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破冷笑一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果她身份非同一般,更应该恪守律法规矩,犯了错自当受罚。若是因为身份,无人敢言,我更要替她家中长辈好好管教她。”
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点儿都不像他的母亲。
萧诺接着问,“你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是。”沈破答得干脆。
萧诺走到纤云面前,一手扣住她的咽喉,紧紧扼住,不过片刻功夫,纤云的脸色变得青紫,缓缓垂下头去。
一缕黑色的薄烟从她的体内袅袅腾起,纤云元神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视线中。
纤云似乎有些头痛,按着额头许久,方才回过神来。
待到看清眼前的人是萧诺,纤云惊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纤云拜见天帝。”
萧诺冷冰冰道,“滚回天后那里面壁思过,等尊上回去再行发落。”
纤云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着萧诺的腿泣不成声,“天帝,纤云知错了,你怎么罚我都好,只求你不要将我交给尊上。天帝,姨夫,看在姨母的面子上,我求你了。”
萧诺抽身出来,走出几步远,和她保持足够的距离,“你不肯去,留在这里也好,一会儿尊上就到,你自己领罚吧。”
纤云一听这话,当即站起身来,将眼泪擦干,连滚带爬地走了。
她离开之后,萧诺掸了掸衣衫,将纤云弄皱了的地方拂平。
沈破观察了他一会儿,心里犹豫许久,最终问道,“你是天帝,应当无所不能?”
“听你的意思,是有事相求?”萧诺不远千里,从天界来此,就是为了等他这句话,“我是天帝,不是菩萨。你有事求我帮忙,可以,但你需要拿些东西来回报我。”
沈破有些心动。
沈乘的急症,人间药石无灵,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救命。
沈破本想找叶恭帮忙,可是,原本干净澄清的感情,一旦牵扯了利益得失,就会变了味道。他不希望将来有一天,叶恭回忆他们的曾经,会认为,他选择和她在一起,是因为她救过沈乘。
他要最纯粹的爱,给最好的她。
沈破下定了决心,“我要一滴龙血,你想要我拿什么来交换?”
他提完要求的一瞬间,萧诺就猜到了他要龙血的原因。
重情,是他的弱点,极容易被人利用。可是,如果不重情,也就不是他了。
“这个不难,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萧诺满口答应,随后提出了交换的条件,语气与方才说话的样子截然不同,眼神中盛满了慈爱,“破儿,你唤我一声父帝吧。只要唤一声,莫说你想要一滴龙血,就算想要这天下,甚至是三界之主的天帝之位,我都可以给你。”
几万年了,自从他们在北海龙宫分开之后,沈破从来没喊过萧诺一声父帝,更不曾与他坐在同一张桌上吃过一顿饭,说过一句话。
即便萧诺主动上门去见他,也是大门紧闭,见不到他一面。
此时的萧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帝,而是一个祈求孩子归家的可怜父亲。
终归是血浓于水,有什么事是父子俩不能摊开说的,非要搞得剑拔弩张,见面如见仇人一般,何必呢。
萧诺期待着沈破的答复。
可是,沈破的回答,却未必是他想要的。
“能够成为天帝之子,是世人几辈子修不来的福气。但我沈破,却与他们想的不一样。”沈破傲然孑立,铮铮风骨,字字掷地有声,“赐我血肉之躯者,母也。解我浮生所惑者,父也。你虽贵为天帝,对我既无生养之恩,又无教化之情,如何为人父母?如何担得起我的一声父帝?”
萧诺陡然变了脸色,重新恢复冰冷高傲的模样,仿佛刚刚的慈爱,只是别人的错觉。
沈破虽然入了凡间的轮回,忘却前生,没想到,这倔脾气反倒比往日更盛,纵使以凡人之身直面天帝,也不给半点薄面。
萧诺冷着脸,咬牙道,“你知道忤逆我的后果吗?”
沈破面无惧色,不卑不亢,“堂堂天帝,以权势欺压一个凡人,不会觉得汗颜吗?”
自从萧诺坐上天帝之位,就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他说话,沈破是头一个,或许也会是最后一个。
将来,他再不会对第二个人,像对沈破这样一再忍让了。
“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喊我一声父帝的。”萧诺轻哼一声,拂袖转身,便要离开。
身后突然一声“且慢!”
萧诺回头,看到沈破向他走了过来,以为他回心转意,刻意停下了步子,等他走近。
沈破并未走到萧诺身前,在相距几丈的地方收住了脚步,“纤云的肉身本该命丧于今日,天帝专程来此,想必不是为了取走她的元神吧?”
