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庆深深瞧了一眼床榻上的人,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凌风阁,快步往膳房走去。
虽说已经过了用晚膳的时候,但碍于少主子刚刚死里逃生,伙夫们都老老实实在膳房候着以防主子突然传饭。
德庆到后,一番吩咐下去,膳房立刻开始热气升腾。他站在门口,心不在焉地听伙夫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
“今晚到家怕是要到三更天了。”
“这有什么,主子家有事,难不成回去晚了嫂嫂还不让你进屋了?”
“那倒不至于,不让我从大门进我也能翻窗。”
德庆听着听着眼皮一跳,暗叫一声不妙,转身拔腿就往凌风阁跑。
路上德庆一直在自我检讨,德庆啊德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少爷向来我行我素,说一不二,怎么可能因为夫人一句话,就乖乖躺在床上任人摆布!
守门的小厮隔着老远就看到德庆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跑,一边跑一边还朝他喊:“少爷出来过吗?”
他微微一愣,摇了摇头,高声回道:“没有,里头安静得很!”
坏了!
德庆直直撞开了门,环顾一圈,床榻上没人,案几前没人,临窗的软塌上落着一串带血的脚印,窗户大敞着,呼呼的冷风正张狂地侵袭着房中的一切。
德庆心头满是懊悔,顾不得禀报夫人,他一边从长珩上取下鹅绒斗篷,一边朝外面的小厮大吼:“快!备马车!去纪国公府!”
***
夜晚的风比白日里要更加无情,夜幕笼罩下的纪国公府也是。
纪国公府的大门前,两位主子正僵持着。
梁仲胥看着挡在眼前的纪方诸,有些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不会害你阿姐,为何不让我进去?”
若不是他现在有伤在身翻不了墙,不然,别说是鉴明,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他。
面前的人却一改往日的亲和,他冷哼一声,无情地将梁仲胥已经越过门槛的半个身子推了出去。
“如今不会,难保日后不会。毕竟上一世,你欺负她不是欺负地十分得心应手么?”
纪方诸的话不带任何感情,可话语间传达出的寒意就像冬日檐下垂着的将化未化的冰凌,将他直直地钉在原地。
他后退半步,有些不可置信,“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轮到纪方诸讥笑着反问他,“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纪方诸偏过头,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咬牙切齿地补了一句:“阿姐她什么都记起来了。”
梁仲胥下意识地摇头,肯定道:“她若是全部记起,便不会将我拒之门外。”
“她上辈子已经被你下药害死,如今你这番惺惺作态又是为哪般?是想重蹈覆辙还是将功赎罪?我告诉你,哪个都不要想!我今天之所以会出来见你,只是看在你我相识多年的份上,更是念着梁伯与梁府对我们纪家的情分!”
下药害死?
梁仲胥眸色一暗,一双墨瞳古水沉沉,再难泛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原来她已经记起来了。
她记起他曾对她犯下的那些错事,记起他曾逼她到无意求生,却唯独没有记起他们曾那么炽热而义无反顾地相爱过。
帝旭,两世为人,你依然没有一点长进,求不得爱别离,这就是你的命。
梁仲胥抿抿唇,瑟瑟开口,语气近乎央求:“你让我入府看她一眼,就一眼。”
“不可能。”
纪方诸只觉满腔的怒火已经燃烧到了喉管,他侧身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颤抖着手指向他,一字一句地控诉:“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你说自己上一辈子欠了她良多,这一辈子会好好照顾她,补偿她。”
“你那时为何不将真相全部告诉我,是不敢吧?”
“你不敢告诉我,那个梦中掐她脖子的厉鬼就是你,让她夜夜梦魇生不如死的人也是你,上辈子强占她逼她喝凉药的人还是你!”
纪方诸神色微恸,颓颓放下手,声音里带上了更多的自责:“我后悔将阿姐推向你了,如果没有遇到你与你纠缠下去,她便不会记起上一世的事。我宁愿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也不愿看她如今日这般痛苦。”
梁仲胥默然承受着面前人的痛骂,不知为何此刻他的五感变得异常灵敏,风里没有令他安心的那抹兰花香,耳畔是挚友的谴责,目下所及昏暗一片,胸前的伤口正一抽一抽地持刀进攻他早已破败不堪的心房,喉间还有一抹腥甜在来回试探。
从凌风阁的后窗跳下来后,他胸上的伤口就已经裂开了,但他什么都顾不得便立刻策马赶来了纪国公府,却不想被拒之门外,情绪又在须臾之间大起大落,此刻他的体力早已透支,没有立刻倒下,也仅是在靠着心头萦绕的那一丝侥幸勉力强撑罢了。
德庆已经驾着马车赶来,他惊叫了一声少爷,就要上前搀扶他,却被他用眼神和手势制止了。
梁仲胥回过头,动作猛了些,脑海一阵眩晕。他轻叹一声,垂首躬身,顺势缓缓跪了下去。
“鉴明,我只能说阿澜想起来的不是上一世的全部,但上一世一开始我也的确对她做了很多混账事,如今你怨我恨我,我无话可说,我都受着。可如今最紧要的事是有人要害阿澜,我们必得查出要害她的人是谁,她不能再有事了。”
“此事不用你费心,我自会派人去查,你还是快回吧!”
