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确定,许幼怡并非杀害甄善、段芸二位掌门的凶手。”姜斌斩钉截铁地说,随即将那日与严微探讨的几处疑点一一阐明。
他的话又引起了厅中众人的议论纷纷,甚至有几人若有所思,似是观点有所改变。然而周云沛却冷笑一声,道:“就算如此,林中海的死,也绝对与她脱不了干系。”他停顿一下,又说,“魔教妖女,本性邪恶,就算她没有杀害这两位掌门,也决计不可留她性命,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姜斌还想开口辩驳,但厅中却有不少人对周云沛的言论频频点头:“不错,防患于未然,对于魔教妖人,绝对不能心慈手软。”“宁肯错杀,也不能放过。”“这是立场问题,绝对不能降低底线。”“魔教的人就该杀!帮助魔教的人也该死!”
姜斌面对这群人简单又粗暴的思维方式,不由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宋奇已经一脸铁青地用力把他拉回自己的身后,眉头紧皱,严肃道:“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你我自身难保。”
姜斌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宋奇所指为何。如今魔教已是众矢之的,任何为其维护的话语都是歪理邪说。“魔教”这个词就等于“该死”,至于其中确切理由和细节证据,根本就不重要,也没有人真正在意。姜斌不由得苦笑,看来自己真是在深山中待得久了,对这江湖生存之道倒是不熟悉了。他暗自忍耐心中不平,目光不由自足地投向严微和许幼怡,看到严微此刻脸上也有些难以置信的表情,便猜测大概她也万万没想到所谓名门正派居然是此种作为,倒不如一个魔教妖女坦坦荡荡了。
眼看众人几乎已经达成一致,就要将这两名女子交由问道居处置,但许幼怡却咬牙撑起身子,用虚弱但坚定的语气大声道:“我有话要说。”
自这魔教妖女被押入厅中,还未曾发出一言。于是众人皆露出好奇表情,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想听听她究竟要说什么。
方才那句话似乎就已经耗费了她大部分力气,许幼怡稍微喘了几口气,才一字一句地说:“我做的事情,我可以认,但与严微没有任何关系。”
一位老者皱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许幼怡道:“你们大可以把我当妖女处置了,但严微是无辜的,她从未与我勾结,自然也未曾帮助过我——她甚至都不知道我的计划。”
但那老者又眼神灼灼地发问:“那你们之间的私情又如何解释?”
许幼怡停顿了一下,嘴角一歪,轻笑道:“是我强迫她的。”
老者怔了一下,又问:“你是说,你有情,她无意,所以你违背了她的意愿?”
“确实如此。”许幼怡笑得更开心了些,“你们杀了我没关系,不过要是错杀了严宇明的女儿,那可就是与整个名剑山庄为敌,这可不太妙啊。”后一句竟是赤丨裸丨裸的威胁。
周云沛冷笑道:“你若不是眼瞎,就应该看见方才严庄主大义凛然,甚至不惜亲手清理门户,他又怎么会为此与整个武林为敌?”
许幼怡身体摇晃了几下,失血已经让她快要昏过去了,但她仍然咬牙坚持着,艰难地说:“如果……他知道女儿是被冤枉的……以他的执拗性格……你猜会怎么样……”说完这一句,她终于支撑不住,直直地面朝下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面上,整个人完全失去了知觉。
然而众人议论又变了。“我就觉得严微不至于做出这种事。”“确实,应该还是那妖女在作祟。”“要不我们还是只杀妖女吧!严微就交给她父亲处置。”“这倒是个好方法,反正若是她父亲执意要杀了她,那也不是我们的责任了。”
周云沛面色阴沉地听着这些议论,心中知道他的意图不可能完全实现了,因为舆论骤然转向,很有可能没有办法再让严微落入他的掌控。不过,至少严宇明因为这件事颜面尽失,以后严家必然会一蹶不振,肯定也不可能再参与盟主之争了。至于那妖女,他周云沛当然要先带回去——他已经安排了几位弟子快马加鞭赶去海边,租船上极乐岛,等找到宝藏以后,就马上把那妖女杀掉。
想到此处,他感到内心平静了些,便轻咳一声,作威严状,开口问严微:“严微,看在诸位武林同道如此宽宏大量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究竟有没有主动与那妖女行苟且之事?”
