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外的叫好声,在这一瞬间停了,面面相觑,落针可闻。
程野下马走到沈破面前,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和泥土,不满道,“鲁国公此举,是什么意思?”
沈破坦然应答,“谁的桂花先入瓶,谁获胜。”
程野恼羞成怒,厉声道,“你这样不算!”
“哦?那我问你,我超时了吗?”
“没、没有。”
“我的桂花中途折损了吗?”
“没有。”此时的程野,已经少了几分底气。
沈破继续问,“我投壶中了吗?”
“你!”程野气到七窍生烟,努力找理由反驳,“我们这局比的是驯马,你根本就没有驯马,怎么能算你赢?”
“规则里面,也没有说,不驯马者出局吧。”
此番诡辩,简直精妙绝伦。
场外的人已经忍不住开始笑了,甚至有人开始喝倒彩。
程野无话可说,也要继续说下去,“你这是在钻空子,非大丈夫所为!”
沈破冷冷一笑,“上一局,第二箭,我已先命中铜钱,你却鸠占鹊巢,难道不是在钻空子?又何尝是大丈夫所为?即便我此番做法多有不妥,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叶恭闻言,不由会心一笑。
她一直以为,沈破在公众面前,会一直以坦荡磊落的形象出现,万没有想到,他竟会将自己不羁的一面展露出来。起初还担心沈破会吃亏,现在看来,一旦不讲道理起来,沈破不会输给任何人。
场中唇枪舌战,程野不论如何说什么,沈破都能轻松压制,令对方哑口无言。
最后,安信怀出场,宣布了结果,“这一局,两位殿下,一位成功驯马,一位投壶先中,姑且,算是平局吧。”
如果这一局,判定程野胜,那上一局就不算公允,必须要翻案。
与其反复更改,索性再次平局,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合适的评判。
这个结果,场内场外的人,都觉得公允,并未有人异议。
程野虽然心有不满,但想到接下来是第三局比试,还有机会赢,没再纠结于此。
沈破走下场来,回到叶恭身边坐下,继续喝着茶。
叶恭给自己杯里斟满茶水,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她侧目望着他,笑道,“我以为,你只会跟我耍无赖呢。”
沈破挑眉,“我什么时候跟你耍过无赖?”
还学会了装蒜,你可以的。
“要我提醒你吗?”叶恭起身凑近沈破,学着他低沉淡漠的声音,轻轻道,“我不管,反正这次是你错了,你要补偿我。”
学得像模像样,与当时的画面不差分毫。
原来,她很在意他,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沈破心情分外舒畅,笑了笑,“阿恭,一会儿,我有礼物送你。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
这个时候,突然送礼物?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云阙宫里应有尽有。兵书阵法、法器符咒,叶恭无一不通。在三界之中,没有一样东西,是叶恭想要而弄不来的。
叶恭倒是好奇,沈破一个凡人,能送什么东西讨她欢喜。
此时,场中已经清理完毕。
安信怀手持签筒,当众摇出第三支签。
签上的文字是,剑法。
叶恭暗骂一句可恶。
沈破今天究竟是什么烂运气,自己写下的五个题目,一个都没抽到,反倒是程野的,一抽一个准儿。
莫非上天是不想让沈破赢?
安信怀命人在场中竖起梅花桩,准备好以后,宣布规则,“这一局的题目为:拔剑红尘斩万机。两位殿下,每人一把木剑。开始之后,在梅花桩上比试剑法,以十招为限,剑法稍逊一筹,或是不慎坠地者,落败。此次比试,只为切磋,点到为止,不可伤人。”
这一次,规则倒是简单明了,没什么空子可钻。
想赢,全得凭真本事。
最后一局,谁能获胜,叶恭心里没底儿。
依照沈破前世的功夫,对付一个程野绰绰有余。
只是,沈破此世的身体,比不得前世,若是程野以蛮力相拼,沈破是断断扛不过的。
好在程野在上一局里,为了驯马耗费了不少体力,应该不至于现在就能完全恢复。
想到这里,叶恭察觉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
第二局,沈破早就打算好了钻空子,没有必要等着程野的力气,在驯马一局里耗尽了,再去投壶。除非,他是知道,第三局比试的内容,不是文题,依然是武题。
他可是写了五个题目,全都是文题,先前两局连续抽中两个武题。即便他运气再背,也不至于连中三个武题,一个文题都抽不到吧。
该不会是……
叶恭想到了一种可能,想要验证一下。
三场比试的内容已经确定,签筒基本上没有再用到的可能。
安信怀在抽完最后一支签以后,将签筒随手放在距离叶恭不远的桌上。
叶恭径直走过去,拿起签筒,将剩余所有签,尽数倒了出来。
剩下七支签,一字排开,叶恭一支一支看过。
加上先前抽到的三支签,角力、击球、驯马各一支签,射箭四支签,剑法三支签,总共十支,没有一个文题。
从字体上看,沈破的五个题目,全部写了射箭和剑法。
沈破没有跟她说实话,他从一开始,就只押这两题。
叶恭疑惑了,沈破是什么意思,究竟是想赢,还是想输?