纪方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语气里满是不耐和愤怒,一旁的看门小厮适时走上前来,似乎就等着自家小公爷一声令下好将他直接赶出国公府前的这条长街。
铺天盖地的无助和悔意此刻正在一点一点啃噬着他的骨骼和血肉,心痛代替了胸前伤口的疼痛,刺激得他愈发精神。
他强忍着想要咳血的冲动,固执地抱着一丝希望问道:“她既然已经醒了,也将她记起的事情同你讲过,那她是不是也知道我正在这儿等着?”
纪方诸没有应声,梁仲胥只当他是默认了。
“她有没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不知是被他颓然的神色打动了还是因为其他,纪方诸缓缓蹲在了他面前,与他四目平视。
他的表情没有方才那么刺眼凌厉,可说出来的话却像带着万丈荆棘。
“她说,求你放过她。”
话音刚落,跪坐着的男子眉心好似剖开了一道深谷,他抬手抚上胸口,不可抑制地干咳了起来。
他咳了好半晌才缓过来,再度抬头,梁仲胥认认真真瞧着面前的纪方诸。
他一点都没变,依然顶着那张曾陪自己出生入死过的脸,可以前的他明明不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鉴明,哪怕只有一刻,放过自己好么?”
“那陛下呢?你愿意放了淑容妃,放过自己吗?”
他不愿意,尽管已经死过一次,依然不愿意。
可重来一次的人生里,缇兰却先放开了他的手,她不想要他了。
梁仲胥虚晃了一下身子,只觉得脑中有一万只蚂蚁在游窜撕扯,他垂着头,一下没了力气,彻底败下阵来。
过了好半晌,他奄奄道:“我明日再来。”
在不远处等候多时的德庆赶忙上前,为他披上披风,扶着他踉跄着登上了马车。价值连城的貂绒大氅已经铺在车厢里,他却按着伤口径直坐到了地上,只用头靠着坐塌,表情狰狞而又颓败。
德庆见自家公子的面色已经白到泛了青,一下也没敢耽搁,立马示意马夫驾车。
车辕辘辘徐行,虽说马夫已经尽量在控制行进的速度,可车厢里颠簸不停,梁仲胥疼得满身是汗,神识也开始有些恍惚。
混沌之间,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唤“梁公子”。
梁公子是谁?
反正不是他,他是帝旭,不是坐拥天启城的帝旭,也不是高高在上接受众卿跪拜的帝旭,是已经被缇兰厌弃的帝旭。
车辕声已经停止,那人还在唤,声音还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德庆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一把将他拉回了现实。
“少爷,纪府大小姐身边的碧云来了。”
他猛地睁开眼,扶着坐塌强撑着身子向外探去。
缇兰派人来找他,是想通了么?
还是她放心不下他所以派人来看看他?
他怀着心头荡漾着的许多念头,跪坐在马车前室,被德庆扶着看向立于马车前的人。
碧云端着一个木匣子,见车帘掀开,垂头将手里的东西奉上,低声道:“梁公子,小姐命我将这灯还给你。”
灯?他送她的琉璃灯么?
他手指微动,德庆会意,上前接过碧云手里的匣子,一边回身,一边将盖子打开。
梁仲胥撑着眼皮一望,火红的琉璃瓦已经碎了,匣子里装着成堆的残片,早已看不出那曾经是一盏漂亮的缬罗花灯。
心里重新燃起的火苗倏地灭了,他一脸死寂,想别过脸去,但怎么也挪不开眼。
耳畔有声音再度响起:“那缇兰就做挥不去的朝云,摔不碎的琉璃。”
他的眼前模糊一片,唇舌再也压制不住喉间那抹腥甜。
“少爷!”