方才许幼怡昏倒的时候,严微却无甚举动,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昏迷不醒的女孩,仿佛周围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重要,也不能让她转移一丁点注意力。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好像想了很多很多,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在想。至少从周云沛的角度来看,那曾经的伶俐少侠竟然像是完全呆住了,已经没有了任何应对的能力。
但是就在他发问之后,严微的眼中突然一片清明,脸上神情也变得坚定起来。
她抬起头,直视周云沛,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受强迫,我是自愿的。”
众人脸上一片惊异,几乎就要喧哗起来,但严微又补充了一句:“我爱她。”
此言一出如同一石惊起千层浪,立刻将在场众人全部炸了锅。有面目兴奋者,喃喃道:“果然如此,世间竟有如此神奇之感情。”也有痛心疾首者,拍着大腿道:“唉!大好前程毁于一旦,这是何苦!”更有歇斯底里者,怒吼道:“变态!败类!武林中有这种事,真是辱门败户,我要是严宇明,一定亲手打死她!”
然而严微却在这些嘈杂的评头论足声音中面色平静,对污言秽语充耳不闻。她费劲地慢慢挪动到许幼怡身边,距离她更近了一点,但因为手脚被缚,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看着她。
也许对此刻的二人来说,还能够活着共处同一个空间,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周云沛看着厅中沸腾众人,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这严微真是自寻死路,他愉快地想,这下好了,他有充足的理由将两个女孩牢牢地掌握在手里,如果利用得当,也许可以获得比他此刻能够想到的更大的利益——比如这个严微,用来作为拿捏严宇明的威胁,真是太合适不过了。
他这样想着,清了清喉咙,准备做出最后的决定和发言。
但就在这时,聚贤厅中突然升起了一股神秘的烟气。
“难道是着火了?”有人已经开始恐慌。
那烟气越来越浓,伴随着刺鼻的味道,让武林中人纷纷咳嗽起来。烟气很快浓烈到已经看不见身边的人,有人大喊:“着火了,快逃吧!”话音未落,周云沛已经第一个带头跑出了大厅,站在院子中央,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喘着气。过了一会,其他门派的人也都悉数逃出,有些热心的人已经开始张罗着找水救火。
然而水还没找来,烟气却渐渐散了,也丝毫没有着火的迹象。周云沛心中一惊,大叫不好,立刻冲进大厅内,果然,严微和许幼怡都不见了,厅内没有,厅外也没有,这两个人倒似凭空消失一般。
该死,中计了!周云沛懊恼地拍了一下大腿,脸色阴沉起来。这二人居然就这么逃了,若是不斩草除根,必然形成后患。但当前至少达成了两条目标:第一,宝藏的地址拿到了;第二,严家的名声败坏了。想到这里,他的脸色稍缓和了一些。至于以后如何对付逃掉的严微和许幼怡,自然也好办,毕竟二人可以说是声名狼藉,江湖之中不会再有她们的立足之地。
于是他做出愤怒之色,大声道:“严微居然与那妖女一起逃了!”
众人便也纷纷扼腕叹息:“她们果然有私情!”
这八卦消息很快就在江湖中流传开来:堂堂少侠严微,名剑山庄接班人,武林中冉冉升起的新星,居然被一个作恶多端、嗜血好杀的魔教妖女所迷惑,两个人还一起私奔啦!
第27章 一无所有
许幼怡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依然平静快乐地生活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梦中有她的父母,有张叔张姨,当然还有阿晚。她在那里平平安安地长到二十六岁,没有成群结队气势汹汹的正派中人,没有血腥的杀戮,自然也没有父母经受的痛苦和她自己牢记了二十年的恐惧。然而风云突变,梦中的景象扭曲狰狞起来,五个凶神恶煞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齐声狞笑着说:“逆我意者,斩尽杀绝!”一连重复了好几次,就算她捂起耳朵来也没用,仍然能够清清楚楚地听见,刺激得她耳膜嗡嗡作响,神经剧痛纠缠。一股奇怪的力量强迫她抬头去看,于是那五个面孔以迷幻的方式转动起来,渐渐合为一体,然后那张脸居然变成了严微。严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用那个她无比熟悉的声音说出了八个字:“逆我意者,斩尽杀绝!”许幼怡只感到内心一阵剧烈疼痛,仿佛整个世界在她的心中已经崩塌了。不,不是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转身想逃,但无论怎么逃,也逃不出那个囹圄一般的小小天地。她颓然坐在地上,感觉严微的脸和低沉的声音像是一座大山一般向她沉重压过来,让她倒在地上,无法呼吸,也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她醒了,然后她意识到,严微的脸确实就在她的面前,只不过很明显地一脸担心,焦虑而关切地注视着她。
许幼怡突然想起了自己昏倒之前发生的事——她和严微身陷险境,那些所谓的正派侠客几乎马上就要把她们两个就地正法,也不知道她昏倒之前那些徒劳的辩白究竟能不能把严微开脱出去。许幼怡一个骨碌爬起来,但因为扯到伤口,“哎呦”叫了一声,这才发现左肩已经被整整齐齐地包扎好。再环顾四周,除了严微之外,还有彭九一、超子、阿七,以及王大叔、黄月芳和红妹。
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两个人应该是被九爷他们救了。
“七星阁果然名不虚传,厉害厉害。”许幼怡勉强支撑自己坐正。她脸色苍白,声音虚弱,但还不忘揶揄彭九一几句。
九爷摇头苦笑:“还是差了一点,让你们两个遭了这么多罪。”
许幼怡和严微面面相觑,看到彼此身上皆处处是伤,虽然经过了精心包扎,脸上血污也都洗干净了,但仍然无法消除血痕与青紫,于是看起来依然狼狈不堪,颇为可怜。但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突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许幼怡板起脸来,略带傲气地说:“哼,我不是把你开脱出去了么,你怎么不留在你那些正派朋友身边,回来干嘛?”
