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劝诫章朴要择良友而交的事情暂且等等,以现在二人的了解程度,她担心自己会管得太多。
“那便好。”章朴稍微放松些许,转而提及刘嬷嬷的事。
刘嬷嬷这几日被软禁在一处别院,从她提供的线索里,章朴顺藤摸瓜又查到一些其他的事。
章朴神情渐凝,略带不忍地告诉她:“当初你赴京落水之事恐怕也是你舅母的手笔。”
“为什么?”郁可贞不敢相信地站起身,她一直以为她和宰相夫人间只是普通的后院争斗罢了。
郁可贞提出自己的疑惑:“如若舅母意图除掉我,那之后为何不动手呢?”
如果想要郁可贞的命,这六年来有很多机会可以让宰相夫人下手,但她只是背地里使些小绊子。
“这个就要到时再问她了。”
直接将刘嬷嬷带过去与宰相夫人对质定然是不行的,当然也不必大费周章设什么圈套,当年具体细节直接找宰相大人询问就知。
时近大暑,章朴借此携郁可贞前往宰相府探望,路上与郁可贞说好了具体细节后,二人走入宰相府大门。
首先迎出来的依旧是宰相夫人,她欣慰地笑道:“这才没几天呢,我们可贞又回来啦,不枉舅舅舅母这么疼爱你!”
“舅母安康。”章朴拱手行礼,恭敬道,“近日正当荔枝可口之时,我与可贞便是来为二老献消暑荔枝的。”
宰相夫人让小厮收下礼物,全程并未看它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送什么荔枝呀,舅母我想吃什么吃不到,还值得你们费心。”
郁可贞浅浅一笑,回道:“妾身知道舅母早已尝遍山珍海味,只是夫君难得陛下恩赐,想着不能不与舅母同沐龙恩……”
御、御赐的?宰相夫人连忙恭敬起来,让小厮将荔枝用冰块镇起来,晚些时候再呈上。
“晚辈此行有话欲与舅丈相商量,敢问舅丈可在?”章朴道。
宰相夫人敛了敛神情,和蔼道:“想必在书房吧,你们男人怎么总是有那么多事要说。”
“叨扰舅母了。”章朴微微弯腰以示歉意,然后往书房方向走去,郁可贞随之而行。
宰相夫人赶紧责备地拉住郁可贞:“可贞你去干什么呢,别添乱。”
郁可贞挣脱宰相夫人的手,难得不用在她面前掩饰情绪,别有深意笑道:“舅母,可不只是男人的事啊。”
等郁可贞重新跟上来,停住脚步的章朴方继续与她一起找宰相去了。
站在原地的宰相夫人脑中反复重现着郁可贞方才说的话,还有那个莫测的眼神,这事情难道和她有关吗?
不可能,她早就试探过很多次,郁可贞什么都不知道。或许是嫁出去后以为有了靠山,就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起来了吧,她如是安慰自己。
敲门得到许可,章朴与郁可贞推门走入宰相书房。见到郁可贞也来了,宰相显然有点惊讶。
他带着微微审视的目光看向章朴,接着问郁可贞:“可贞怎么来了?上次舅舅忙于应酬,都没来得及和你多说几句。”
章朴偷偷碰了碰郁可贞的手背,示意她先开口。
郁可贞前迈一步,压低声调道:“舅舅,此次妾身是想来谈谈母亲的事。”
宰相眼中显然有震惊,不过还保持着镇定:“事关茹儿?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妾身的确都忘了。”郁可贞毫不费力就让眼眶泛起湿润,委屈道,“但还有人记得。”
该轮到章朴出场了,郁可贞似乎很是伤心地倒在他怀中抽泣。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埋头哽咽的郁可贞扶到椅子上坐下。
章朴向宰相解释:“自那日回来后,可贞便时常伤心得不能自已。”
接下来章朴简略讲述了遇到刘嬷嬷的事,详细说明了宰相夫人收买刘嬷嬷的经过。
宰相神色越来越凝重,将信将疑道:“倘真有此事?刘嬷嬷在何处?”
郁可贞刚出生时他曾见过那嬷嬷两回,瞧着老实本分,怎敢和毓清串通做出这种事。
章朴用余光示意郁可贞见好就收,方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晚辈不便直接将其带过来,以免打草惊蛇,还望舅丈抽空去见她一趟,便可知晓真相。”
章朴和郁可贞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单纯是为了送荔枝?
