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颐听假装耳背,支支吾吾走开了,绕到一旁丢了扫帚,翻墙进了院子。
前世那点功夫,没想到做了神仙之后还能用得这么勤。
“魏登年快点啊!我鞋袜踩在雪里都湿透了,冷死了!”周映坐在房门外边的台阶上,丫鬟们把炭盆搬到他左边,右手边的桌子上摆了满桌吃食。
他念:“魏登年魏登年魏登年魏登年!”
李颐听循着声音一路摸索进去,也亏得周映没进屋,她躲在院里的假山后头刚好瞧得分明。
周映院里的丫鬟比魏登年那儿足足多了三倍,处处都是人走动,瞧着都目不斜视,实际上都偷偷往房门前瞄。
魏登年被催得加快脚步,又要稳着不让热水晃出来,把木盆放到台阶下头便累得开始喘息咳嗽。
“你就这样放下面?”周映一看就不高兴了,“我的腿有那么长吗,一跨跨五级台阶洗脚?”
魏登年道:“木盆太大,没法放台阶上,不如周兄进房洗吧。”
“周兄是你叫的吗?郡主都走了装给谁看?别以为在好院子里住了几天,就忘了主仆之分!”周映指他,“你跪下,端着盆子让我洗脚。”
李颐听听到这话,紧张得把整个身子都贴上了假山,可看周围下人的眼神,显然习以为常。
这便是魏登年在周家的真实处境吗?
她心里焦急,担心魏登年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举动,甚至已经把手放在了假头套上面,随时准备扯了这身装扮冲出去救魏登年。
然而她焦急记挂着的站在屋门前的人忽然一笑,说了句“是”,一撩衣袂,直挺挺跪了下去,俯身端起木盆高举过顶。
膝盖磕到冰凉雪水的那一刻,他微微一颤。
周映满意地“嗯”了一声,脱了鞋袜,一双大脚伸进了热水中。水位升了几寸,木盆重重往下一沉,魏登年手臂一震,险些没有端住,苍白尖瘦的脸憋得通红。
李颐听眉头微微皱紧,绷紧的身体终于忍不住动弹了一下,愤愤之际还想到了一句话——
周映完了。
屋门前的周映狠狠打了个喷嚏,皱眉叫旁边的丫鬟:“水不热了,你们,再打点热水来加在里面。”
旁人不敢耽搁,立刻动身,热水不断往木盆里倒,水位线从周映的小腿肚一直上涨,他还笑嘻嘻地欣赏魏登年的表情。
“魏登年,你个男人就这么点力气?”
“魏登年,手再抬高些。要是洒出来一滴,我让你舔干净。”
“魏登年。”周映缓缓地凑近魏登年,双脚因为他前倾的动作又将木盆踩低了几分,他恶毒地笑起来,“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这个名字很好听?”
魏登年抬了抬眼皮。
-2-
周家跟魏家曾是远亲,只是不在三族之内,所以将军府抄家之时他们得以幸免。
买下魏登年这一举动给他们攒了厚德的好名声,但实际上卺朝向来重武轻文,县丞只是文官,曾经风光的将军府和周家这门远亲根本没什么交集,早就被周家人记恨亲戚发迹却不带上他们。
在魏登年十岁的筵席上,周映只远远见过他这个小堂弟,根本都近不得身。这样天差地别的身份让他怀恨在心,所以周府买下魏登年后,他不肯让爹娘给魏登年取什么阿猫阿狗的名字,他就爱叫他魏登年。
魏登年,步步高登,多享年岁。
魏老将军给儿子取这个名字时,还含有对儿子能居高望远的厚望。
可就是这样的天之骄子,他从前连衣袖都够不到的人物,此刻被他踩在脚下,被周府的所有人看着。魏登年就是给他洗脚的狗!
周映每每瞧见魏登年低眉顺目的样子,逼他干尽脏活的时候,从头到脚都升起一种莫名的快感。
李颐听下凡前曾经特意查看过魏登年的命簿。魏登年生于卺朝最显赫的世家,其父魏迹是镇国将军,皇家靠着魏家才能稳坐江山,故而魏登年一出生便被封了爵位,京都所有的贵族公子都难望其项背。
然而在他十二岁那年,垂帘听政的太后驾崩,皇室权力开始新一轮更替。
魏家风光多年,早就被新皇暗暗忌惮,开始被一步步架空。
魏家满门忠烈,半点异心也无,三十万的兵权说交便交了出去,最后却落得个诛三族的下场。只有年岁尚小的魏登年逃过一劫,被充作奴仆发卖,又被一个远房到不能更远房的亲戚周家买下收养。
可所谓的收养就是被当作下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连着两世都出身富贵的李颐听不会知道,一个下人竟然能被苛待至此。
在这个穿多少都不暖和的冬天,干最多的活,吃最少的饭菜,府里任何一个丫鬟小厮都可以随意打骂,每天他的身上都会出现新的伤口。
她从前以为这个人本性恶劣,所以下凡时还带着将他引回正途的心思;此刻她只想问一句,他到底是怎么活到十八岁的?
