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颐听看他的眼神有了一丝欣赏。
答卷容易出卷难。他仅凭自己做过一些卷子,在私塾读过几年书,就能出一张这样规矩的试卷来,本身便说明对不同种类的题目他都了解不浅。
这样的男子纵然出身小门小户,但瑕不掩瑜,或许有一日能够踏进庙堂之中,成为卺朝的栋梁之一也未可知。
答卷之前,郑易收走她书案上所有书本,给李颐听发了白纸作为草稿,善意提醒道:“草民的卷子涉及经文繁多,难度不低,郡主可以选一本经文作为辅助答题。”
这是不客气完了又担心难度太高,给她一科开卷了。
但即使有一本经文在旁,恐怕也只有一两题涉及,还耽误时辰。
“不必了,我答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李颐听摆手,跟郑易换了位置。
卷子上这些东西她全都不陌生,甚至其中一道策论题就出自她前世的老师黄遇呈给桦阴国皇帝的贺表。
她双亲早亡,被孝帝封为桦阴国郡主,冠以皇姓,自小养在宫中,特许她跟其他皇子一起去尚书房听课。她三岁能背三礼、三传,五岁能作七言诗,十岁在桑清辩论会上舌战群臣。除了桦阴国太子李昌师外,论学识口才,她在皇子中难有敌手。
孝帝曾夸她,安儿之才世间罕见,若是男儿身,当为国之砥柱。
李颐听深知寄人篱下的微妙处境,不以为夸奖反当激励,此后更是发奋努力,文也出众武也拔萃,一心把自己“最大利益化”来报效桦阴。
自她懂事起,便记住了一句话——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后来她的确做到了,只是却是以完全相反的方式。
李颐听甩甩脑袋,深呼了一口气,把脑袋里妄图无限延长的思绪拉扯回来,放到面前的卷子上。
她提笔沾墨,狼毫游走纸上。
郑易原本还在书架前看杂书,既能一抬头就看到李颐听,又不至于离她太近;可是从她提笔开始,郑易便捧着手里的书卷忘了翻页。
李颐听下笔如有神助,手腕翻转,笔走龙蛇,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半炷香过后,已作答五题,字迹不似女子的娟秀小楷,反而遒劲工整,力透纸背。
郑易走到李颐听身旁,扫了一遍她已经写完的答案,深深看了她一眼。
竟然全部答对。
谁不知道宋炽骄纵草包的名头?若不是他亲自现场出题,绝无可能提前得到答案,郑易几乎要怀疑郡主是在作弊。
可这房中再无第三人,无人可以给她提示,且他就在旁看着,白纸黑字皆出自她手,无法作弊。
他屏息凝神,盯着她笔下的考卷,神情从疑惑到错愕,再到讶然。
此刻李颐听在作答的这道题,乃是他出的墨义十道中的一题。
墨义乃是从经书中编出若干个问题,要求考生用经书原文回答、策论——这是科举考试中最重要的考法之一。
郑易出的题目乃是关于亡国之时体现民族气节、国家大义的。
这题好答,人人都能说上几句;也不好答,因为他没有标注出自哪一本经书。
郑易的打算是,不论郡主写哪一段,只要是默写出其中一段,都算过关。
然而李颐听几乎不假思索便落笔下去,洋洋洒洒,竟然将前后一千年出自名家之手的所有经书里关于国家大义的原文一字不落、一气呵成地默写了出来。
这就算是他,不,就算是他的父亲,也做不到如此。
答完这题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暗沉,老太师派来打探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见郡主难得专心学习的模样,全笑着去回禀了。
老太师派郑易来授课这招实在太妙。
只有红豆暗搓搓地在窗户下面边往里瞄,边默默嘀咕:
“小姐果然又换人了,对着郑公子竟然能看得进书……”
宋炽这具身体许久没有规矩地坐这么久,此刻腰酸背痛,于是李颐听提出先吃晚饭,休息一会儿。
为了避免有作弊的嫌疑,她特意叫人把饭菜端进书房,和郑易同用。
后者不敢跟她同桌用膳,抱着碗筷蹲在旁边,吃得勉强。
饭后,李颐听马不停蹄地又开始作答。虽然这卷子不像真实的科举考试那样得做个一天一夜,但一天时间也是要的。
李颐听担心吓着郑易,还故意答错一道,空了一道。
最后写完时,已是子时。
熬到现在,已经超出了原定的三个时辰,李颐听肚腹空空身心疲累,打着哈欠,毫无形象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位置上走开。
不等她开口,郑易便迫不及待坐下阅卷。
李颐听叫来红豆,一口气点了上十道糕点零嘴,东西端上来后就在旁边搭了张桌子,开始吃宵夜。
整个书房都弥漫着食物的香气,郑易却跟闻不到似的,把卷子翻得哗哗作响,时不时抬起头,难以言喻地看她一眼。
有些他都要翻书才能比对的答案,她竟然能轻松答出。
每阅一题,郑易的内心就受到一波冲击,他曾经嗤之以鼻的人,此刻不断将他的认知刷新重组,甚至让他感到惊艳。
直至此刻,郑易终于惊觉自己说的答对十之有五便每日给郡主授课一个时辰,竟是大大折辱了她。
眼前的白纸黑字让他不得不承认,光看她这份考卷的答案,他根本没有教她的资格。
他引起为傲的才气,自以为是的清高,每一次见到她都嫌恶地不肯正眼以待的心态,此时全数倒塌,皆化为不知所措。
直到批阅到后面,看见了李颐听的错处,他才微微收敛表情。
郑易把批好的卷子呈递给李颐听后,恭恭敬敬朝着她一拱手,久久不起。
只是这一次并非皇权等级的制约,而是彻底出于自身的敬佩尊重。
李颐听毫不在意分数,接过去随手放在了一旁,手里还抓着半块玫瑰酥饼,含混不清道:“如何,郑公子可答应跟我合作了?”
