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丞相叹息一声,下了决定:“明日你与袭明,带着刘嬷嬷和这封信来府上吧。”
他深深看了郁可贞一眼,旋即转身欲走,却被章朴叫住。
仅凭宰相夫人的力量是无法完成整件事情的,背后还有幕后策划之人。
章朴去吏部查阅了历年任官名册,当年的太子洗马正是宰相夫人的哥哥杨廉。
政治见解相近,加上姻亲关系,杨廉与宰相走的很近,彼此之间也颇多利益纠缠。
刘嬷嬷当时说郁大人去见的是太子洗马,信里约郁大人相见的却是宰相,章朴不相信宰相没有发现这个疑点。
明明可以派其他人去添茶,章朴却偏偏叫了郁可贞,想支开她的意图昭然若揭。
待她泡好新茶走进门时,他俩已经谈完了,宰相脸上若有所思,章朴依旧一副谦恭但胸有成竹的表情。
送走宰相后,郁可贞还是对章朴的行为有点不高兴,不方便她听就直说,干嘛要拐弯抹角支开她呢?
她不高兴时就爱坐在走廊外一言不发地看书,连对竹兰都爱答不理的,虽然次数不多,但章朴已然知晓。
这次她刚坐下,章朴也紧挨着坐在她身侧:“生气了?”
“没有,妾身有何理由生气?”被郁可贞揪成一团的手帕却透露出与言语不同的讯息。
“我方才的确是刻意支开你。”他目光不定地望向天际,不知在想什么。
郁可贞只轻哼一声,扭头不语,章朴也不着急,偏头将视线凝在她脸上,她不动,温柔的凝视便不动。
感觉被盯住的侧脸灼热得要烧起来,郁可贞再也绷不住,推了一下他,恼道:“你干嘛呀!”
“我在害怕。”章朴收了唇角惯常的笑意,淡声道,“知道很有可能让你也卷进来之后,我便害怕了。”
郁可贞不解地望向他,她以为他在说郁父的事,脱口道:“这件事本就与我相关,怎会不把我卷进来?”
“是其他的事。”章朴垂眸看到地上半黄不青的落叶,“起初我不知……”
他不知两件事会交织在一起,把郁可贞也牵扯进来,但他不能继续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她肯定能猜到。
难得见章朴也在她面前显示出脆弱一面,郁可贞眼中很不道义地亮起光来,她装模作样地拍拍章朴的肩膀。
“没事的,如果是大事,那我作为你的夫人定然脱不了干系,若是小事,那还怕什么,总归能留下性命来就好!”
总是哭哭啼啼的姑娘家在他面前故作深沉,章朴不由与她相视一笑,坏心情瞬时消散许多。
“哦?想不到有朝一日夫人也能让为夫体会到夫妻之深谊。”他故意调侃。
郁可贞顿时乱了方寸,视线偏向它处:“只是受你涌泉之恩,我不好不滴水相报罢了,什么夫妻情深,你可不要多想。”
既然章朴不会对她有威胁,她便没有立人设的必要了。
按宰相的说法,第二日便应去府上与宰相夫人对质,但不见章朴准备,也没有备好外出的马车。想是他支开她以后又与宰相大人定了其他的计划。
等了几日,章朴都要回去上值了,还一直没有动静。郁可贞忍不住去问他,他只说再等一旬便可。
有章朴的许诺,郁可贞放下不安,管理事务之余还能看看书练练字,不觉间等到了那日。
同日宰相府内,宰相夫人正跟在宰相身后苦求,前几日她的哥哥不知因何事惹恼了陛下,当即被押入天牢。
平日里和哥哥交好的官员不知此事起于何因,自家夫君也似欲对此袖手旁观,甚至几天没和她好好说话。
门仆报章朴夫妇来访,宰相夫人更是心烦不已,但也不得不暂时放弃纠缠宰相,到前厅迎接招待。
本就勉强的笑脸在看到章朴身后的刘嬷嬷时瞬间僵硬,她微颤的手指慢慢指向刘嬷嬷:“你……是你?”
这么长时间以来,刘嬷嬷情绪早已不再波动,象征性朝她行了个礼:“赵夫人,是我。”
宰相夫人用两指按了按晴明穴保持清醒,深吸一口气斥道:“你这贱奴偷了宰相府的银钱,如今竟还敢在我面前出现!”
早知宰相夫人倒打一耙的本事,郁可贞并不吃惊,饱经世事的刘嬷嬷也不动如山。
“奴婢并没有偷宰相府的银钱,是夫人您让奴婢走得远远的,给了……”
“放肆!”宰相夫人养尊处优的脸因愤怒而变形,“低贱之人也敢来污蔑我?!”
