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得香甜,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脸颊有一小块被压到,鼓鼓囊囊,泛着粉色,另一只手紧紧地牵住他。
或许是等他醒来等得无聊,睡前还捧来一卷诗词。
被风吹乱的那一页写着: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眼前此景,当配此诗。
但是,与他无关。
魏登年静了片刻,想抽回手,哪知道李颐听抓得太死,一动之下,李颐听惊醒过来。
四目相接,他等她开口,可是那人却光是顶着张压出睡痕的脸,笑意盈盈地瞧着他。
魏登年被她看得不自在,败下阵来:“郡主在我房里做什么?”
李颐听道:“等你醒来。”
魏登年道:“等我醒来做什么?”
“带你走。”
这个人,真是次次语出惊人。
明明知道李颐听在说笑,魏登年心口还是冷不丁地沉了一下。
“郡主真是好生奇怪,我在周府待得好好的,为何要跟你走?你又为何要带我走?”
李颐听道:“我觉得你在这里过得不好,要是你愿意……”
“我不愿意,而且郡主也看到了,我过得很好。”
魏登年径直打断了她。
她从前也是这么对郑易的吗?她也拉过他的手,同他说要带他走吗?
那郑易也看到了她仰着脸,满是憧憬和欢喜的样子?
没由来地,魏登年心里生出了一些烦躁来。
下一刻,他就把这烦躁归结到肚子饿上面。现下他已经是饿过了头,身体没有昨晚那么难受,只是人昏昏沉沉的没有力气。
李颐听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怎么才肯信我呢?”
魏登年撑起身子,调整到一个不太吃力的坐姿,嘴角轻浮地勾了起来:“草民当然相信郡主,郡主一句话,自然能将草民带走,但然后呢?铸个金屋把我藏起来?或是塞个清闲的官职给我?等到郡主像看腻郑易一样看腻了我,再换一个?”
李颐听:“你!”
“哦,或者是草民高估了自己。郡主前日还闹腾着给郑易做红烧肉,转头便打上我的主意,这样快的转变速度,恐怕醉翁之意并不在我吧?”
他语气放软,明明带着笑意讲话,却跟带着刺似的扎人。
被他这么一激,李颐听反而冷静了下来。魏登年敏感多疑,不相信任何人,那人就像是一片汪洋,普通的河堤圈不住他。
沉默了半晌,她道:“是我着急了。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魏登年瞧着她远去的纤细背影,冷着脸撇开眼去,心里更加肯定了他方才的试探。
郑易弄不到手,便胡乱找个人来激郑易,让郑易吃味吗?
当他魏登年是什么?
乞丐吗?
郸城的雪连下了一个月,贯穿了一整个年节。
极目望去,连绵的灰瓦上覆盖厚厚白霜,若是偶尔有场雨落下来,片刻后屋檐下便要多出一排冰凌,晶莹透亮的,敲一敲仿佛能听见乐声。
李颐听走后没多久,魏登年便起身从她赏赐的雕花红漆盒子里,摸出了三片金叶子藏在贴身的亵衣里,瑰丽圆润的南珠随着他的动作在盒子里晃了晃。
那东西珍贵又只有四颗,李颐听打开的时候有数人看见。魏登年没动,原样将盒子放回了桌上。
魏登年揣着怀里的三片金叶子推开了门,冷风灌进屋内,魏登年虚弱的身子被吹得往后一仰,晃了晃才定住,随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积雪里。
寒风侵肌,每一下都是风刀霜剑。他兜着手,想尽量快些走路,但其实依旧走得很慢,走上一段,还要停下来猛咳一阵。
魏登年好笑地想,不知道做神仙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手脚软绵绵的提不起劲,饿得他连路旁的枯树都想掰断一根,先在嘴里嚼着充饥才好。
他脚下跟踩着朵云似的,一路飘进了下人房。
卺朝等级制度森严,下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比如他就是跟五个做粗活的共用一间房,再比如表面上伺候他的赖婆子有一个单独的房间。
魏登年径直推门进去。
赖婆子在吃花生烤火,屋里暖热的空气一瞬间将他包裹,他一路过来绷紧的身子终于微微舒展。
魏登年动了动通红僵硬的双手,从衣服里摸出一片金叶子伸过去,十分费力地说出句话:“我要喝肉粥,还要一壶热酒。”
膳房人多眼杂,要找个人贿赂拿到吃的不容易,不如就近。
赖婆子早就听说郡主给了他赏赐的事情,正想着怎么弄点来呢,人就自己上了门。
她一张老脸笑得褶子都堆了起来,忙不迭收了金叶子,扶着魏登年坐下来,然后喜滋滋地出门去弄吃的了。
这些人的势利劲儿,魏登年见怪不怪,捏了两颗花生进嘴,坐在炉子旁边慢慢地嚼着。
周府也不是说完全饿着他,只是每日两顿的让人来送,都是些残羹冷炙,保证他不会饿死罢了。
天寒地冻,饭菜虽然不至于馊掉,但到了他手里也是掺着冰碴子的。
为了保命,他都会吃下去,即使里面还混了别的什么。
赖婆子端了吃食回来的时候,魏登年已将身上烤得微微暖和了一点,至少手脚恢复了些知觉。
炖得软烂香咸的肉糜下肚,再喝下两口热酒,整个人才算是真正活了过来。
他把剩下的半壶酒揣进袖子里,没有多停留便回了。
刚把酒藏进床下,周映便来了,身后还有两个小厮搬着一盆炭炉进来。
“哎呀,你怎么就起身了,身体好些没有?天寒地冻的,这不是怕你冻着吗,我给你送好东西来了。”
魏登年道:“多谢周兄,的确是好东西。”不然怎么每年的冬天他都没用过呢。
周映招呼着人把炭炉放到卧房的正中间,好叫来这儿的人一进门就能看见。
忙活了一阵,他一拍脑门:“哎哟,你瞧我这记性,竟然带了炭炉忘记带炭火了,要不你今晚忍忍算了,反正也习惯了。这炭啊,我明日一早保准给你送来怎么样?”