“传言误人啊!”郑易脸上的羞愧之色溢于言表,“郑易这便去回禀老太师,郡主之学识,放眼去年庙堂科考考生前三,也不过如此,还请郡主与老太师另请高明。”
“哎,不要这么兴师动众,这件事就不要让外祖母知道了,其他人也不必知道……既然外祖母想让我学,我学给她看就是了。”李颐听摆摆手,“不过你方才答应我的事情可不能不作数,难道你不想帮你朋友了?”
郑易思忖良久,李颐听又抓起一块牛肉小卷开始啃,啃完后他终于点头。
李颐听大感宽慰,拉着他坐下一起吃东西,忘记自己爪子还油乎乎的,他白净的衣袖上立刻出现五个油指印。
她“嗖”地缩回手,下意识地看向郑易。那人怔怔盯着她,好像根本没有发现。
他语气真挚道:“郡主,经此一事,郑易向你保证,此生再不信众口铄金。”
“我知道了。”李颐听赶紧把手上剩下的牛肉小卷全部塞进嘴里,腮帮子被撑得鼓鼓囊囊,就像两个白软的小包子,然后冲着他心虚地笑,“知道了。”
李颐听得了一个自由的时间段,还得了一个日后为她打掩护的人,也算是前世那些无用的学识为她尽的最后一份力吧。
她压住想去见魏登年的念头,乖乖爬上床睡觉,第二日起个大早,一起床就催红豆去请郑易来教书。
在房中磨了三个时辰后,最后连郑易都忘了送,头也不回地就奔去了周府。
李颐听跑起来没有一点规矩,跟发疯的野马似的,袅袅婷婷、婀娜多姿这样的好词,全都不适用。
若换作从前,郑易定要觉得此人粗鄙无脑,现在却从那些粗鄙里,看出点直率性情来。
郑易心绪不定地在她后面走着,脸上又重新浮现昨夜的茫然。
第4章
来日方长,你总有一天会喜欢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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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颐听来到周府,出来迎接的人里果然没有周映——那人估计还在床上趴着,不知今夕何夕。
没有了缠人的牛皮糖,李颐听心情更加愉悦了。
她让红豆把赖婆子和院里的两个丫鬟撵了出去,直奔魏登年的房间。
小美男正捧着一卷书,安静地坐在房中,对她弄出来的动静充耳不闻。李颐听小跑到他面前,他才微微一笑,假得不能再假地口头上行了个礼。
李颐听不计较这些,她下凡来又不是看他行礼的。
她兀自搬来张凳子在他旁边坐下,没话找话。
“今日你房中添了炭火,倒是不太冷。”
“郡主觉得舒适就好。”
“你看上去气色好了些。”
“托郡主的福。”
他恭恭敬敬,虚伪且挑不出毛病。
偏偏这样的腔调,他做出来也不让人觉得讨厌。
李颐听无所谓地笑笑:“魏登年,外祖母给我请了个先生,我今日在他那里学了句诗,十分衬你,便想来告诉你。”
她粉唇微张,软软地念:“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郑易并未教她什么诗,但她就是想夸他,往死里夸。
魏登年翻书的手一顿,转向她道:“郡主抬爱,草民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自由。
她笑得没脾气:“可你已经惊动我了。”
魏登年睫毛一颤,想说什么却先咳嗽起来,这一咳便牵动了胸前的伤口,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痛楚之色。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李颐听伸手去扶他,碰到他手臂的那刻,他却如同被蜇一般缩了回去。
李颐听蹙眉,抓住魏登年的手,想要卷起他的袖子来看。魏登年撑着桌子起身避开,还僵硬地往旁边挪了几步。
他的腿脚也不利索。
“魏登年,你从前见我总会跟我行礼的,方才坐着不动,是因为身上有伤?你若是不说,我便自己动手查看了。”
说着,李颐听真的走过去“检查”。
魏登年胸口微微起伏,一把抓住她乱摸的手,气急败坏:“腿、手、前胸、后背,就没了。”
“就没了?就?这不是全身都有伤吗?是谁做的?”