严微没料到她会如此发难,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应,但她突然想起来,许幼怡替她开脱之后便昏了过去,自然也没有听见她后来的真情表白。
然而此刻若是让她开口解释,甚至再次说出那些令人害羞的直白爱意,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于是严微此时的表现便是脸色涨红,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口,于是只能郁郁地皱着眉,好像在生闷气一样。
还好超子开口说出了她说不出口的话,替她解了围。“你不要错怪严微。”超子很是正义凛然地说,“你昏过去之后,周云沛问她是不是真的被蒙骗了,她却放弃了这个求生的机会。”
许幼怡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超子道:“她说她都是自愿的,她还说她爱你……”
这话一说出来,严微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整个人坐立不安,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但许幼怡却看向严微,眼中已是热泪盈眶,柔声问她:“你……当真这么说过?”
“……嗯。”严微点头,声音小得好像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许幼怡显然是听见了,她身体猛然向前,一下子抱住了严微,用力得像是要把她揉进怀里。“我知道,我明白。”她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泣不成声道:“原来你竟愿为我做出这样的选择……”
严微被她这么大力一抱,感觉浑身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伤口也隐隐作痛,但她咬牙坚持,大概只是不愿意让这美好的气氛被破坏,于是用力回抱过去。但终究忍耐不住,过了一会,闷闷道:“我……喘不过气来了。”
许幼怡赶紧松开她,看她面色颇为狼狈,不由得破涕为笑。严微眼眶也有些湿润,二人就这么又哭又笑地相对无言。
彭九一轻咳一声:“你们两个的心情我理解,不过现在也得仔细考虑一下今后的打算了。”
许幼怡和严微二人当即面色严肃起来,尤其是严微,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忧虑与茫然混合的情绪。这也难怪,对于许幼怡来说,最差不过是一切回到原点,复仇之事又要从头计议;但对于严微来说,此刻境遇却不啻于从云端跌到谷底——现在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她严微居然跟着一个魔教妖女跑了,而且大多数人都亲眼看见她护着那妖女,亲耳听见她口中说出对那妖女的表白。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严微她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后悔吗?当然不。当严宇明抽剑刺向她时,严微的心就已经死了一半,而姜斌挺身而出却徒劳无功时,她心的另一半便也死了。这就是所谓正派侠客,可以不分青红皂白不听辩解不顾事实地随意定罪,可以不经审判就以正义的名义杀人,相比之下,本被看作邪派恶人的许幼怡却并没有真正伤害任何一个人。更重要的是,当她严微已然身败名裂,成为众矢之的时,只有许幼怡一个人,拼命地挡在她的身前,挡住了父亲亲手刺过来的剑,也挡住了众人的流言蜚语。而那些正派人士呢?严微记得很清楚,那日她手脚被缚跪在自家厅中,感受那种被冤枉的委屈和被肆意践踏的耻辱如影随形,亲眼看见冯红、段佩佩、谢一范等人就在人群之中,却畏畏缩缩冷眼旁观,没有为她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冷漠,懦弱,明哲保身。也许这些才是大部分所谓正派中人的代名词。
所以她才会做出那般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承认她对许幼怡的爱意。
是的,直到那个时刻,她才意识到,谁才是真正爱自己的人,谁才是真正值得坦荡去爱的人。
于是走到此刻境遇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的身边还有她——其实有她就足够了。
想到此处,严微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她看向许幼怡,一字一句地说:“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会帮你。”
许幼怡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会帮你。”严微很老实地又重复了一遍,“但你得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来到中原,为什么想进入名剑山庄,又为什么要杀这些正派掌门,却没有真正杀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