李颐听找到魏登年的时候天刚刚擦黑,他坐在距离下人房二十米的梅树下。准确地说是累得走不动了——他干了一天活,连最后一小段进屋的路都走不过去了。
魏登年身上还映着天暮即将收走的最后一缕薄阳,李颐听却觉得他分明被什么黑乎乎的东西笼罩着。
明明是最鲜活的年纪,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般没有生气,麻木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咳嗽着,偶尔有小厮路过,也像是没看到一般,唯一停下的那个只是为了踹他一脚,骂一句“挡路,晦气”。
李颐听抓着馒头的手有些发抖。
所有人都在为他的黑化出力。
这些凡人,为什么会在无冤无仇的人面前,生出这么多无端的恶意?
李颐听想不明白。
她现在只想冲到魏登年面前,狠狠地抱住他,甚至告诉他,你黑化吧,成为魔头也没有关系。
可李颐听舍不得他死。
她只能用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来抚平自己杂乱的心绪,然后在又一个小厮经过魏登年的时候快速地从树后走出去,把人撞个满怀,撞出自己怀里的馒头。
不等那个小厮说话,李颐听先粗生粗气地骂起来了:“你这小子长没长眼睛,把我晚饭都撞掉了!晦气,呸!”
小厮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平常他也只敢欺软怕硬地冲魏登年叫嚣,陡然被李颐听的气势唬住,只瞪了这边一眼便匆匆走了。
李颐听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经过,立即蹲下。那一刻,她忽然闻到一缕淡淡的奶香,很浅,像红豆用牛乳红枣给她熬的热饮,十分好闻。
她猛吸了一下鼻子,肚子好像也饿了,却不知道这味道是从哪里来的,只好先做眼前的事情。
李颐听学着一个老人该有的语气说:“你这孩子怎么在这里坐着?雪刚消融,地上又湿漉漉的,多冷啊。”
魏登年动也未动,甚至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李颐听把地上的馒头捡起来。馒头在地上滚了个圈,脏兮兮的,即使撕掉外面的柔软的面皮,里面还是湿湿的。
她把馒头掰成两半,狠狠心,一口咬在其中一半上,把另一半递给魏登年:“虽然脏点,但好歹肚子里有点东西。”
魏登年终于抬了抬眼皮,眼珠子转向了她。
这人眼中从来没有万顷星河,那双狭长的眸子里常年盛着一汪雪水,李颐听却觉得自己好似被狠狠地烫了一下。
他看着她吞下嘴里的东西,终于艰难地撑起身子,缓缓从她手里接过另外一半馒头送进了嘴里。
“多谢。”
李颐听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平复。
此后她常常乔装成各种模样溜进周府。扮老妇,扮很丑的下人,偷偷给他塞吃的喝的。
魏登年年纪虽小,却很是不好骗,疑心有毒,疑心来意,他的生存环境让他不得不对所有接近他的人都心存最坏的猜想,李颐听常常要费力地找各种借口,才能让他吃到喝到。
她一直担心魏登年被压制得太狠,以后就会变成更狠的人,于是一直努力装成别人对魏登年好,想让魏登年觉得这世间总还是有美好的东西。
即使带给他美好的人不是她也行。
魏登年也从一开始的冷漠怀疑,态度逐渐温和。
李颐听觉得她快要成功了,或许不用等到他入朝为官,她就能改变魏登年了。
直到这一日她又来给他带吃的。
李颐听扮作膳房的劈柴小厮,偷偷拎着一盒上好的糕点故意被魏登年撞见,然后再假装惋惜地分他一半来堵他的嘴。
给他之前,她熟练地将一整块糕点塞进自己嘴里表示没毒。魏登年嘴角挂着点和往常不同的笑意,问她:“味道好吗?”
李颐听拼命点头:“味道可好了,就是我中午偷吃了太多,吃不下了。”
她把剩下的几乎一整盒糕点都递过去,冲他龇牙笑了一下,露出牙齿缝里细碎的糕点残渣。
魏登年接过去,尝了一块:“是很好吃,但我怎么没见过膳房里那群蠢货做出过这么精致的糕点?”
李颐听大惊失色,生怕被他发现端倪,支支吾吾地说:“是,是吗……我要回去了,我还要劈柴呢。”说完,转头就要溜。
“喂。”魏登年叫了她一声。
李颐听假装没听到,步子迈得更大了。忽然,肩膀被人钳住。
一股大力把她拉着转了过去。
他道:“为什么要给我送吃的?”
