谁料那人抓错了重点,“怕什么?有我呢,无人攀扯才好,那你便是我一个人的了。”
纪姝澜带着羞怒瞪他,势要与他划清界限:“梁公子还请慎言,雪已观,话已尽,午时已过,我该回府了。”
梁仲胥撇撇嘴,一双凤眸里盛满了失望,“我还想着同你一道去集市上用些饭,还想邀你去看看后院我为你准备的惊喜……”
“不必了,我出来太久,阿娘会担心。”
纪姝澜堪堪打断他,话语里满是不容置喙的坚定。
梁仲胥见她如此,只好点头。
“那你要答应我,下次一定会留下来,我还有好多好多想与你一道做的事。”
“没有下次。”
纪姝澜干脆利落地转过身,扔下这句话便启步往外走,梁仲胥赶忙跟上去,他伸出胳膊,下意识地想去捕捉她的手。
“我发现……阿澜近些时日愈发学会口是心非了。”
男人的话语落下的同时,她隐于广袖下的手也被他碰触到,心上的涟漪连带着手上的微妙触感一齐袭来,引得她面色慌乱,手也匆忙避开。
梁仲胥脸上的笑意更深,却也无意再逗她,他一边目送着她上了车,一边顺势从道旁牵过他的盗骊马。
他一个跨步坐上马背,回头朝仍挂在树上的德庆打了个响指,便策马跟在纪府的车架后行进了闹市。
***
此刻,长宁街最热闹的酒楼里人声鼎沸,花天锦地,无人会注意到最高层的廊道尽头的那间厢房里,正有两人手持长弓,隐在半阖的明窗后,将箭头对准了从远处徐徐行来的车架。
两人神情放松,拉弓的手丝毫不见摆动,紧绷的筋鞣蓄势待发,只待马车驶近便可一击即中。
其中一个身穿玄衣的射手眼神微眯,突然开口:“你看,马车旁边的是什么人?”
一旁的褐衣射手旋即也注意到了那抹雪白的身影,他微微偏头,确认道:“那不是梁家那个纨绔公子梁仲胥么?”
“他怎么会在这儿?”
“长宁街尽头的园子,皇上前些年赐给了梁府,他会来这儿并不奇怪。”
玄衣射手瞥了身旁的人一眼,“这我自然知道,我是奇怪他怎么会跟公主在一处。”
“管他呢,咱们把主公交代的差事办好了便罢。”
“他在一旁,咱们怎么办差事?”
褐衣射手轻笑了一声,不以为意,“你怕他?他虽然有个骁勇善战的爹,可他自个儿胸无大志,连刀都没摸过几次的人,怕是自身难保,还能翻出什么大风浪来?动手便是。”
玄衣射手看着白衣男子身骑的那匹盗骊马,不自觉地皱起了眉,但手上的动作依然没有放松。
话语间,纪府的马车越行越近,眼看着就要驶过他们身处的宝香楼。
“就是现在!”