她继续将矛头转向带刘嬷嬷来的郁可贞二人:“郁可贞你才出嫁几日?就敢带不明不白的人过来惹是生非,宰相府怎么养出了你这样的白眼狼?”
“舅母……”郁可贞刚开口便红了眼眶,“时至今日你还要装下去吗?”
路上章朴已和她说好了接下来的安排,事情已万无一失,她只需要在众人尤其是宰相面前卖可怜就好。
六年同处一个屋檐,宰相夫人深觉郁可贞是个惯会哄骗人、装委屈的,连自家长子都曾经被她哄得偏了心。
想到要和郁可贞斗,她的情绪反而平稳些许,反问:“可贞你这是什么话?舅母行得正坐得直,有什么可装?”
宰相适时出现,宰相夫人便挤出眼泪凑到宰相面前,哭诉郁可贞带着来历不明的人回来败坏宰相府名声。
宰相努力保持着不为所动的姿态,沉声道:“毓清,刘嬷嬷我还是认识的。”
当初他虽与郁父政见相左,立誓不再往来,然听闻茹儿产女的消息,他还是忍不住趁着郁父当值之时,去见了妹妹一趟。
相见时欣喜落泪,辞别时却不欢而散。连茹儿都觉得他不该如此死板,在陛下明显有他意时拥无才无德的嫡长子为太子。
往事不堪回首,如今的他经历了更多,想得也更多,望向面前频频拭泪的妻子,他顿觉沧桑。
“毓清,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为何要拦截茹儿寄过来的信?”
为免她继续顾及面子死不认账,后续不好给她台阶下,他又补了句:“既然我开口问了,想必你知道我已查到什么程度了吧。”
闻言,最后一丝希望被抽离,宰相夫人怔怔地后退两步,两肩无力下垂。
“是……因妾身不喜……夫君总把妹妹看得比我们还重要。好不容易她走了,妾身不希望她继续回来。”
“当真?”宰相眉头紧锁,他并未觉得谁比谁更重要。
“是。”语气里再无气势。
章朴看门外福珏已带着另一个人出现了,便问宰相夫人道:“那您六年前为何又要害可贞?”
当年那个药童是她亲自见过的,此刻见他走进来,宰相夫人已心知肚明,霎时面如死灰。
“是我害的,因为她是赵茹的女儿。”
那时她花费了好番试探,才找准了那个虽精通药方但贪财无德的药童,筹划从他手里买得让马匹失控而不令人察觉的药剂,想阻止郁可贞入京。
虽然因有个丫鬟拼命托住郁可贞,马夫又及时跳水相救,计划最终还是失败了,但她依旧给药童充足的银钱,让他离开京城到边境生活。
怎么他又会出现在此?宰相夫人心跳不已,他们到底查到了什么程度?
其实只是注意了一下成乔楚给他提供的讯息,联系马车失控的表现,再派人调查六年前京中是否有突然离京的学医之人,顺藤摸瓜,逐个排除,就找到了那个药童,只是从边境来回一趟耗时颇长。
“怎还有此事?!可贞不信!”郁可贞似乎受了很大打击,倒在章朴怀里抹眼泪。
“到了宰相府后,舅母虽不能说喜爱可贞,但会给可贞置办衣裳头面,时而还会关心可贞吃饱穿暖——难道舅母当真如此厌恶可贞?厌恶到想要可贞死……”
章朴压下因郁可贞的演技而想扬起的唇角,故作不解:“若您真想除去可贞,可贞进府后又为何不下手呢?”
宰相夫人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解释。
“因为舅丈不像宠爱妹妹一般宠爱侄女吗?”
“不,夫君很关心她。”宰相夫人头昏目眩,扶着身侧的房柱才勉强站立。
“因为见了可贞觉得她乖巧不已?不忍心下手?”
宰相夫人眼前一亮,这个理由或许……
章朴马上自答道:“不,可贞一到宰相府就因落水受寒,连日反复高烧,昏迷重病之人又如何讨您欢心?况且正因她重病,舅丈那些日子恐怕更是一心念着她了。”
她终于支撑不住,滑坐于地,苍白道:“信是我截的,马车是我做了手脚,因为我嫉妒,没有其他理由了,你们抓我送官吧。”
宰相满脸不忍,但良知与理智告诉他,这次夫人犯的错不能轻易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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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24、二十四
——眸间溢满对她的留恋——
宰相侧身背对宰相夫人,章朴知道自己可以进一步施行计划了。
他拍拍郁可贞的肩膀示意她先自己站好,方便他走到宰相夫人跟前。
“杨大人近日被陛下责罚,现处牢狱,舅母不担心吗?”他半跪在宰相夫人面前,与其直视。
她猛然抬头盯住章朴,双唇微颤道:“难——道?”