她:“谁?谁给你送吃的?”
他:“之前那些人,都是你?”
她:“我不是我没有。”
李颐听心虚,说完下意识抬头看他。
魏登年脸上看不出喜怒:“发现多久了,我这样。”
“你在说什么,我还要回膳房,你别耽误我。”
李颐听还想垂死挣扎,忽然听见他道:“知道就知道了吧。”语气反而有些释然,还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随后,凉凉的手拂上她的唇,她掉下一半的假胡子重新被按了回去。
“以后狐狸尾巴藏好点。”别被人发现。
李颐听是一路蹦回太师府的。
冷风像柳枝一般生猛地刮着她的耳朵,冲到炭炉前却开始发红发烫。
她盯着明明灭灭的炭块发呆,像根木头,却又忽然咧开嘴,笑出了声。
以后狐狸尾巴藏好点。
他说“以后”。
李颐听揩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感动泪水。
以后终于不用再绞尽脑汁去想怎么和他“偶遇”了!
她在太师府里表现得越来越乖,每日跟郑易上完课之后便主动去老太师那儿展示学习成果,然后钻回自己院子关门闭户。府里的人都啧啧称奇,觉得宋炽因为郑易转性了。
只有红豆知道,李颐听压根就没乖乖待在府里,她总是装扮成各种模样的下人,送了郑易出府,就偷偷拐去周府,再随暮色一起回归。
她跟魏登年相处时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他总有做不完的活。更多时候,李颐听只能在远处偷偷看他。
周府对魏登年来说就像一个泥潭,阴暗,湿滑,一旦想挣扎着往上几寸,又会被惯力下拉一分。
魏登年似乎一直刻意流露出谦卑乖顺的神情,这或许能麻痹周家人,可那低眉顺目的样子,更让李颐听觉得他野心勃勃。
就像一匹狼被愚蠢的凡人当作狗来驯化,可蛰伏的幼狼再温顺也会逐渐长大,终会在藏不住狼牙的时候一口咬断人的脖子。
当他问李颐听要兵书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一点都没有判断错误。
魏登年,每一天,每一刻,都在为爬出去做准备。
他提出了多日来唯一的一个请求,李颐听自然应当答应下来,可是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
“那我带兵书给你,你会喜欢我吗?”
魏登年道:“不会。”
“没关系,我会继续努力。”
她学着魏登年的样子从身后的柴堆里抽出根粗壮的干柴垫着,刚挨着他坐下,前面的膳房有人出来了,鞋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噗噗的声响,直往杂院而来。
魏登年反应迅速,在来人靠近柴堆之前,猛地把李颐听按进了他怀里,自己也跟着把头埋低一些,让柴堆把两人挡住。
李颐听又闻到了那股很香甜的奶味。
这一次更浓,也更近。
李颐听耸耸鼻子,向魏登年贴近了一点,再近一点。
他肚子发出“咕噜”一声,随即李颐听鼻尖涌来更甜的奶味。
魏登年面皮有些红,却不能动弹,保持按着她脑袋的姿势。
“让他赶紧劈柴,这狗东西又在哪里偷懒!”赖婆子在柴堆前停住,眼睛在周围扫了一圈,没见到任何人,叉着腰骂骂咧咧。
真的是奶味。
李颐听已经确定是魏登年身上散发出来的,鼻子一吸一吸的,在他颈窝里窸窸窣窣地蹭着嗅。
痒痒的鼻息喷在他脖颈,魏登年的身体逐渐僵硬,咬牙道:“别乱动!”
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饿肚子的时候身上居然会散发出奶香!
月老的戏本子里没写过,所以天上地下只有她知道!
李颐听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闻够了就趴在魏登年的肩头偷笑。
“你闻起来好甜。”她极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魏登年羞恼无比,却不敢动作。
掌心是她柔软的黑发,胸膛前是她动个不停的小脑袋,还有她说话时的气声一波又一波扫过他的耳郭。
马甲上那股温暖柔软的气息似乎重新包裹住魏登年,他呼吸渐重,撑在粗柴上的手指微微蜷起。
这不自在的姿势没有维持很久,赖婆子确定杂院里没人后便凶神恶煞地走了。
听到脚步声远去,魏登年几乎立刻推开了她。
怀里温软的身体离开,冷冽的风便迫不及待撞了上来,冲散胸前的余温,让他陡然清明。
魏登年默默打开她递来的食盒,吃得飞快。
“你慢点。”
李颐听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每日就吃自己送的这一餐。
“我还有很多活,不做完不能睡觉。”魏登年没抬头,吃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