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身白裘,负手站在永定门下,紧随其后的,是垂首以候的文武百官。
梁仲胥候在京郊的玉楼亭,极目远望,他凌霜傲寒,一动不动,站成了一座雕塑。
终于,自薄雾雪帘之中,缓缓浮现出了一排缓慢而肃穆的队伍。
他抬起灌了铅的腿,木然地上前迎接。
一方楠木旅榇被四人扛在肩上,走在最首的,是纪方诸和吴峥。
梁仲胥径直朝纪方诸走去,伸出手动了动僵硬的唇,话语间溢满了寒凉:“我来。”
纪方诸推开了他的手,摇摇头:“这是我能为义父做的最后一件事。”
二人眼神交汇间,天地无言,风雪缄默。
梁仲胥没再坚持,走到另一侧,接替了吴峥的位子。
城门越来越近,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忠武侯归——”
永定门内外的哭声顿时呼啸席卷了巍峨高耸的城墙,呕心抽肠,哀哀欲绝。
太子神情沉痛,疾步走上前去,站在棺木前,庄重而漫长地行了一个大礼,百官随即俯首长跪于道旁,太子转过身,带领众人将棺木引进了城中。
梁府早已设下奠帷,布好灵堂,半个时辰之后,忠武侯棺椁正式停灵于梁府正厅。
梁夫人悲痛欲绝,几次哭昏过去,梁仲胥实在不忍心,便命人先将母亲送回了寝阁。
四十九天,这将是他这辈子最漫长的四十九天。
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正陷于流沙之中,几欲没顶;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已经要溺毙于深井,求救无门。
身上旧疾新伤连同失怙之痛将他彻底摧垮,不过半旬,梁仲胥便昏倒在了父亲的灵位前。
梁府仅剩的两位主子相继倒下,府里没了操持的人,一时间乱作一团,幸好赶上纪小公爷再度登门。
他看着床榻上烧得迷迷糊糊口中还呓语不断的人,好半晌也只是拧着眉心恨铁不成钢地说了一句咎由自取。
梁仲胥缠绵病榻的这些天,做了许多梦,其中既有美梦,也有噩梦。
唯一值得慰藉的是每个梦都有一袭烟蓝色的身影,渐渐地,他有些陶醉于其中,每日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直到梦中的视觉转化为嗅觉,鼻息间再度盈满了那浅淡而又熟悉的兰花香。
他微微睁眼,定睛一看,忙是挣扎着想要坐起。
心底压抑的狂喜就要扑腾到喉管,可他的嘴还是犯了贱:“你怎么会来?”
视线一偏,看到她身上穿着的水红色的叠溪暗金穿花洋缎宫装,他反应过来自己失了言。
他撑着床榻起身,顺着虚软无力的腿跪坐在了地上。
“不知公主光降,臣有失远迎。”
面前的人躬身垂首,让纪姝澜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还是第一次,他以这样颓丧而低微的姿态出现在她的面前。
来之前,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也准备好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来遮掩自己的担忧与慌张。
可看到他如此狼狈,所思所想突然没了说出口的欲望。
“既然病着,便好好休息,你若是再倒下了,梁夫人该如何?”
纪姝澜想了想,掩饰道:“我来这一遭,是替父皇吊唁,听鉴明说你病了,所以……”
梁仲胥顺着女子的话抬头,快速打断了她:“所以便赶来凌风阁瞧臣?”
他顿了顿,苍白的唇角微微上扬,肯定地说道:“公主还是关心臣的。”
纪姝澜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戳穿自己的心思,顿时有些恼羞成怒。
“我是公主,理应心怀天下,心怀万民,垂怜一个臣子,不足为奇。”
跪着的人大方应下:“臣盼望公主的垂怜。”
纪姝澜红着脸强调:“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掷地有声,不知道是在说他不要再受伤,还是在告诫自己不要再心软。
大概……都有吧。
那日,纪姝澜虽然来去匆匆,可成效显著,梁仲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振作了起来,也让府中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四十九日丧禁期满,梁仲胥脱胎换骨,英姿焕发地重新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迎春二月,春闱放榜,文举科考中有一位叫卫庭安的寒门贵子脱颖而出,名列榜首。
礼部侍郎和首辅大学士对其青睐有加,引得都中上下无不交口称赞。
紧接着,在四月的文举殿试中,这位新秀不负众望,顺利取得第一甲第一名,成为文科状元。
殿试考场设于瑶华宫附近的麟趾殿,是以辰阳公主也在。
听说,殿试当场卫庭安与辰阳公主一见如故,这位状元郎还以一句“莫问前程事,飒然沙上蓬”,牵扯出了一桩同辰阳公主的往事,二人相谈甚欢。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郎才女貌的风言风语迅速传遍了帝都。
鱼跃龙门,天下皆知,人人都等着在琼林宴上一睹这位状元郎的风采。
人们更没料到,几日后的武举殿试会场,居然会出现新晋淮安侯梁仲胥的身影。
凭借自己的身份,他并未参加乡贡和会试,而是直接被皇帝允准破格参加了殿试。
面对这位从天而降的应试者,其他考生鄙夷不屑,场中众人议论纷纷。
可这位梁侯爷倒是不慌不忙,直接持弓走上了考场。
第一场,骑射。
梁仲胥策马绕场两圈,从容不迫地连射九箭。
还未等人下马,便听见场边的考官高声宣布成绩:“中六矢!目列第一!”