他的话,究竟几句真,几句假?他会不会还有其他事瞒着她,比如说,她被人偷偷篡改的记忆的事,也与他有关?
叶恭一把抓起签子,来到沈破面前,将签撒在他茶壶旁边的桌面上。
沈破端着茶杯的手僵了一下。
第50章 〇五〇
送到唇边的茶,沈破没有喝一口,就放了回去。
他脸上的表情凝滞片刻,浮出一个淡淡的笑,“怎么了,阿恭。”
叶恭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被一时的气恼误了理智,“我明白,你没跟我说实话,是怕我担心。可是纸里包不住火,该担心的事,早晚都会发生,你瞒不住的。”
“我不止怕你担心,我更怕你不许我去做。”沈破站起身,轻叹一口气,“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这次比试,我是故意选择武题的。楚国人一向身强体壮,以骁勇善战著称,倘若我能在这场比试中一改世人对齐国尽是孱弱书生的印象,对于一直在边境虎视眈眈的楚国,是一个极好的震慑。”
“你就没想过会输会受伤,甚至会死吗?”
“阿恭,是你让我觉得,活着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但我身处这个位置,注定无法只为你我而活。我有兄弟、我有朋友,我有千千万万个对我寄予厚望的大齐子民。我还有,哪怕明知道危险,也必须要去做的事。阿恭,如果换做是你,当三界处于危难之时,你有能力解救众生于水火,你会为了个人安危或是儿女私情,就放手不管吗?”
叶恭没有想到,她来找沈破的错处,现在却被反将一军。
她和沈破是不一样的。她是万神敬仰的战尊,除了她,目前没有别人护得了三界安宁。沈破此世不过是个凡人,凡间贤德忠良者大有人在,即便没有沈破,也会有别人来做那些事。她是不可替代的,而他不是。
可这话不能说,会伤了他的自尊心。
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不是觉得,身为鲁国公,有这个责任吗。好,叶恭现在就去天界,找司篆为沈破讨个闲职,位列仙班。到时候,他不再是凡人,看他还有什么理由去管凡间的事。
叶恭一言不发,转身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阿恭,你去哪里?”沈破在背后喊了一声,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他几步追上,拦在了她的身前,“走之前,告诉我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顺利的话,会很快。”
万一不顺利呢。
沈破不敢往下想。
他果断抓住了叶恭的手,攥得紧紧的,“你不要走。”
任性起来,真是个小孩子。
场中,安信怀宣布了开始,程野已经提着剑,站在了一人多高的梅花桩上,等着沈破到来。
沈破依然不肯松手,与叶恭僵持着。
那边又来人催了,再不上场,便会算作弃权。
到底还是叶恭退让了一步。
她抬起沈破的手,展开后,掌心里有一道暗红色的血痂,是当时为了救沈乘,沈破自己用瓷片划破的。
划得太深,到现在还未愈合。
一会儿比试,沈破要用这只手握剑,伤口一定会影响他的发挥。
叶恭用食指在沈破的血痂上拂过,一丝灵力慢慢渗入,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眨眼间恢复了受伤前的模样。
她翻过他的手,看了一眼他的无名指根处,“去比试吧,你想赢,就去赢。但是,手上的指环不许摘,我回来要检查的。”
她的意思是,不生他的气了?
沈破心里踏实许多,兴奋之余,揽过叶恭,用力抱了她一下,在她耳边轻言细语,“我的夫人,最是通情达理。”
其实,你的夫人,一点都不想通情达理。
沈破松开叶恭,目送她走远后,接了侍者递过来的木剑,纵身一跃,白衣翩飞,稳稳落在梅花桩上。
他拱手道,“请赐教。”
程野冷冷一笑,举起木剑,冲着沈破当胸刺来。这一剑,使足了力气,又快又准。沈破病体孱弱,众所周知,若是不幸中剑,不死也要重伤。见一剑刺来,场外同时惊呼一声,纷纷为沈破捏了一把汗。
剑身夹着风,眨眼即至,沈破迅速侧身,用剑身相挡,轻松避开迎面而来的杀气。
场外传来整齐的舒气声。
程野斜目,“你用一把木剑,凭一己之力,是赢不了我的。”
沈破不屑地笑笑,“还剩九招,你的机会不多了。”
“嘴硬!”程野收回剑,顺势横向一划,拦腰而来。
沈破足尖点地,腾空而起,在程野的剑身未稳时,已经落在他的背后。沈破反手一剑,刺向程野右肩。
程野感觉到身后微风,似有剑袭来,匆忙躲闪,一脚踩空,险些掉下梅花桩。
他定了定神,右臂有丝丝凉意。侧头一看,却见整只袖子,被沈破的木剑划开,齐齐撕裂。他像是有什么东西,怕被人看见,忙不迭用左手捂住右肩某处,向后退了两步。
难道,他有见不得人的秘密?
