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昔嗤笑一声,将那张纸放到床边,扭身回了书房。
没过几天,许诗哲带着两个朋友回来了,一个叫金岳龙,一个叫吴应熊,这两位是许诗哲叫来做离婚见证的。沈梦昔觉得许诗哲的这两个朋友,看她的时候,似乎又没在看她,仿佛她就是一个死物,一坨封建的糟粕。
许诗哲从一个信封里拿出离婚协议书,递给沈梦昔。
沈梦昔拿起协议书,仔细阅读。三人紧张地望着她的眼神所过之处,许诗哲在心里背诵着她读过的部分。
读到一句“为了改良社会和造福人类,要做出榜样自由离婚,抛弃痛苦,开始幸福。”禁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造福人类!”
三个男人吃惊地看着她,以为她要反悔。沈梦昔白了他们一眼,继续看。
协议书上提及儿子阿欢为许家唯一的孙子,理应归许家抚养,章嘉瑜的嫁妆自行带走,一别两宽,嫁娶自由。
沈梦昔也不想多做纠缠,又看了一遍,心里模拟了一遍章嘉瑜的签名,就签字了。
一式两份,许诗哲早已签好名字,看来心情是相当迫切。
许诗哲看着她的签名,开心得像个孩子,几乎跳起来,仿佛终于逃脱牢笼,又仿佛成了社会的功臣。“好极!真是好极!这太有必要了,中国必须把旧东西破除掉!”
那两人上前与他握手相庆。
沈梦昔看着三人兴奋的样子,收好协议书,站起来说:“我马上搬走。祝福你能找到更好的太太。”想到作天作地的陆晓眉,她笑了。
许诗哲又从另一个信封里拿出一张纸来,送给沈梦昔,说是为她而写的新诗。
沈梦昔都惊了,连忙推拒道:“不不,你不必为我写诗!”
你的诗还是留给那几位吧。
许诗哲看看两位朋友,一付”我说的没错她就是土包子吧“的表情,把写着诗句的两张纸塞到沈梦昔手里。“说了是专门写给你的!”
展开信纸一读,沈梦昔又乐了。
“笑解烦恼结
***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
这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
谢你维系四千年史髅不绝,
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黄海不潮,昆仑叹息,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
东方晓,到底明复出,如今这盘糊涂帐,如何清结?
***
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
共解烦恼结。
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
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
可不是抬头已见。
***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
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
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
消除了烦恼!”
好一个“身后一片声欢”,在他之后,又有无数“有志”男儿都跟着他前仆后继地离婚了,抛弃了父母包办的糟糠之妻,从未想过被离婚的女性如何生活。
只能说,新思想刚开始输入的时候,往往是面目全非,啼笑皆非的。
沈梦昔看着这半白半文的诗,真心没觉出好来。到真是表达出了他的喜悦之情来。
许诗哲把签字准备好了,新诗也准备好了,这是笃定她也渴望离婚了。
她倒真是这么想的,但是章嘉瑜未必,前世他们是拖到第二年离婚的,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刚刚满月,还在医院的保温箱里,许诗哲就递上了离婚协议。
沈梦昔第一次在书上看到这节,就觉得恶心,既然这么反感这个女人,这里又没有父母逼着你传宗接代,为什么还能让妻子怀孕呢,不是正在热恋林惠雅吗?
这个男人的上下半身是分开使用的吗?
沈梦昔忽然童心大起,忍住笑,看着许诗哲说,“诗哲,多谢你送我的诗。虽然我才疏学浅,没有读过几年书,但为了表达我的喜悦之情,我也送你一首新诗,作为告别的礼物吧。”
“你会写诗?旧体诗?”许诗哲疑惑地说,他对前妻了解甚少,实在不确定她是否能写新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整首诗充满生机活力,字里行间积极向上,沈梦昔读的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无限向往。
几人第一次听到这样流畅优美的诗句,不似许诗哲初涉新诗的艰涩,心中正在回味震荡。只见沈梦昔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打开门,她走了出去,留下三个呆若木鸡的人。
许诗哲震惊的脸上再无一丝喜悦。
第四章 偶遇
沈梦昔收拾好行李,在离婚翌日准备离开了剑桥镇,乘火车去伦敦。
琼斯太太非常难过,遗憾地不停念叨着:“为什么,为什么?两个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分开?”
琼斯太太的女儿玛丽与沈梦昔拥抱告别,无意中,沈梦昔发现她头巾下的一绺红头发,不由赞了一句:“哇!真漂亮!”