原来,沈破并未改变主意。
萧诺失落之余,又暗笑自己将预期想得太过美好。
他和沈破之间的隔阂,非一日成就,怎会一语可解。
萧诺长叹了口气,“破儿,我来此处,本是想要告诉你,你和她有缘无分,不会有结果的。我劝你尽早收心,以免伤人伤己。”
沈破一听这话,立时恼了。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咒我和阿恭?”
“是我在咒你们,还是事实如此,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即便你入了凡间的轮回,忘却了前世,也应该能够想到,当年,你的半个元神在七情剑下灰飞烟灭之后,剩下的半个元神缘何没有去找她?因为阻碍你们在一起的问题,至今没有解决。即便你们再相爱,也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所以,当年跟随叶恭去人间的沈破,是他的半个元神?
难怪发生的一切,沈破可以在梦里看得清清楚楚,因为本就是他镌刻在元神中的记忆,怎会轻易抹去。
既然如此刻骨铭心,他更不可能放手这段感情。
沈破徐徐道,“问题,我会解决,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在一起。”
还不知道是什么问题,就敢口出狂言,真是年少不知事。
萧诺说,“我将你原本的记忆恢复,要怎样做,你自己决定。”
沈破想要记起所有,看一看每一条记忆的缝隙里,是否有叶恭的身影。他更怕记起所有,万一真如萧诺所说,他担心自己再不能像现在这样,毫无顾忌地喜欢叶恭。
“不要!”
沈破的话刚出口,一团白光飞到他的面前,落入眉心,隐没进去。
他的不想要,已经来不及了。
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来,曾经想不通的问题,如今,尽数找到了答案。
叶恭是三界的守护神,身系万千生灵的安危。
几万年前,她转生凡间,不是去散心,更不是为了谈情说爱,而是因为有邪魔乱世。
邪魔与叶恭一战后,邪魔不知藏匿于何处,叶恭也受了重伤。天医告诉叶恭,唯有投胎凡人,以血肉之躯润养,方可恢复如初。
落身人间,顺理成章。
就连叶恭在那一世的死,也是早就计划好的一步。
沈破的出现,对叶恭来说,只是一个意外。
无关痛痒的意外。
叶恭是个英雄,有她该负的责任。
情爱不过是发间的一簪花,注定不能在她的生命中着墨太多。有,固然美好,没有,也无关紧要。
沈破感觉到有些头晕目眩,趔趄了一下。
苏横立即上前一步,搀扶住他,“殿下,小心!”
声音里带了一丝嘶哑,苏横哭了?
沈破侧头望他,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苏横,你哭什么?”
“我、我、我刚刚想到了自己。小的时候,我父母双亡,从来不知道有父亲母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而殿下,有这么好的人愿意做你的父亲,你却不肯答应。我心里羡慕殿下,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殿下见笑了。”
沈破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你还有我,我一直把你当成亲兄弟。”
苏横破涕为笑,伸手去擦,越是擦,脸上的泪反而越多。
身旁忽然多了一个人,是沿着灵力寻来的叶恭。
她看到沈破和萧诺两人的表情,心里已经猜出大半,十之八九,这对父子已经闹过不愉快了。
叶恭天生地养,不知道父子之间应该是什么样子,但绝不是他们此刻的样子。
苏横匆忙擦干眼泪,对叶恭道,“阿恭姑娘,殿下状况不太好,你快些来。”
叶恭快步走过去,拾起沈破的手腕,仔细为他把了把脉。
脉象极为不稳,应是情绪波动过大所致。叶恭不是大夫,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医,姑且,再输些灵力应急,等想到根治的办法再说。
灵力沿着经脉,进入沈破的体内,使他精神好了些,多少有了些力气。
自人间再遇,叶恭暗中为他耗费了不少灵力,一直没见她调息,估计到现在没有恢复。
倘若此刻邪魔出现,叶恭应对起来,会格外费力。
沈破或许帮不上她的忙,至少可以做到,不会拖她的后腿。
他拂开叶恭的手,冲她摇了摇头,“我很好,你不用为我费心。”
“你再乱动,你信不信我用捆仙绳把你绑起来。”叶恭重新扣上他的手腕,额外加重了几分,以免他再次躲开。
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的萧诺,终于忍不住发话,“破儿有自己的命数,请尊上不要勉强。”
叶恭抬眼,决然道,“我偏要勉强。”
“尊上,我们眼前的破儿,不过是困住他元神的一具肉身,早晚是要丢弃不用的。尊上肩负着责任,不值得为一个凡人牺牲那么多。”
