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除了早上吃的半个馒头,一日未进米水,腹中饥饿,再加上下水救人耗尽了力气,又没有换衣,天寒地冻,一身冷意往骨头里钻,此刻连爬起来把脑袋捂住的力气也没有。
魏登年浑身烧得滚烫,其实没有什么痛觉。对他来说,这些痛是不打紧的,反正每天都会发生。
可是屈辱感没法忽视。
他脸贴着的是布满灰尘蛛网的泥地,鼻子里闻到的是赖婆子脚底踩过的烂叶鸡蛋的腐臭味。
魏登年气若游丝地笑了一下,整个柴房的烛灯好似都亮了一瞬:“你最好今日将我打死在这里。”
“什么?”赖婆子停下手来,怀疑自己听错了。
魏登年一字一句地道:“你今日若不弄死我,我来日必然会弄死你。”
赖婆子觉得好笑,蹲下来一把抓着魏登年的头发想骂他不自量力,可是对上他的目光后,那即将溢出喉咙的一声嗤笑忽然就悄无声息地泄了。
他的眼睛太黑太凉,就像浸过郸城最厚的冰湖,下水后还充着红血丝,每一丝红里都浸润着无声的阴狠恨意。
怎么逆来顺受的小子,忽然就冲她目眦欲裂了?
她不知道这世上积土成山并非须臾之间就能办到,只是忽然就打了个寒战,没由来地松了手,但下一刻又觉得好笑,她在周府狐假虎威了这么多年,竟然被这辈子都翻不了身的罪人之子给唬住?
她讪讪冷哼一声,起身踢了他一脚,扯扯衣服就锁门出去了。
-2-
翌日,郡主果然上门了。
门口的小厮慌不择路地冲进来禀告时,周府一大家子还在用早膳。
“这么早!”太阳都还没出来呢,周映咋舌。
看来郡主果真气得不轻。
一大群人丢了碗筷,呼啦啦拥到门口跪迎。
舆轿停在府门外,轿夫有四,府卫有六,个个腰间佩有弯刀,不怒自威,光是这样的气派阵仗便让周府一众屏息。
轿边站着个柳眉飞扬的俏皮丫头,手里还捧着个雕花红漆盒子。等到周家人都行完了拜礼,她才撩开轿帘,朝里面伸出手:“小姐。”
李颐听早就迫不及待,无奈红豆这丫头非要弄什么气势,终于等到自己出场,她立刻搭上了红豆的手钻了出去。
舆轿外沿的华贵珠串随之晃动,李颐听一出来,往地上一众人扫了一圈,没见到想见的,立刻道:“都平身。魏登年呢?”
宋炽长得不差,不说倾国倾城,也算是清雅大方,担得起皇家贵女的名头。
只可惜她往常混账,喜欢作天作地,又爱穿金戴银,把自己整得庸俗不堪毫无气质,如今这身躯壳还在,但里子已经换了。
李颐听将柜子里那些大红大绿的衣服全都扔了,今日出门就让红豆给她梳了一个简单的追云髻,一头青丝全部用一根簪子绾住,再穿一件藕粉小袄,整个人显得清爽娇嫩。
周映偷偷瞥了一眼,有些春心萌动——郡主好像更好看了。
周县丞恭敬地上前两步,讨好一笑:“回郡主,我已将那害您落水的小子关进柴房了,就等郡主发话处置。”
李颐听皱眉:“什么?”
然而她还没继续,红豆已经大喝一声:“混账!那是把郡主救上来的恩人,郡主今日能踏足你们这里,就是特意来恩赏他的,你们竟敢糟蹋郡主的恩人!”
周县丞被一个丫鬟吼蒙了,又不好发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周府其余人面面相觑。
郡主这么知恩图报的吗?没听过这种传闻啊。
李颐听摆摆手:“先带我……本郡主去找他。”
周映心道大事不妙,一个箭步冲过去:“郡主稍等。柴房偏远又不干净,郡主不便踏足,不如移步去大厅等候如何?小的马上叫人去把他带来。”
李颐听刚要拒绝,红豆拉拉她的袖子。
李颐听瘪瘪嘴:“好吧。你们也忙你们的去吧,不必劳师动众地陪着。”
红豆:“听到了吗,郡主不想看见你们,除了去一个人带魏登年过来,再有个小厮给我们带路,其余人都麻溜滚蛋。”
李颐听:“……”
这个小丫头,真是有能把好话说成坏的的好本事。
宋炽从前如何跋扈的,从她贴身丫鬟的言行举止可见一斑。
周府的人被红豆一骂,迅速散去,只有一个小厮战战兢兢地将她们领去大厅,小心翼翼地侍候。
这边刚落座,周映那边忙不迭地忙碌起来。
头等大事就是把苟延残喘的魏登年提出来。
那货就剩一口气了,晕在地上动也不动。
两个小厮上前把他架起来,他垂着脑袋,眼皮都未掀一下,那下巴尖得令人心惊,乍一看比旁边的小厮还少一圈肉。
周家的主子此刻都聚集在柴房里。
周县丞急得拍手:“我就说了!我就说不能对他那么苛刻,现在他成了郡主的恩人,要是当着郡主的面攀咬我们可如何是好!”