宰相夫人不是很放心地借送茶的时机问宰相,想知道他们方才谈了什么。
“没什么,琐事罢了。”宰相很是头疼地按着太阳穴,此时不愿抬头看对方一眼。
宰相特意挑了不引人注目的时间前往刘嬷嬷所在别院,时隔十多年,虽然她已头发花白,皱纹横生,五官间依旧能辨出当年的模样。
刘嬷嬷直接跪在宰相面前哀求道:“辜负了郁夫人是奴婢不对,还望宰相大人有大量,只治奴婢一人的罪。”
她这辈子除了二壮已经没有其他留恋了,到这个境地只希求不要连累了二壮。
宰相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冷冷道:“是毓清让你这么做的?”
她老老实实交代:“是夫人这么说的,奴婢一时被银钱迷了心,才答应了。”
“她可说是为何?”
刘嬷嬷思索片刻,答道:“宰相夫人说是不想被郁夫人赖上……”
毓清素来待人大度,偶尔有些轻慢势利,但也会注意分寸,怎会如此刻薄?难不成自己一直认错了她?
宰相大人陷入沉思,章朴趁机问刘嬷嬷:“先前你说岳母大人对岳父之死有怀疑,又是为何?”
“郁夫人有什么事都喜欢放心里,因而奴婢也不知……”
刘嬷嬷仔细回忆后不太确定地说:“对了,夫人好像说过,来信让郁大人赴约的人不安好心。”
宰相闻言暗想,妹夫年少中举,可最高只任过知州之职,后因他人谗言,圣上一怒之下将其贬至南边小县当了县丞,职位甚微,按理说不致惹上杀身之祸啊。
他们问得慢吞吞的,郁可贞顾不得其他,急切道:“可知那人叫什么名字?”
不赶紧弄清此事,她夜夜都睡不安宁,总觉得对不住那个小姑娘。
刘嬷嬷老老实实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努力回想当年的零碎记忆,忽然灵光一闪,惊道:“好像是个洗马的!当时奴婢还纳闷,区区下人怎么能让郁达人亲自赴约。”
宰相闻言怔了片刻,随后脸色更不好了,章朴很快也反应过来,旋即特意看了眼宰相的反应,唯有郁可贞不解其意。
她轻轻拉了拉章朴的衣袖,章朴偏头小声解释:“应是太子洗马,教太子政事的。”
郁可贞恍然,纵观当下情形,莫非舅舅是太子党?
不再谈此事,宰相又问刘嬷嬷几个其他问题,刘嬷嬷尽数答了,他方让刘嬷嬷下去。
“我心中已有数了。”
宰相心里现在很沉重,宦海沉浮几十年,他本以为自己功成名就,家庭也算圆满,不料猛然回首,方知夫人、胞妹、好友等关系亲近之人都与他的涉政生涯紧紧相绕。
担心舅舅会轻易掀过此页,郁可贞在与他分别之时,鼓起勇气叫住他,目光炯炯道:“舅舅,您曾说过「人生在世当不负正道」,您会做到的,对吗?”
宰相正打算掀开轿帘的手顿在半空,他回头时眸中满是深邃,勉强朝她露出一点慈爱的笑意,然后弯腰坐进轿中。
章朴直身站在门口最下一层的台阶上,望着渐行渐远的轿子说道:“没有那么简单,此事得慢慢来。”
“我能做些什么?”郁可贞握紧拳头,不甘心干坐着看他人忙活。
章朴见她满脸跃跃欲试,笑道:“以后会有需要你的时候。”
她怀疑地望向章朴,只觉他似笑非笑,微恼道:“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当然不是。”章朴下意识想后退小步,但身后是台阶。
郁可贞心里焦躁不安,只想着尽快找到真相,踮起脚逼近章朴急切道:“那你说我能做什么?”
本性暴露的时候,她连平时装模作样的谦称敬语都不用了,章朴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深,故意卖关子道:“明日就知道。”
章朴说定了具体的日期,放心些许的郁可贞才发现她此刻离他的脸非常近。
本来两人站的就近,方才情急之下她逼近了半步,现在自己的鼻尖与他的下巴相距仅毫厘。
郁可贞有些尴尬地往后退了两步,换了温柔的语气小声解释:“事关妾身父母,妾身方才太着急了,请夫君见谅。”
她难道不知道那样可爱得很吗?章朴哑然失笑,不知她为何还要死死捂住已暴露无疑的本来面目。
随她吧,如果她觉得这样比较安心的话,演戏也好,真性情也罢,总归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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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21、二十一
——觉得几位夫人是可结交之人——
晨光熹微,郁可贞最近睡眠不稳,纵然章朴起身动作很轻,也被她察觉到了。
郁可贞支起上身,睡眼惺忪道:“夫君,这么早就去当值吗?”