第二场,步射。
梁仲胥立于靶子八十步开外,左右开弓再射九箭。
“中八矢!再列第一!”
比试科目未完,随着他的成绩一项一项被考官宣之于口,场内的议论声也渐趋平静,到最后,只剩下考官高亢的报幕声。
第三场,拉硬弓。
“十力三弓满!持列第一!”
第四场,掇石。
“二百五十斤!总列第一!”
考官话音刚落,场上彻底沸腾起来。
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中,擂台上的男子转过身,遥遥望向端坐在龙玉台上的女子。
此刻,台上的人朦胧而华美,遥远而高贵。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缇兰。
他暗暗地想,或许,在注辇的王庭,她也曾是这样高高在上,惹人倾慕。
不过无论是什么样的她,都是他的月亮,独行踽踽的夜里,只有她曾是他唯一的光。
与此同时,纪姝澜也迎上了他的眼神,只见台下的人一脸傲然,俊美无俦的身姿带着不可一世的张扬。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旭王。
“仲胥,朕果然没看错你,你今日的表现可谓是所向披靡,勇冠三军,颇有乃父之风!”
帝王的赞美毫不吝啬,场上旁观者的夸奖声也此起彼伏。
“梁侯爷真是深藏不露啊!”
“淮安侯威武!”
“如此精妙绝伦的武试场面,真是令我等大饱眼福了!”
“简直是梁将军再世!”
梁仲胥尽数承下这些夸奖,不卑不亢地朝皇帝拱手谢恩退场。
沈时谦在一旁等候多时,见他朝自己走过来,便略带调笑地同他寒暄:“你如今怎的突然转了性?”
梁仲胥轻笑一声,神识也被沈时谦的这番话引到了数日前。
“侯爷,长宁街派去的人将消息打探回来了,说是那日元月初十,都中正逢年庆,合香楼敞开接客,并未对来往的宾客进行登记造册,所以他们也不知道当时那间厢房里的是何许人。不过您中的那三支箭小的已经派人细细核查过了,这弓箭上没有丝毫的标记,可整个大邕,凡是刀枪剑戟,必得在兵部登记,这来历不明的东西,或许是来自外域也未可知。”
来自外域?
若是缇兰不进宫,他倒真会往这方面去想。
可怎么偏偏就是这么巧,他们前脚刚刚遇刺,后脚姝澜的身份就暴露了,紧接着父亲身死,这桩桩件件,实在是太过于凑巧,显然是有人故意引他入局。
而大邕上下,若是想凌驾于兵部的管辖之上另造兵器,除了统帅三军的皇帝,怕是再也没有其他人敢如此犯法违例了。
梁仲胥目色暗沉,再次抬头,扫了龙玉台上端坐着的明黄色的身影一眼。
皇帝到底想做什么他目前不甚清楚,但他敢肯定,此人绝非善类。
既然如此,与其躲在暗处,不如先声夺人,引蛇出洞。
负于身后的手渐渐攥紧,他将视线回收,眸光却不自觉地被沈时谦腰间系着的香囊吸引了过去。
这香囊不仅样式古怪,上面的绣工更是歪七扭八,甚是滑稽,须得仔细分辨才能看得出来那上面绣的是一对鸳鸯。
梁仲胥随即揶揄道:“你这香囊倒是清新脱俗,哪个绣坊做的?本侯爷别的没有,就是钱多,赏他几百两银子,请个都中最厉害的绣娘过来,怎么也得给你这太傅家的少公子挣回点脸面。”
沈时谦乜他一眼,满脸鄙夷:“就是掏空你淮安侯府的府库,怕是也买不到我这枚独一无二的香囊。”
“哦?”梁仲胥来了兴致,洗耳恭听。
“这是姝雅送给我的,留作念想,这份心意何其珍贵,便是金山银山也换不来。”
沈时谦的话仿佛是一盆冰水,劈头而落,梁仲胥从头到脚凉了个彻彻底底,满脸的笑意也被彻底冻住。
念想么?
这种羁绊,他也曾拥有过。
只是如今,灯碎了,玉佩摔了,人也被他弄丢了。
第二十四章
沈时谦见面前人的脸色不对,便岔开了话题,由衷赞叹道:“我上次同太子殿下一同去礼部议事的时候,曾见过历届武举殿试的名册,你今日的成绩,怕是连当年的程将军都难以望其项背。”
梁仲胥心神一动,忙追问:“程将军?是十八年前因造反之罪惨遭灭门的程将军么?”