魏登年默不作声。
李颐听不停追问,他别开头她又凑过去,喋喋不休在他耳边重复:“谁做的谁做的谁做的谁做的……”
魏登年冷静的脸上崩裂出一丝无计可施:“周映在我的院子里受伤,二夫人心疼儿子,罚了几下。”
李颐听道:“可那明明是我打的,你完全可以推给我。”
魏登年道:“我当然推过了。”
李颐听:“那你今日为何还要瞒着我?”
“郡主你想多了,瞒你压根谈不上,只是我懒得提及罢了。”魏登年淡淡笑了一下,左眼角的泪痣跟他眼睛里淡淡的讥讽一般刺目,“草民每天都在被利用,从前在将军府被当今陛下利用,现在被周府、被你利用,草民习惯了,被谁利用都没区别。”
李颐听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可瞥到他脖子那处没被衣领遮全的青紫伤痕,满腔话语忽然像被什么堵住,气焰“噗噗噗”小了一半。
“日后,日后我总会让你信我。”
魏登年提了提嘴角:“别费劲了郡主,我不会信任何人。”
“呸呸呸,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呢,说不定以后我不喜欢你了,你还求着来找我呢!”李颐听歪了歪头,嬉皮笑脸道,“我会让红豆给你送些伤药来,你好好休养。”
她扔下话便跑了。
李颐听终于开始觉得登年小美男是个棘手的人物了,软硬不吃,和周府的关系也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好。
若是任其发展成为祸人间的魔头,他少活的阳寿补上后,天界就会派人把他收了。
要怎么样,才会让他对这世间少一些恨意呢?
这样好看的男子,光是活在世间,就是养眼的啊。
李颐听一夜未睡,走来走去,直至拂晓也未找到让他卸下防备的法子,最终决定暂时先去看看他私下真正的生活。她很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才能孕养出那样的眼神,和以后的魔头魏登年。
李颐听让红豆弄来了几套粗麻布衣,有男装也有女装。她挑了一身男装出来换上,又粘了假发,在唇上贴了一排白胡子,往脸上抹了些黑粉,乍一看,倒真像个六旬老人。
然后,六旬老人身姿敏捷地翻墙,溜进了周府。
此时正是积雪难融的时节,周府上上下下都在清扫。李颐听顺了把扫帚,驼着背,装模作样地加入进去,一边佯装扫地一边往魏登年的院子那边挪,没人的时候就小跑几步。
院门虚掩着,她推开条缝探头探脑,没见到赖婆子和丫鬟们,便钻了进去。
魏登年并不在房中,炭炉也已经撤走,整间屋子连件衣物都没有,只剩下一个华丽空壳。
李颐听心中奇怪,悄悄退了出去,沿路胡乱打扫着,正想抓个人来打听一下,就听见有人唤魏登年的名字。
粗生粗气的,像是个年纪不小的女人。
“魏登年!让你烧个水,你是去挖井了吗,磨磨蹭蹭这么久!”
李颐听佝着背埋着头,偷偷循声瞄了一眼。
赖婆子在园里颐指气使地叉着腰抬着下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被她呼来喝去的,赫然是魏登年。
他捧着一个比他身体还宽大的木盆,一路听着咒骂,往周映的院子磕磕绊绊地走过去。
垂着头没有反驳,安静,温顺。
路过赖婆子身边时,她似乎是不满这速度,伸手推赶了他一把。滚烫的热水晃出来一片,拍在魏登年手背,原本冻得紫白的手立刻灼红一片。
他猛地咬牙,指尖用力地扣住了木盆边缘,忍住了想把东西丢出去的本能。
李颐听抓着扫帚下意识往前冲了两步,又生生顿住。赖婆子听到动静,回头扫了一眼,李颐听立刻把头埋下去,卖力地扫起雪来。
直到他们走远了,李颐听才遥遥跟上去,七拐八绕,一直跟到了周映的院前。
李颐听想进去看得更仔细点,却被门口的婆子拦住,质问是哪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