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微苦笑道:“当然疼。”她看了看自己身前的伤口,虽然止住了血,但皮肉翻卷,甚是可怖,如果不及时进行包扎,恐怕很快就会恶化。但她抬头看向许幼怡的时候,眼神又多了几分心疼。“你也受伤了。”她喃喃地说,伸手去摸许幼怡身上那些被鞭打过的痕迹,但许幼怡按住了她的手。
“没事的,死不了,比你强一点。”她看似轻松地说,于是两个人苦涩地相视一笑——都是浑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谁也没比谁好多少。
在此种悲惨艰苦的境遇中,二人竟已冰释前嫌。眼看人都不知还能多活几个时辰,再去追问那些父辈的恩仇,似乎已经失去意义。至少对于许幼怡和严微来说,也许这来之不易的坦诚相对,反而成了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换句话说,在伤痛和死亡面前,严微不再是那个正派少侠,许幼怡也不再是那个邪派妖女。她们只是两个彼此相爱却又饱受折磨的女孩而已。
严微看着许幼怡,似乎很艰难地张了张嘴,但说不出本来想说的话,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她说:“你……为了救我,是不是把你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他们了?”
她自然是指那宝藏的位置,方才虽然一直被折磨到意识模糊,但恍惚间还是听到了周氏父子威胁许幼怡的只言片语。
许幼怡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不是,你想错了。”
严微感到一阵羞愧,只当自己会错了意,太过自作多情,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但许幼怡的笑容却变得狡黠了些:“因为我最大的秘密并非那宝藏——而是你。”
她突然凑近严微,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严微,我爱你。”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而热烈的表白,让严微一下子红了脸,从额头一直红到耳朵根。
“这……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因为许幼怡又更靠近了她一些,她那小巧的鼻尖几乎就要触碰到严微的睫毛。
果然,许幼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地在严微额头上轻轻啄了一口,然后她心满意足地重新坐回原处,笑嘻嘻地说:“越是在这种时候,便越是要说这种话。”她的脸色却黯淡下来,叹了一口气,“否则以后便没机会说了。”
本来被她突然这么偷亲一口,让严微感到又羞又恼,但听见后面这句,她愣了一下,神情也安静下来。
是啊,许幼怡说得没错。她们两个人如今身陷囹圄,浑身是伤,几乎是奄奄一息。无论周云沛周衡父子还有何后招,她们两个人都几乎没有任何可能逃出生天了。
死亡就在眼前,那么人也只能享受当下了,能享受多久便是多久吧。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许幼怡用期盼的眼神看向严微。
严微一时间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她其实知道许幼怡想听到什么,但是她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又在怀疑什么。
“她是魔教妖女,正邪不同路,绝对不可同流合污。”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冷冰冰地说。
但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大声反驳:“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所谓正道的周云沛把无辜女子抓到地宫里折磨,那众矢之的魔教妖女却不惜暴露秘密来保护你。到底谁是正?谁是邪?”
严微现在也想不明白了。也许此刻的她依然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看严微脸色阴晴不定,却始终沉默不语,许幼怡的眼神掩饰不住失望,但脸上表情却平静下来,淡淡地说:“哦,如果没什么要说的,那就算了。”
她咬牙忍痛一点一点挪动到牢房的另一边,靠着墙抱住双臂躺下来,面朝墙壁,不再理会严微。
严微没想到许幼怡翻脸比翻书还快,一时间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看着那瘦削单薄又伤痕累累的背影,感到一阵心痛,好像有人从她的心里偷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为自己方才的固执冷漠而感到深深懊恼。她有种冲动,想要立刻上前,将那孤独又脆弱的身体用力地抱在怀里。然而这种冲动很快又被一阵冷水般的念头浇灭了——她的眼前又出现了严宇明那张严肃而气愤的脸,似乎他又在责骂自己的女儿:“不争气!败类!蠢货!”