魏登年静静看着他,也不说破,随他演戏,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
周映在魏登年床前坐下来,说了一堆废话,最后终于提起郡主的那份赏赐。
魏登年面不改色,拿起红盒,甚至没有犹豫,交到了周映手里。
“魏某住在周家,吃在周家,一朝有所得,也理应回报周家。”他顿了顿,恢复了些血色的唇扬了扬,“就请周兄替我交给夫人了。”
周映“哎”了一声,马上笑开了,一边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一边怕他反悔似的,马上就接了过去。
竟没想到要得这么顺畅。
周映得了东西,得意扬扬地离开了。
魏登年安静地等了一会儿,陈氏和大房就一前一后,直直奔着那盒子来了。
他温温柔柔地冲二位行了礼,说盒子已经交给周映,让对方转交给夫人了。
的确是让他转交给夫人,只是转交给哪一位夫人,便看她们自己狗咬狗了。
那两人对视了一瞬,假笑一下,不再跟魏登年虚与委蛇,生怕慢对方一步地推推搡搡出了门。
他嗤笑一声,脱了鞋袜,爬上了床。
第3章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1-
魏登年一夜无梦,天刚刚亮的时候,有人推开了他的房门。
他睡眠极浅,察觉到什么,立刻便清醒过来。
来叫他的丫鬟叫郁金,是大房身边的管事之一,年纪轻轻做事干练,笑起来有一份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好本事。
尤其她还摊上给这个罪人之子送饭的活,既讨不到好,天气又冷,是以没给过魏登年一次好脸色。
不过这本事对魏登年没有用,他好似什么都看不到,仍然保持他自己的节奏,慢条斯理地接过冰碴子拌剩饭剩菜,又慢条斯理地吃完。
郁金一直等到那饭碗见了底,才冷哼一声,收了东西离开。
魏登年等她走远了,猛地蹿到院子里,边扶着树干边用手去挖喉咙,一顿饭吐出了大半,才连咳带喘地慢慢走了回去。
“阿年!魏登年!”
响亮亢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魏登年步子一顿,踏进门槛的那只脚收了回来。
昨日李颐听说要来,他听过就忘,哪知道她还真的来了。
回眸望去,一团火红便闯进了他的视线。
她看起来圆滚滚的,短袄外面还披了件厚厚的红狐裘,细白的脖子被一大圈柔软的白毛圈住,衬得那张笑眯眯的脸又小又娇俏。
倒真像是只山涧里的小狐狸。
李颐听嗒嗒嗒朝他小跑过去,身后几个被上面派过来打探情形的小厮被红豆关在院门外头。
院子里还多出了四五个人,名为丫鬟,实则一个个都跟大爷似的站在一块儿。
为首的赖婆子见到她立刻起身,笑得就像迎接财神爷似的。
李颐听奔到魏登年面前,催促着他快点进屋,小手一挥,毫不留情地把想跟进来的一众人都关在了外面。
谁也没想到她会来得这样早,周映还没来得及叫人给屋里的炉子添炭。
李颐听掀开帘子钻进屋里,发现还是那样冷,粉唇抽着气,小脚在地上跺个不停。
魏登年道:“不巧炭火刚好用完了,还没来得及叫人去拿,郡主可以移步别的院子,想必炭火充足。”
“烤火太闷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她龇牙一笑,两只手从鼓鼓囊囊的披风里伸出来,露出还带有余温的食盒。
第一层里足足有六只五香鸡腿,她抓出一只递给魏登年:“我亲手做的,快吃。”他太瘦了,得吃肉补肉。
魏登年没动:“我不饿。”
“怎么,怕有毒啊?”李颐听扬了扬眉,见他不说话默认,嗷呜就在上面咬了一口,然后放回盒子里,又抓起另一只咬了一口,接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剩下四只全都咬了。
她推开下一层食盒,又抓起一块糕点要吃,送进嘴里之前,被魏登年截了过去。
“到底是你吃还是我吃?”