沈破虽是好奇,但此时正在比试,没有时间容他多想。
他趁势追击,步步紧逼,到第九招时,将程野堵在最后一根梅花桩上。
再有一剑,程野为了保命,必然向后倒去,掉落桩下。
沈破正要出招,却见程野忽然松开了左手,仿佛故意一般,将刚刚遮挡的右肩,显露给沈破看。
那一处,是一块圆形的伤疤,大小位置,十分眼熟。
当年在鹿苑春猎时,安信怀一箭射中了黑衣刺客,如果刺客的箭伤痊愈,应该就是程野此刻伤疤的样子。
所以,程野就是春猎的刺客,也是镇江刺杀沈破的刺客。
沈破面色凝重,质问程野,声音骇人,“说,你私闯鹿苑,想要刺杀谁?”
程野哈哈大笑,“我想杀的,当然是齐王。只要齐王一死,齐国必乱,到时,我楚兵大举南下,夺下齐国犹如探囊取物。在镇江时,我以为你会是下一任齐王,才会对你下手。想不到,你居然对沈乘的兄弟情谊,竟然会让你主动放弃王位继承。不过,现在你和沈乘两人,在我眼里,都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对纤云情根深种,向大齐提亲要娶她,也是在骗她了?”
“我若不假装喜欢她,我一个楚人,又怎么能在齐国来去自如,招募足够的铁匠来打造兵器盔甲呢。何况,她对我的感情,也是装出来的。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逢场作戏,互相利用,算不得骗。”
“你就不怕,我答应了你的提亲,坏了你的计划。”
“一个女人而已,不过是玩物,大不了带回去赏给兄弟们,坏不了事。”
“纤云听了你说的话,一定会恨你。”
“恨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生,也可以让人死。”程野突然动了,使出第十招。
木剑划破长空,直刺向沈破。
沈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待到剑身将近,飞身跃起,躲过剑锋。
正要落下时,程野掌中有几点亮光闪了一下。
是暗器!
沈破为了躲避暗器,不得不改了下落的角度,结果却是,距离预定的梅花桩过远,直直坠向地面。
如果按照现在的轨迹落地,不但赢不了比试,程野的剑尖也会在同时刺入沈破的胸口。
输掉的,不是沈破,而是整个大齐。
情急之下,沈破一脚踢在梅花桩上,借势向上一跃,左手紧紧扣在梅花桩顶,整个人悬在半空中。
程野来到沈破身边,低下身子,阴□□,“那个妖女不在,你不要垂死挣扎了,去死吧!”
他攥紧木剑,对着沈破的左手,粗暴砍下。
趁着程野这一剑刺出,来不及收力更改招式,沈破找准时机,对着他脚下的梅花桩,拼尽全身力气劈了出去。
木质的剑身像是在一瞬间变得无坚不摧,钢铁一般,将梅花桩拦腰斩断。程野脚下没了着力点,使出去的一剑,偏移了方向,对沈破再无威胁。
不过是片刻,轰的一声,程野坠落,摔在地面,狼狈不堪。
沈破松开左手,稳稳落地,白衣木剑,丰神俊逸。
“阿恭不在,是因为她知道,我想赢你,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沈破走到程野面前,用木剑在他脸上重重抽了一下,“这是你嘴贱的惩罚。”
比试之时,还可以说刀剑无眼,现在双脚沾地,胜负已定,程野即便再有心杀人,也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只能硬生生吃下这个闷亏。
安信怀快步上场,询问沈破可有受伤,得到无碍的回答后,心安了些许。
他宣布了最终结果,此番比试,沈破获胜。
程野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正要走时,安信怀喊住了他,“比试之前,你与大殿下各自下了注,大丈夫愿赌服输,可不容你反悔。”
程野脚步停了,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物,抛给安信怀,大步走出场子。
安信怀将东西递给沈破,问道,“殿下,程野是个祸害,留不得。需要臣派人拦住他吗?”
沈破接在手里,一边把玩,一边说,“他的事,我另有安排,现在先放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