玛丽惊慌地用手整理头巾,沈梦昔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想起玛丽似乎从不出门,也不摘掉头巾,原来是在隐藏自己的红发。
“对不起,玛丽,我是真的喜欢才这样说的,并无恶意。还请你原谅我!”
十岁的玛丽还是惊慌失措地逃回了房间,终于没有踏出家门一步。
许诗哲告诉她:“红头发在英国是不吉利的,比星期五和13号遇到一起还不吉利,因为出卖耶稣的犹大是红发,而且红发人还有许多特征与其他人不同,有的人还有体臭,所以在英国很排挤红发人,几十年前,处死了很多红发女人,也出现过禁止红发女人生育的事情。你别介意玛丽,怪我没有告诉你。”
沈梦昔摇头表示不会介意,反而担心自己伤害了玛丽。她找出两条精美的真丝方巾送给琼斯太太,让她交给玛丽,以表达她的歉意。
琼斯太太收下礼物,祝福沈梦昔一路平安。
车夫将行李都搬上了马车,许诗哲的神情里带着解脱的喜悦和新生的憧憬。他完全忘记考虑,一个单身年轻女人独自出门的危险,只是站在车下,左顾右盼,脑子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还带着莫名其妙的笑意。
沈梦昔忍不住欺负他初学写诗,出言刺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眼见许诗哲的脸色又变得灰暗,才心情舒爽,哈哈大笑,帽子都几乎掉了下来。
她对着车夫大喊:“出发!”
马车应声而走,沈梦昔再没回头。
出了琼斯太太这条街,横过两条马路,马车又去接了另两个去伦敦的乘客,那是一对年轻夫妻,丈夫是剑桥的学生,他们带着许多的行李,似乎是毕业或者休学了。两人一路上不停地争吵,吵得沈梦昔非常烦躁。
到达火车站,沈梦昔花了两个便士雇人将行李抬进候车室,又抬上火车,等到伦敦出站时,她的手里就仅仅是一个小型的行李箱了。
此时的伦敦,人口已经六百多万,是全世界最大的都市,宽阔的街道,哥特式的尖顶建筑大气磅礴,看得沈梦昔心中赞叹。街上的汽车、马车和行人混杂在一起,繁华又杂乱。
男士穿着西装,女士穿着长裙和高跟鞋,还有时髦的女士穿上了膝盖上下的短裙,小腿上是黑色的长袜,上衣有男装倾向的简洁明快,让沈梦昔印象深刻。
她没有急着找住处,而是乘坐地铁穿城而过,伦敦地铁,拱形隧道,白色瓷砖,大大的通风管道,陈旧的列车。沈梦昔看得津津有味,坐得兴趣盎然。
花了三天时间,看了大本钟,伦敦塔桥、白金汉宫和大英博物馆。
此时英国的工业革命已经进行了半个多世纪,工业发达,沈梦昔想学习工业制造,但是咨询了几个知名大学,许多专业都不收女子,她能学习的只有绘画、音乐之类。
正在犹豫之中,她的二哥章嘉森找来了,此时距离她签字离婚已经过了半个月。
章嘉森,三十五岁,仪表堂堂,带着一副金边眼镜,此刻怒气冲冲地看着她,质问她为什么擅自离婚。
沈梦昔忽然有些心凉,她下意识沉下脸、扬起了下巴。这个举动让章嘉森吃惊不小,在他所有的记忆里,从未见过妹妹如此表情动作。
“你一个年轻女人,独来独往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他放缓了语气。
“你们帮我挑的丈夫,你说我为什么离婚?他不送我,你要我磕头求他,送我去法国找你?”沈梦昔沉声质问。她此刻的声音已再无孟繁西的低沉,再控制也是有些柔弱。
章嘉森的脸忽地胀得通红,无地自容。妹夫的确是他和四弟给找的,他既惭愧,又恼羞成怒。妹妹定是受了离婚的刺激,才变得尖酸刻薄。
“跟我去法国,母亲知道你一个人在伦敦,会睡不着觉的。”他放软了语气,劝着妹妹跟自己走。
“你怎么找到我的?”
“留学生圈子大传许诗哲离婚了,国内似乎也登了报,我就立刻到剑桥去找他,结果他给我看了你们的离婚协议,说你去了伦敦。我到伦敦就挨个酒店旅馆的找你。”
“你没有打他吗?”
章嘉森一梗。他确实没有打,也没想过要打。看着妹妹失望而犀利的眼神,章嘉森竟有些招架不住。
“当初,你们觉得他才华横溢,他父亲也觉得我们家可以借势,于是你们一拍即合,就决定了我的命运!现在,我成了新式离婚第一人,成了封建糟粕,你们可满意了?”