周夫人柳眉倒竖,狠狠瞪了周映一眼:“都怪你的庶子!平日要打要骂就算了,那是个身子骨弱的,昨日还把他关进柴房,现下这副模样,可如何将人交给郡主?蠢货!”
姨娘陈氏“哎呀”一声,把周映拉到身后,娇声娇气地笑了一下:“姐姐,都这时候了,别自家人乱了阵脚,先把这病秧子弄醒吧。”
这话点醒了众人,周县丞立刻道:“快快快,郡主还等着!”
顾不上让魏登年自己换衣服,几个家仆拿热毛巾给魏登年擦醒来,然后遵着陈氏的吩咐给他擦干身子。
两个妇人出门回避。陈氏柔声细语地把县丞和大房先哄走了,她亲自去挑了件儿子拿来装门面的好衣服让人给魏登年换上。
周映起先还不让,说那是他花了数十两银子定做的,然后就被最心疼钱的陈氏一通臭骂:“还不是你闯的祸,要是你不插手,现在哪能是你娘我来管。”
周府早就跟魏登年撕破脸了,现下讨好已是来不及。见魏登年悠悠转醒,陈氏半是提醒半是威胁地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道:“郡主要见你,说是你昨日救了她,算是你小子好运气。等会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掂量着,就算郡主待你如恩人,你也别动什么歪念头,你的命终究还是握在我周家手里,知道吗?”
魏登年连喝三杯热茶,连带着茶叶一块儿嚼了吞下肚,勉强打起精神。
此刻他已经清楚了前因后果,一张谪仙般的脸上瞧不见半点反抗的端倪,平静地“嗯”了一声。
陈氏满意点头。
糟践他这么多年,锐气已经挫了个干净,再凶猛的虎都磨成了病猫。
她又盯着他的脸瞧了半晌,蹙眉道:“太白了,没一点血气。”转头招呼旁边的小厮,“还不快去我房里拿一盒胭脂来给他扑点。”
大堂里,李颐听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碗玫瑰乳酪茶、两片茯苓夹饼、三块枣泥酥,还是没见魏登年的人影。
她歇嘴片刻,有些坐立难安,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红豆把李颐听的动作收进眼底,招手叫来小厮,劈头盖脸便骂:“让你们去领人,怎么让郡主等这么久?你们少爷是不是比别人少一个膝盖!爬着走都该到了!”
李颐听咳了一声,从红豆嘴里救下可怜的小厮,将人打发走,幽幽道:“我觉得你不应该叫红豆。”
红豆眨眨眼:“这是小姐你给我取的名字呀,我不叫红豆那要叫什么?”
李颐听:“喷豆。”
红豆:“这个也好听,只要是小姐取的就好听!”
李颐听扶额一笑。
主仆俩正说着话,就见刚刚打发出去的小厮一脸捡回条命的高兴神色奔进来:“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李颐听立即抬头望去。
先进来的是脸上不大高兴的周映。
紧跟着的便是魏登年。
再然后,李颐听便不知道了。
那人一出现,便吸引了满室目光,叫她也好似再看不到别人了。
魏登年穿着件白鹭云绣祥云袍,肩线处似乎有些宽大,可就是这宽大,阴错阳差将他衬成九天碧落下凡尘的仙人。
浅金色的如意暗纹贴着衣襟和袖口,将他的眉眼衬得贵气逼人,而腰间大片大片的红色冬锦花又和他左眼眼尾的那颗浅痣一般火热惹眼。
这样招摇的富贵颜色其实不大适合男子,例如花了大价钱做这身衣服的周映,穿着就跟小厮偷了主人的衣服一般。
可这世间就是有这样好看的人,所有的衣袍穿在他身上,都像是量身裁制。
若是这姿色放在九重天,怕是司白也得往后排。
李颐听仔细瞧着他的脸,已经不像昨日那般憔悴苍白,便放下心来。
赔了衣服还不讨好的周映在旁边看着郡主和她的丫头望向魏登年的目光,妒忌得心肝痛:“小白脸,呸。”
魏登年面上没有过多神情,径直走向李颐听:“听说郡主找我?”