章朴笑了笑,没肯定也没否定,继续问:“舅母不妨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或许还有一线之机。”
她怀疑地看向章朴,轻声冷哼:“方才咄咄逼人,如今何必装好人。”
“舅母可以不信。”章朴抽出袖中的信件,神色淡淡,“舅母大概想不到岳父还有收藏信件的习惯吧。”
她接过信,颤抖着拆开,确认这就是当初由她提供参考,哥哥派人仿造的信件。
行动快于思考,心底的恐慌让她产生强烈的想要撕毁证据的欲望。
章朴就在一旁,毫无要阻止的意思:“舅母可以动手,既然袭明能放心把信件原原本本递给你,便不担心它被毁。”
意思是还有更为关键的证据吗?宰相夫人望着手中已被撕裂些许的黄纸,出神许久。
她勉强让自己打起精神,不是朝章朴而是对着宰相的背影问道:“只要我都说了,哥哥便能被放出来?”
宰相一动不动,仿若雕塑,章朴回答道:“自然能出来。”
指尖不自觉摩梭着红柱上平滑的漆面,宰相夫人若无灵魂的木偶般说出了旧时的故事。
宰相大人与郁大人是同科进士,宰相大人是一甲探花,郁达人是二甲第十二名,二人在客栈结缘。
之后同朝为官,一人孤介耿直,一人潇洒随性,性子截然不同的二人相处起来竟莫名和谐,几年间情谊渐渐加深。
宰相大人娶了致仕元老的女儿之后开始考虑妹妹的婚事,得知妹妹早已属意常来访家中的郁泽夫,他干脆成人之美,劝说还在世的母亲作主将妹妹许配给了郁泽夫。
谁想不过两年,朝中出现尖锐的立储矛盾,他俩各自站了不同的队。
当初相得益彰的性子在此时爆发出了不可调和的冲突,面对各自的原则,谁也不肯后退半步。
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的。
可作为宰相大人身边人,宰相夫人早已察觉到与昔日好友的争纷对夫君的潜在影响。
因为郁泽夫与赵茹儿的存在,宰相对于自己的决定并不是那么坚定。
更重要的是,因着夫君与郁泽夫的这层关系,太子党并没有彻底接纳他,好几年过去,本来前途无量、能力颇佳的夫君升迁之路格外艰难。
她不愿自己夫君从此碌碌,更怕夫君被说服,站上和自家哥哥不同的党派。
与哥哥商量好后,她决定趁郁泽夫还远处他乡之时,配合哥哥一起悄悄除掉他。
她偷出夫君几本带有批注的书籍,让哥哥找人模仿字迹,之后又窃用了夫君私章,制造一封想要和解的信件。
她甚至还专门派宰相府信得过的老仆专程送去了这封信,可一向随性的郁泽夫此时却骄矜起来,自嘲身任要职,日日琐事缠身,恐无法前去亲见。
若不除掉郁泽夫,伪造假信的事也恐暴露。无奈之下,杨廉亲自出马,为避人耳目,他让县令将郁泽夫叫去自己暂住的客栈,假称办事途径此地,「顺便」告诉他宰相来时路上出了意外。
不出所料,郁泽夫当即回家收拾行李出发,之后被杨廉雇好的杀手于途中埋伏杀害。
早已被杨廉贿赂的县令找了无亲无友但颇有身量的李三做替罪羊,迅速了结此案,以免惊动上方。
剩下郁夫人与郁可贞在明县无亲无友,病母弱女二人哪儿也去不了。
加之郁夫人一直觉得夫君是被哥哥一党谋害,因而心中有怨,更不敢直面真相,直到临终才不得已开口向哥哥求助。
“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宰相夫人的目光呆滞,眼泪早已风干,“我怕赵茹和你对质,所以不让你接她回来,我怕郁可贞知情此事,所以想害她,不过后来看她全无所知,才弃了念头,这些都是我一人所为,与哥哥无关,请夫君救哥哥出来吧。”
身形僵硬许久,宰相才缓缓转身面向夫人,脸色不比她好多少,“明日他便可出来,还有你也不必叫我夫君了。”
听完前半句,她方觉欣慰,但之后的话语如天雷轰顶,他——他这是要休了她?
“毕竟近二十年夫妻,我不会休弃你。”他取出昨夜写好的书信,“这个你收好,晚些一起去官府。”
端正的「和离书」三个大字刺伤了她的视线,她颤颤巍巍接过信:“当真要到此地步?当初若非我们杨家的人脉,你怎能登至宰相之位?”
“正是念着这些情谊,才只到了这个地步。”宰相回想妹妹与好友犹在时的记忆,向来刚直冷淡的他也不由双眼发涩,“宰相之位,我自会请辞。”
“你——你疯了!”她迅速站起走到他跟前,紧揪住他胸前的衣衫,“你这样置儿子的前途,女儿的亲事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