褐衣射手一声令下,两枚弓箭齐发,一箭朝驾车的马射去,而另一箭,直直射向了飘窗,显而易见,这一箭的目标是此刻坐在车里的人。
想象中的双击双中并没有出现,甚至连一击即中也没有,有人在弓箭脱弦的那一刻便已经注意到了从宝香楼传来的响动。
梁仲胥来不及抬头便下意识地夺过一旁生意人手上拿着的铜锣,朝射向马的那一箭的方向扔了过去。
与此同时他从马上腾空而起,飞快而准确地徒手接住了第二支射向飘窗的箭。
“锵!”的一声,第一箭射中了铜锣,也惊醒了长街上沉浸在热闹中的众人。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起,车夫吓得丢了手中的缰绳,轻云已经放声哭了出来,宝香楼前的长街霎时间乱作一团。马车被围堵在人群中间,停滞不前。
白衣男子接住箭的同时,便已昂首朝褐衣玄衣二人所在的那扇窗子望去。
六目相对,玄衣人褐衣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而后立刻再次开弓,朝着白衣男子连射数箭。
这攻势对于上一世曾历八年平叛的梁仲胥来说,简直是班门弄斧。可就当他刚刚接过射向他的第一箭,一偏头,他看到了纪姝澜从车窗里探出来的脸。
只一眼,上一世缇兰死在自己怀里的那一幕瞬间铺满脑海,一时间,他心神俱乱。
他一走神,第二箭便钻得空子,径直擦过了他的臂膊,雪白的锦裘裂出一道长长的豁口,血立马迸出,染红了大半块衣袖,纪姝澜正好看到这一幕,她惊叫出声,眼神里噔时溢满了绝望和痛苦。
难以呼吸的钝痛似排山倒海般呼啸在梁仲胥的心田,第三箭、第四箭已经脱弦,电光火石间,他迅速拿起手中的箭直插向拉车的马的马背,那马痛苦地嘶鸣一声,载着车舆径直朝前方的人海奔去。
与此同时,又有两箭没入血肉,梁仲胥还来不及确认马车是否已经冲出了人群便已经摔下马,彻底失去了知觉。
***
今晚的凌风阁比平日要亮堂许多,里面充斥着浓烈的血腥气,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药香。
床榻上的人在昏睡了近两个时辰后,终于悠悠转醒。
守在一旁的德庆大喜过望,“少爷!你醒了?!”
梁仲胥的心神同眼神一样迷离,半晌才认出头顶垂下的是凌风阁里的床帐,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阿澜呢?”
德庆的脸色瞬间比主子还要难看几分,焦急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些哭腔,“您别管别人了,先管管您自己吧!您浑身上下中了三箭,虽说有两箭只伤了皮肉,但剩下那一箭射中胸骨,只差几寸就会穿入心脏……”
梁仲胥皱眉,怒意上浮,心绪波动引得胸口一阵剧痛,他忍不住抽着气起身,但还是不忘训人:“德庆,我什么时候轮到你替我做主了?”
德庆看着自家主子的脸色,只能忍下所有的话上前将他慢慢扶起,沉声听命。
“阿澜安全回到纪国公府了吗?”
德庆内心暗道一声冤孽,垂着头老老实实地回他:“当时情况一团乱糟,小的赶到的时候,就看见您满身是血躺在地上,并没见着纪姑娘。”
德庆话音刚落,床上坐着的人作势就要转身下床。
“少爷您做什么?”
“我得去看看。”
德庆心急如焚,暗暗腹诽郎中熬的麻沸散的药效怎么过得这么快,人刚从生死线上拉回来,如何经得起再折腾。
他手忙脚乱地上前去扶,脑子里翻来覆去找了许多说辞打算劝解,但都觉得不妥。
“不准!”
第十九章
“不准!”
凌风阁外,梁夫人的声音遥遥而落,德庆顿时松了一口气。
梁仲胥转头看向踏入寝阁的人,语气顿时软了些,“母亲何必动气,我只是想确认她是否安好。”
梁夫人活到如今快五十的年纪,大风大浪也见了不少,可唯独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束手无策。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抬手指着床上的人便开始说教:“你若是全须全尾的,我任你闹破天去也不会多问一句,可如今你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不先心疼自己却上赶着要去心疼别人。欲求一物,欲得一人,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福气消受!”
床榻上的人闭眼噤声听着,一动不动,他面色惨白,薄唇更是直接同身上的月白中衣顺了色,若不是胸膛还有起伏,不知道的人恐怕会以为靠在德庆怀里的是一具没了气息的躯壳。
梁夫人心里又心疼又生气,攥着拳接着厉声吩咐:“来人!将这间房从门外锁了,若非我发话,任何人都不能放少爷出去!违者杖责二十,卖出府去!”
梁夫人怒气冲冲地来而复去一场,凌风阁的大门便被上了锁。
梁仲胥缓缓躺回了榻上,沉寂了片刻过后,他出声吩咐:“德庆,我饿了。”
德庆眉眼一亮,赶忙回道:“小的已经吩咐了后厨备膳,少爷想吃什么?”
“我想喝那道一品官燕,你亲自去一趟膳房,盯着他们挑上好的燕窝做。”
“少爷……”
梁仲胥不耐烦地打断他,“在这儿费什么话,还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