李颐听笑盈盈地说:“你相信我啦?”
魏登年:“我只是有幸见过郡主送给郑易焦煳的红烧肉,瞧着这些正正常常的,好奇是什么味道。”
“那你全部吃完,一点肉末一块碎糕都不能剩下,这才是对我手艺的尊重。”李颐听摆出郡主的架子,“这是命令。”
魏登年盯着她的眼睛,想要在里面找到点捉弄或者已经洞察一切的同情,但是失败了。
他低下头,吃掉手上那块糕点,又端起鸡腿的那层食盒。
每一只五香鸡腿都被咬了一口,留下两排小小的牙印。
魏登年缓缓地把鸡腿送到嘴边,在小牙印旁咬出一个大牙印。
卤香多汁的肉味在味蕾里散开,热腾腾的雾气遮住眼睛,他压下心底翻腾的东西,吃得又快又狠,三口吞下一大只鸡腿,又拿起一只,六只五香鸡腿没一会儿就全部下了肚。
自新年以来,魏登年吃到了他的第一顿饱饭。
李颐听心情愉悦地离开,走出院子的一瞬间却发现周围多了不少家仆,一见到她立刻回避了目光,手里的活忙得飞起,浇花的浇花,洒扫的洒扫,提着东西路过的看似目不斜视,余光却全部黏在她身上。
红豆愤愤道:“这周府实在太混账了,对郡主如此不敬,奴婢去收拾他们!”
“恐怕他们盯的不是我,”李颐听伸手拦住她,“走,我要见一见周茹。”
周茹是大房嫡女,李颐听初来周府时见过她。周茹的母亲是个凶悍妒妇,她也被养得骄纵刁蛮。
日日来周府没有名头,恐怕会招惹许多是非,这样的女子是个很好的掩护。
李颐听带着礼物找过去时,周茹原本还诚惶诚恐,但终究是个小女儿家,经不得夸,渐渐暴露本性,扬扬得意起来,不出半日便不知尊卑地和李颐听打成一片,又是赏花又是约好一起染指甲。
之后,李颐听连着几日跑去周府,一次也未去看魏登年,直直就奔去找周茹玩。
一直牢牢关注着郡主动向的县丞和大房彻底松了一口气。之前总担心哪一日郡主兴致大发要了魏登年,现下终于像一块石头落地,就连安排在魏登年院子里盯梢的人都撤了两个回来。
李颐听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某一日留得晚了,便顺势提出在府里留宿一晚。
周茹立即答应了。周府上下收拾出最好的客房,张灯结彩、大肆宣扬跟郡主的关系,恨不得在整个郸城走街串巷地通告一遍,他们攀上了皇亲贵胄。
暮色四沉,华灯初上。
游廊渐亮,李颐听所住的客房早早熄灯,整个周府一片宁静。
一夜过半,“吱呀”一声,客房的门开出一人的缝隙,猫着腰溜出个人,一路小心躲避府里巡视的家仆,摸进魏登年的院里。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隐隐传进耳中,床上的人在一瞬间睁开狭长的眸子,眼中睡意全无。
门被轻轻推开,虽然来人已经小心翼翼,但周围太过安静,哪怕一点声响在寂夜里也清晰无比。
魏登年伸手摸出枕下的匕首藏进怀中,放缓呼吸,仍然一副熟睡的姿态。
那人却没有径直走向他,而是先点亮了昏黄的小灯。
觉察到光亮的一瞬,魏登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下一刻,身上的被子就被人掀开。
他猛然睁眼,沉沉戾气在看清面前人的那一刻缓慢退散。
“郡主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李颐听道:“我要来干的事情,只能深夜来。”
她假装没看见他藏进身侧的匕首,拉开领口的红结摘下披风,又麻利解开了短袄上的一排盘扣,把短袄脱了扔开,露出里面毛茸茸的马甲和素白的中衣。
“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魏登年那张少有表情变化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波澜,好似面具崩开了裂纹。
李颐听:“你别愣着,你也脱啊。”说着,竟向他走过去,上下其手地开始剥他的衣服。
“你疯了?”魏登年阻止她的声音开始发颤,撑着手臂想下床,却被横空出现的一只手按上他的胸膛,一把给推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