“今日不当值,我们一起出趟远门。”
章朴慢条斯理穿好外裳,推门出去唤人去套马车。郁可贞闻言也彻底清醒过来,虽不知具体何事,但还是起身洗漱梳妆。
半日内,章朴为缓解发妻思乡之苦,特请了长假南下的消息传遍了太常寺及周边。
有看不惯的人在背后阴阳怪气:“章大人可真有面子,说调休就调休,说请长假就请长假。”
另一人嘲笑道:“如果你有个太监爹,你也可以。”
顿时哄堂大笑,人人都无心于案牍,惹得寺卿走出隔间查问出了何事,有胆小的便据实禀报,
“袭明不像你们只知道偷懒!请假也不妨碍公事,况且为解发妻郁结而毅然远赴千里,这份赤子之心你们几人能有?!”
有人不服气地小声嘀咕:“我也想啊,大人准假吗?”
寺卿离得远没听到,见众人都被训得不敢抬头,再布置了几项任务就回了隔间。
他当然不仅是因为章朴能力强才屡屡对他破例,而是有贵人提前给他打了招呼,不得过分限制章朴的行动。
短时间内两次出远门,郁可贞稍微有些吃不消,夜间在驿站睡得不安稳,白日里被马车晃得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十几日过去了。
离明县还有三四十里路时,郁可贞脸上毫无生气,说几个字都有气无力,章朴担心她的状态,想在驿站里歇一日再出发,郁可贞却拒绝。
“夫君难得请了长假,分秒时间都珍贵不已,怎能因妾身耽误?”
郁可贞手边握着薄荷香囊,头晕时就举到鼻端嗅一嗅,身侧小桌上还泡着人参茶,用特制的小壶装着以免颠簸洒漏。
她平素有锻炼的,三四十里路不过小半日路程罢了,撑一撑就可,千万不要最后假期耗尽却无功而返。
郁可贞坚持,章朴只好命福宝继续赶车,争取在午日灼热前赶到了县城。
明县是郁可贞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但她已然失忆,章朴提前让人打探好当初郁府所在,还有哪些旧识。
当郁可贞踏进高高门槛后,心头下意识涌起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这宅子十年间都没有被转手吗?”郁可贞忍不住问。
身后先来几日的福宝答道:“本是另一户木材商住着,为方便大人与夫人办事,便特意买了下来。”
“那商户说,因各项器具齐全,外景舒适怡人,他们也不懂风雅,便维持了府内大概原状。”
章朴背后花了多少功夫才让能先前的住户安心搬到他处为家,郁可贞估量不出。
此行还带上了刘嬷嬷,她是现在唯一知道郁府当年情状的旧人。
至于那个小丫鬟,郁可贞自穿过来后就不记得有此人存在。
章朴让刘嬷嬷领着一行人在府内可能还留有线索的地方寻找,在院后挖出了郁夫人当年埋下的一坛女儿红,在郁可贞小时打秋千的墙角处翻出半只布马,甚至在书房檀木柜后找到一支毛笔和几团废稿……
可就是没找到实质性的线索,好在也不囿于此处,找不到物,可以找人。
郁可贞一家在此生活近十年,郁大人郁郁不得志,在此并不热衷于结交友人。
郁夫人更是内向拘谨之人,唯一时常来往的那户人家已然不知所踪。
当年审案的知县已经作古,但卷宗和师爷还在,章朴打算自己去查,郁可贞先在府中调养。
出门前就准备好的令牌在此时派上了用场,调取卷宗毫不费力,章朴找到想要的卷宗后逐字逐句看了几遍,皆未看到疑点,便亲手誊抄了一份收好,然后去找当年的胡师爷。
胡师爷年近花甲,头顶无毛,下巴处蓄的山羊胡花白且稀疏,好在耳能闻口能言,交流起来不难。
他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坐下,问道:“来问郁大人?泽夫吗?”
“正是,晚辈想知道岳父大人是怎么离世的。”章朴坐在胡师爷对面,对方眼花看不清,但他还是直腰端坐,表情恭敬。
“啊啊,我记得,他被贬到明县做县丞,十年都没挪地,可见把上面得罪的狠。”
胡师爷咂嘴表示叹息,“人倒是很会做事,就是不会做人,心也善,就是不够狠。”
他只知来人是郁泽夫女婿,其他一概不晓。许久没和年轻人正经说几句话,胡师爷此时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旧事。
章朴对岳父生平并非不感兴趣,但这些实在与当下要紧之事风马牛不相及,就直切关键道:“当年调查说是匪徒作乱,岳父不幸罹难,果真如此?”
胡师爷毫不犹豫道:“听闻泽夫遇难,县衙尽最大力量日夜搜查,这才抓到那恶徒,以告慰泽夫在天之灵。案宗上记得明明白白的,年轻人你还想查什么呢?”
“岳父夜夜托梦于内人,说自己冤情难诉。若不弄清原委,内人心中难安。”这借口是早已想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