章嘉琳被挤兑得脸色发青,不待辩驳,沈梦昔又说:“我不跟你去,我就在伦敦!你让他们把我的嫁妆都变卖了,兑换成英镑汇给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以后不用管我了。”
这次章嘉森真是暴怒了,“你这个样子,难怪诗哲要跟你离婚!”
沈梦昔气得笑了。这个时期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是她不能理解的。同时她也意识到,许诗哲的确有很好的声望和人缘,很多人都欣赏他,而他,似乎除了对章嘉瑜,跟所有人都亲切和蔼,相处极佳。那么到底是他讨厌章嘉瑜这个人,还是抵触父母包办的婚姻,亦或是以反抗父母作为成熟的第一个步骤呢。
“是离婚了才变成这样的!”沈梦昔冷冷地说。
“你的眼神写着你恨我,七妹,你居然恨我!你不记得小时候六个哥哥是怎么疼你的,母亲给你裹脚,我是怎么拦住她的!我说过,没人娶你,我就照顾你一辈子!现在,听说你离婚了,二哥马上就来找你,怕你出事,你不要说那么绝情的话来寒我的心!”一向性格温和的章嘉森气得浑身发抖。
章嘉瑜的回忆也渐渐翻涌上来,控制不住的有两滴眼泪流了下来,沈梦昔用指腹抹去眼泪,倔强地不说话,其实,她只是要摆脱这个圈子,摆脱这个家庭,过自己的日子。
章嘉森见了掏出一块格子手帕,塞到她手中,“什么时候这么粗俗,连帕子都不用,听话,跟二哥走吧。”不由分说,拿起她的行李箱,把东西胡乱一塞,提了就走。
自知逃不掉的沈梦昔,只好跟着章嘉森去法国。
在火车站,竟然遇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威尔逊先生,他也去法国,说是生意上的事情。得知沈梦昔旁边的人,就是她的二哥,威尔逊立刻热情地握手,用中文与章嘉森交谈,没几分钟两人便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一般,相谈甚欢。让沈梦昔不得不佩服商人的交际能力。
沈梦昔无聊地四处看着,忽然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比黑白照片上还要漂亮数倍的少女的脸,十八岁的林惠雅气质卓然清高,身段苗条娇小。沈梦昔一直欣赏她,他们夫妻二人对中国建筑的贡献不可抹灭。
想着这些,林惠雅已经和她父亲走了过来。
林长空与章嘉森打着招呼,握手致意,林惠雅向他们点头致意,沈梦昔也点头回礼。章嘉森又为林长空和林惠雅介绍威尔逊。
看着林长空深邃的眼睛和浓密的胡须,沈梦昔忽然想起那封情书,差点当场笑了出来。但一想到此人曾经发表《外交警报敬告国民》,向国民勇敢揭露巴黎和会关于山东交由五国共管的决定,发出“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的哀叹,以及不久后的离世,便再无嬉笑之心。
林长空与章嘉森相识已久,也当然知道这个章嘉瑜是他的忘年交许诗哲的前妻,更知道许诗哲离婚的主要原因是想追求自己的女儿,今天看到章嘉瑜,并未觉得此女有许诗哲描述的那般粗鄙土气,反而是整个人平静自信,眼神坚定。
他替女儿回绝了许诗哲,带女儿去周游了欧洲,他主张女孩应该像男孩一样受到教育,惠雅从小天资聪颖,很小就可以帮他整理书籍、书写信件,甚至处理简单的公文。此次来欧洲考察,他特地带着女儿,为的就是让她增广见闻,也是要她领悟自己的抱负。并且脱离家庭的繁琐生活,开拓眼界,以拥有改良社会的见解和能力。而不是像她生母一样,一生圈宥于后宅。
林惠雅此时也在不动声色打量着章嘉瑜,只见她穿着伦敦最时髦的裙装,带着一顶宽檐呢帽,站在她哥哥身边,毫无拘谨之色,反倒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父亲看。
这是诗哲的妻子吗?她并不土气呀。林惠雅产生了这样的疑惑。
章嘉森并不知道许诗哲离婚的真正原因,也不知道众人给妹妹贴了土气的标签,只以为他是为了反抗旧式婚姻、改造社会。又素日敬佩林先生,在欧洲这些时日,很难遇到聊得来的人,于是拉着林长空聊个没完。
林长空在沈梦昔的目光下却有些不自在,他以旅途劳顿、要回住地为由,谈了片刻就带女儿离开了。章嘉森得知他们父女不久就要回国,更感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