沈时谦压低声音道:“自然是,他是新朝第一任武状元,程知洲。”
说话的人轻叹了一声,唏嘘着接着感慨:“说起来,好好的一个军事奇才怎么就想不开,非得造反呢?”
为何非得造反?
他细细咀嚼这句话,突然灵光一闪。
说不定,不是他自己想不开,而是有人请君入瓮?
梁仲胥的脑中风暴频仍,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何皇帝这么着急要将姝澜的身份公之于众。
姝澜的生母是程知洲的胞妹,那姝澜便是罪臣之后,以皇帝的狠辣手段,能安然允许她长到十八岁,还能认回这个女儿,显然不是为了一片慈父之心,而是为了牵扯出她背后着的纪府,甚至还有梁府。
梁府纪府除了世交的关系,那便只有程家这个牵扯了。纪国公同程知洲是八拜之交,而自己的父亲,曾经是他们二人与皇帝的老师。
偏偏他还在元月初十那日显露了身手,皇帝自然会怀疑自己拒绝参政的动机,更会令他对梁府的忌惮更甚一层。
眼下皇帝急于对纪府和梁府下手的原因,除了要掩盖住当年程知洲谋反的真相,便是要将纪府和梁府一同拉下马。
姝澜夹在其中,无疑是最诱人的饵。
他们全都顺利上了钩。
梁仲胥一点一点将来龙去脉理清后,呼吸变得愈发急切与凌乱。
眼下,明着同皇帝抢人自是不可能,可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缇兰身涉敌营。
既然皇帝认回了姝澜这个女儿,那他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向她下手。他暂时按兵不动是因为举棋不定,而破局而出还能安然脱身的最好办法,便是推波助澜,给他一个可以下手的方向,主动加快进程,是生是死,到最后总能见分晓。
***
武试第二日,梁仲胥便递了折子求见。
“臣梁仲胥恳请陛下夺情起复,容臣在军中谋得一袭立足之地。”
皇帝一愣,缓缓道:“怎么?朕还未发榜昭告天下,你便如此迫不及待要大展身手了?”
“臣并无此意,仲胥从前纨绔,不想先考骤然离世,臣心内忧痛,深知臣从前所言所行甚是荒唐,加上臣昨日所为,或许难以服众,更有欺君之嫌,还希望陛下给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皇帝从銮座上缓缓起身,走向三交六椀菱花窗,过了片刻负手说道:“你如今风华正茂,朕也无意埋没人才,先说说你的打算,朕再做定夺。”
“臣打算带兵再赴南疆将蒲甘人彻底击退,粤东失守,臣父在天有灵也难得安歇。”
皇帝应声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果然有志气。不过,你既提到先师,朕去年同你讲过的同纪家姑娘的婚事,不知道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话锋一转,居然绕到了这里。
纪家如今只有一位姑娘,便是嫡女纪姝雅。
梁仲胥自叹一声,回环道:“臣刚刚丧父,此事恐怕……”
“这有什么?先定下婚约,等二十七个月孝期满,你也在军中站稳脚跟,届时,成家立业凑到一起,老师泉下有知,也可彻底放心了。”
梁仲胥抬头,对上皇帝不容置喙的眼神,二人对视了几瞬,殿内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
婚约一立,便成连带关系,日后若是他有什么把柄,那国公府怕是也难逃厄运。甚至,不用他主动招惹,哪日皇帝突然想起姝澜的身份,意图追究纪府包庇纵容之责,梁府牵涉其中,亦难全身而退。
好一出周密的计划。
梁仲胥心下冷笑,拱手承恩:“臣多谢陛下体恤,仲胥遵旨。”
梁仲胥从起居殿里出来后,没过几个时辰,皇帝的旨意已经随着出宫传旨的内侍的步履传遍了帝都的大街小巷。
昨日在武举殿试的中脱颖而出名震京都的淮安侯梁仲胥自请领兵五万前去南疆收复粤东,皇帝允准,并命其与纪府嫡女定下婚约,待二十七个月孝期满,便可奉旨成婚。
去纪府宣旨的小黄门差点被情绪激动的纪姝雅轰出府门,场面一度失控,国公爷不得已命人将纪姝雅绑回了房中,方平静地接下了旨意。
梁府众人接旨后,梁夫人便将梁仲胥叫到了阁中。
梁夫人一脸疑惑,开门见山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之前不是同辰阳公主……”
梁仲胥皱眉,搪塞过去:“母亲,从前是儿子顽劣不懂事。”
“那你又为何如此着急要领兵出征?”
梁仲胥眸色一凛,咬牙道:“阿耶命丧蒲甘人之手,荆州统帅姜彻难辞其咎,儿子咽不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