随着德庆的声音一齐落在木板上的,是梁仲胥吐出的一口鲜血。在马车蓬角挂着的灯笼的映衬下,乍一瞧,像极了匣子里的琉璃渣。
第二十章
寅时已过,窗外风声大作,怒吼着拍打在窗棂上,寝阁中却一丝声响都没有,床榻上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坐着,青白的脸上缀着两颗空洞的黑眸,酷似暗夜游行的鬼魅。
旁边的矮几上放着一个合上的木匣子,他已盯着看了许久。
梁仲胥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昏死过去,醒来时,四下无人,只余一室昏暗,他被迫睡了数个时辰,体力稍稍恢复,再也无法睡去。
一闭上眼,就是那盏琉璃灯碎掉的模样,画面一转,头顶是紫簪的画像,怀里是缇兰煞白的一张脸,眼前是蜿蜒一地的血。
在这之前,他还可以骗骗自己,告诉自己她只是一时接受不及。
如今匣子就摆在眼前,里头的东西虽不会说话但胜过万语千言。
缬罗是造梦者,亦是破梦者。他送她缬罗灯是期望它能为她造出与他有关的美梦,她摔了灯是为了破有他的噩梦。
缇兰俨然已经把她想说的都告诉他了,她决绝而清楚地告诉他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是他一厢情愿将她留在身边,是他一厢情愿妄想一笔勾销。
过往的那些温声爱语蒙蔽了他的心魂,竟是令他全然忘记了,在允诺生死相随之前,她也曾是深恨过自己的。
到底有多恨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当时她是抱定了死志才会说出那句“如此都好”。
他亦知道,现在无论他心中汹涌着多少爱意都无法填平她心中那道被他亲手划出来的沟壑。
脑海里再度有声音响起,搅动着他紧绷的神经。
“你输了。”
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该放弃了。”
放弃?不可能。
“你还能怎么做?”
倾尽所有,至死方休。
坐着坐着,东方欲晓,晨光熹微。
德庆似是知道他根本没有睡着,端着熬好的药叩了叩房门,然后推门而入。
“少爷,药好了。”
他尝试着启口,却发现喉咙干涩得根本发不出声音,只好动了动僵硬的手示意德庆将药端过来。
令人窒息的气味氤氲在他的鼻尖,配合着缓缓流入身体的液体,苦得他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喉管湿润后,他轻咳了一声,终于能开口:“你速派人去长宁坊,查查昨日宝香楼里都进了什么人,暗中查,别惊动了人。”
“是。”
德庆接过药碗,垂着头应声。
“纪国公府有情况么?”
德庆闭了闭眼,点头道:“今日早朝没多久,纪国公爷便从宫里递出来消息,命小公爷速速进宫。”
梁仲胥皱眉,心下一空,猛地想起昨日朝马车飘窗射过来的那支箭。
窗外的风已渐渐停歇,天色虽白,可最初侵入房中的那缕晨光已烟消云散,乌云蔽日,薄雾迷索,眨眼间就已变了天。
床榻上的人偏过头,看向德庆,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跟我多久了?”
德庆愣了愣,脑子里倒真的开始数数,“九年。”
“想不想在我身边再多待几年?”
德庆不明就里地点头。
“你家里人呢?”
“少爷您忘了?小的就是因为父母双亡,老爷看我可怜,才将我带回了府。”
梁仲胥哦了一声,接着幽幽道:“你若是不想那么快重见耶娘,往后我吩咐什么就照做,要做什么你也别多话,若是敢叫我娘知道了……”
德庆倒吸着凉气赶忙应声:“若是夫人知道了,不劳公子动手,小的自己下去陪爹娘。”
梁仲胥会心一笑,“很好,去把我刚才说的事安排好,速回来找我,随我再去一趟纪国公府。”
***
纪国公府上下折腾了一早上,先是国公爷起身赴朝会,后来宫里来了内侍,命小公爷速速进宫,下人赶忙准备,国公夫人放心不下也赶去竹园叮嘱了几句,纪方诸上马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兰苑被完全隔绝在这些动静之外,芳芷阁里的主子隐在蝉翼青纱帐里,无声无息。
而此刻,芳芷阁后院的院墙停着一辆马车,德庆正跪在地上,从他背上窜过一道人影,噌地一下消失在了院墙里。
隔着墙,传来那人抽气的声音:“嘶——这儿没你什么事了……回去盯着人,看有没有回报的消息。”
德庆不死心地问了一句:“少爷,您怎么回去?”
“鉴明不在,小厮不让我进还能不让我出?费那么多话……小心你的脑袋!它要是不愿意呆在你脖子上,我很乐意帮它换个地方!”
德庆立马闭嘴,灰溜溜地起身驾车离开。
梁仲胥稳了稳胸口,穿过梅园,利落而熟练地推开了暖阁的后窗。
“吱吖”一声,原本一室寂静,在外间候着的轻云、碧云立刻察觉到了暖阁里的响动,起身跑了过去。
待看清来人,二人大惊,轻云怒叫:“登徒子!”
窗户外的人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翻过去,便被两个丫鬟堵在了窗前。
三人僵持间,床榻上的人突然出声:“你们俩出去吧,让他进来。”
纪姝澜的声音疲惫而又喑哑,听起来甚至比他这个伤者还要虚弱几分。
梁仲胥一手撑着窗框,一手按着胸口,脚步一提,身形一转,整个人跳进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