“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他是世上唯一的沈破。”叶恭不为所动,一字一字,铿锵有力,“我叶恭生于三界初分之时,毕生守护天下万灵。千万年来,为此,大小伤受了三万六千余次,从未要求过任何回报。而今,我不过是想要一个沈破,若是连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我宁肯这三界在混沌初开的一刻,就土崩瓦解,湮灭于黑暗之中。”
第53章 〇五三
在叶恭的话出口的一刻,萧诺知道,她与沈破注定生生世世纠缠,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萧诺传声入耳,给沈破留了最后一句话,便收了法术离开了。
蝴蝶扇动着翅膀,光斑闪烁不停,溪水湍流而下,白马一声长嘶,悬在半空的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时间,开始重新流动。
空中的箭继续前行,扑哧一声,正中程野的心口。
程野喷出了一口血,不敢置信地看着沈破,又看了看胸口的箭,缓缓倒在了纤云的身边。
随行的楚国侍从顿时慌了,四下奔走相告大王子毙命之事。马受了惊吓,无头狂奔,整队车马乱成一锅粥。
叶恭将沈破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交代苏横,“这里的事交给你了,不必留活口。我先带他回去休息,有事立即来报。”
一道亮光闪过,叶恭和沈破从原地消失,随后出现在鲁国公府的院中。
安信怀第一个看到他们回来,见沈破脸色不好,立即派人去请太医之后,过去搭了把手,帮叶恭将沈破扶进了房间。
李太医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府里,来为沈破请脉。
沈破没有动,对李太医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就不劳烦李太医了。”
李太医屈膝跪了下来,行了个大礼,匍匐在地上,“殿下,老臣有事启奏。”
这个时候有什么事?
在场的人齐刷刷望向李太医,等他来解惑。
李太医跪禀,“太医院人才济济,而老臣年事已高,不堪重任,请殿下恩准还乡。”
看来,是纤云的死讯传回建安了。
李太医一直为杜氏效力,如今杜家最后一人已经殒故,李太医想要告老还乡,倒是人之常情。
沈破当即准了,李太医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叶恭琢磨着,要是一会儿沈破问起,她离开马场后去了哪里,她该怎么回答。
安信怀在一旁候着,没有吭声。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沈破牵了一下叶恭的手,目光暖暖地望着她,“阿恭,我饿了,我想吃你做的烤鱼。”
没有问别的事,叶恭瞬间松了口气。
“好,你等着,我很快就好。”叶恭拍拍他的手,径直去了膳房。
脚步声走远后,安信怀说道,“殿下支开尊上,是不是有话要私下对臣说?”
安信怀心思玲珑,沈破一开口,他就猜到了用意。
事实确实如他所想,有些事,沈破无法当着叶恭的面讲。
“此处没有第三人,义兄不必拘礼。”沈破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安信怀坐下,“今天,我在城外见到天帝了。”
安信怀刚刚坐稳,听到沈破这话,立时一惊,“天帝可是让你离开……”
话说一半,他担心自己想多了,生生将后半句咽了下去。
沈破点头,无奈地笑了笑,“不过,他没有强迫我按照他的话去做。”
毕竟,以他现在的状况,没有那个必要。
“话题扯远了,我想跟义兄单独说的是,今日在城外,我亲手射杀了程野,想来楚王定不会善罢甘休,齐楚一战在所难免。不知他日烽火燃起之时,义兄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楚国在北方,一直垂涎平原的水草丰美,早已对齐国虎视眈眈。即便程野平安回到大都,楚人挥师南下,血战齐国的日子,也不会太远。
沈乘年轻,对敌经验不足,对战楚国颇为吃力。
沈破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等,只能想办法,将这场战役提前,由他来应对。
待到拿下楚国,齐国至少可在百年内免于战火,安枕无忧。
这是沈破此生能为齐国做的最后一件事。
“此亦信怀所愿,能与殿下同战,心向往之。”安信怀话头一转,迟疑道,“只是,尊上那边。”
如果叶恭知道沈破在这个时候带兵打仗,一定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慢慢说服她。”
沈破在原身时,法术在三界中,算得上上乘,如今记忆全部恢复,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他依照记忆中的样子,尝试着施法,想要隔空取来桌上的杯子。
反复试了几次,杯子都是纹丝不动。
看来,即便沈破记得曾经习得的法术,身为凡人的他,也不能施展出来。
难怪几万年里,凡间极少有人修成正果。
凡人的皮囊,哪里是血肉铸成的躯体,分明是困住元神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