李颐听喜滋滋地敲敲桌子:“赐座。”
魏登年拱一拱手:“草民还有要事,便不坐了。郡主有事请吩咐,无事草民便退下了。”
“有事有事。”李颐听伸手,旁边没动静,又拽了人一把,愣神半天的红豆才如梦方醒地把手里的盒子递了过去。
雕花红漆的盒子打开,里面装满了各式珠宝。
别的宝石玉器倒也不稀奇,那四颗南珠就有些不一般了,两颗粉色两颗青白,玉润浑圆。
这原是太后在世时赏给濮阳王妃的,原本有五颗,濮阳王妃取了一颗,请巧匠镶嵌在了簪子上,剩下的全部给了她唯一的独女宋炽。
魏登年的命簿上,关于他成为权臣之前的经历只有寥寥几笔,看不出太多内情,李颐听只知道大抵过得不那么顺畅。盒子里还有些金叶子什么的,他拿去打点下人,再给些珠宝孝敬周家的夫人姨娘,日子或许会过得松快些。
她的狐狸眼浅浅弯着,小手捧着盒子递向他:“这些是我喜欢的,都给你。”
魏登年愣了一下,没有伸手接,盯着她的脸,想看出点捉弄人的心思,然而只从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窥见澄澈的笑意。
李颐听道:“拿着呀。”
魏登年退了一步:“草民受之有愧。”
“有什么愧,你救了我一命,这是你应得的。”
你推我让,最后还是李颐听一把将盒子塞进他手里。
旁边的周映鼻子都要气歪了。
不光没罚,还赏赐了一堆东西。
周映觉得,魏登年这个不安分的东西肯定趁着他离开冰湖以后,勾引郡主了。
就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那红盒子上的时候,李颐听悄悄地给魏登年送了个秋波。
魏登年浅浅一笑,然后朝她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3-
魏登年这一昏,昏得十分及时,就像掐着点一般。
周府上下因为他这一昏心惊胆战,几乎以为事情瞒不住了。
李颐听让人出去请大夫的声音,大得外面院子都听得见。
最后还是陈氏进来稳住了她,说是府里常请的大夫就住在隔壁街,已经着人去唤,马上便到。
陈氏一边安抚着郡主,那双涂了艳红蔻丹的手一边背在后面拼命摇摆。周映得了吩咐,附和两句,立刻出门安排。
李颐听和陈氏跟着抬魏登年的小厮一起去了他的厢房。
这是周府专门给魏登年置办的院子。若是有客人上门,他就住在这里;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跟做最低等粗活的下人们挤在一起。
陈氏把李颐听送到厢房就匆匆走了,说是要去找周映催一催大夫。
李颐听没空管她。魏登年浑身发烫,还往外冒着冷汗,她俯身用帕子擦了擦,竟然擦下一些淡粉的颜色来。
李颐听惊疑不定,把下人们都支开,只留下红豆在侧,又拿帕子沾了点茶水给他擦脸。两颊的浅色胭脂尽皆抹去,露出张惨白异常的脸。
她顿觉古怪,敛眉不语,起身走走停停,却想不明白,干脆打量起这厢房来。
房间装潢得古色古香,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书房里的书偏门杂类,有勾搭小姑娘的酸诗烂本,还有不着边际的志怪异闻,若是李颐听不了解,定要以为此房的主人是个顽劣公子哥。
周家似乎对魏登年这个买来救下的远房亲戚甚是不错。
魏登年一个罪人之子的身份,住在这样宽敞的大院里,粗粗一看,好像比周家的亲儿子周映过得更好。
但可疑的是,卧室里的桌椅都落满灰尘,方才倒水时撑在桌上的手印清晰可见。
李颐听打开衣柜,里面空空如也,连条腰带也无,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人长期居住的屋子。
正琢磨着,周映带着大夫上门了。
大夫一把年纪了,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怎的,说是长期替周府看病的,可见到她,却以为她是病人,把药箱往桌上一放就要来搭脉。
周映“哎哎”两声,赶紧拉着大夫到了内室的床前。
李颐听冷眼看着,不一会儿便等到大夫的答复。
“微感风寒,没有大碍,开几服药调养就是。”
就知道他会如此说。
李颐听心中疑窦丛生,又说不上来什么。偏偏大夫走后,周映还觍着脸在旁聒噪不休,打听她会在郸城留到何时,笑声颇大,像只傻鹅。
李颐听朝里面扫了一眼,床榻之上的人被吵到,翻了个身。
李颐听对周映道:“你先出去,本郡主要在这儿等他醒来。”
周映大惊:“这,这怎么使得?怎敢劳烦……”
红豆:“你是个什么丑东西,敢在郡主面前晃荡?再不走,小心我抽烂你的衰脸。”
周映:“……”
李颐听:“哈哈哈哈哈哈哈!”
对不起,没忍住。
落日熔金,暮色四沉。
魏登年一觉醒来,只觉得许久没睡得这样舒服,软枕锦被,他恍惚以为回到了小时候的将军府。
他正想伸个懒腰,却发现右手不能动弹,半起身一看,床前趴着一个人,瑰丽的霞光从窗户纸里透进来,将她的半束青丝染上薄薄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