她就是犹豫了这么一下,然后就没有机会了。
因为牢房的铁门被猛然推开,几个问道居弟子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分别捉住二人手臂,把二人的手反剪在身后,用绳子紧紧地捆绑起来。严微拼命挣扎,但徒劳无功——她受的伤太重了,人已失去全部的力气。许幼怡也在挣扎,一边大喊:“你们要做什么?”但无人应答。很快两人便被绑得结结实实,各自被拖出牢房。
严微只看见其中一个问道居弟子面色铁青地举起一支木棒,沉默无语,站在了许幼怡的身后,突然冲着她的后脑狠狠地打了下去。严微还未来得及惊叫出声,便感到自己的后脑也被这么狠狠地来了一下,当即双眼翻白,晕厥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名剑山庄这边,严微失踪已有十日之久,严宇明却像是老了十岁。这几日他一边四处派弟子去探查严微行踪,一边在书房里徒劳地踱着步,就连睡觉也不敢懈怠,因为他怕会漏掉女儿的任何消息。
尽管如此,各路探寻之人都没有传递回来任何有用的信息。严宇明甚至已经隐隐感到心如死灰般的绝望。他明明已经如那位绑架者所说,昭告天下辞去武林盟主之职,也不会再参与选举,然而那绑架者却从此没了音信,只怕对方已经杀人灭口,就此撕票——他的女儿可能真的已经死了。
严宇明几乎越来越确信,绑架者一定就是那魔教妖女——严微失踪以后,那妖女便也再没出现过。世间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如今他只能暗自祈祷妖女没有对女儿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同时又感到恨意在内心燃烧——毕竟是那妖女毁了他的一切,他的地位,他的名望,甚至还有他与女儿之间的感情……严宇明甚至有些后悔二十年前一时心软放过那小女孩了。他暗暗想到,如果有一天,他再次遇见这妖女,他一定要亲手杀了她,以解心头之恨。
另一方面,武林也是个过于现实的地方。他不再担任武林盟主之后,那些所谓武林同道对他的脸色便不大相同了,来名剑山庄走动的人渐渐少了。周云沛暂代武林盟主之后,各门派间的集会便转移到问道居的地盘上去,他们也有的是地方来安置这些客人。总而言之,名剑山庄此刻无比冷清,也许从来都没有这么冷清过。
然而今日却有些不同。这天夜里,已经几日没有客人的山庄突然来了个陌生人,原来是问道居的弟子。那弟子恭恭敬敬地行礼,随即送上一封信。严宇明接过来,那弟子却依然等在那里,显然是等他拆开。于是严宇明就当着他的面拆开,里面是周云沛写的一封信,大意是近日获得有关魔教的重大信息,需要召开集会,但因为与名剑山庄关系匪浅,因此最好借用山庄的地方一用。
看见魔教有了消息,严宇明不由得面上一喜,又看见说与名剑山庄有关,内心便暗自思忖莫不是女儿的下落已知,赶紧问那问道居弟子,但对方只说什么也不知道。严宇明只好一口答应下来,于是问道居弟子领命离去,而严宇明则睁着眼睛挨到天亮,一夜都没有睡——周云沛说了,如果他同意,天一亮,就带着武林同道和他获取的信息一同前来。
到了上午,果然熙熙攘攘来了一大批人,自然是由周云沛领头。周云沛自从暂代武林盟主之后,气质大变,隐隐有些统帅之风,好似带领千军万马要去横扫劫掠一番。他就这么气势汹汹带着人走进山庄,走到聚贤厅,很不客气地坐在了中央主位上,仿佛他才是这山庄主人。
严宇明眉头紧皱,畏畏缩缩地站在一旁。
周云沛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大声道:“各位同僚!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数日的艰苦侦查,我问道居终于发现了那魔教妖女的藏身之地,并将其捉拿,如今已牢牢掌控在手里,等待大家发落。”
他此话刚出,众人便议论起来,大多面露兴奋之色,纷纷拍手叫好:“真是大快人心!”“还是问道居厉害,之前那么久都没有进展,周掌门一接手,就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可恨妖女,必须严惩!要我说,必须得千刀万剐,才能对得起被魔教残害的无辜民众!”
周云沛伸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众人立刻安静下来。他向前走了几步,突然面露忧愤之色,话锋一转,大声道:“谁知在抓获妖女的同时,我们竟然发现,原来一直有正派人士在暗中帮助她,当真是助纣为虐,不知羞耻!”他越说越激动,做痛心疾首状。
“怎么会有这种事!”“是谁这么不要脸!”“揭露出来,让他遗臭万年!”众人立刻义愤填膺地大声叫嚷起来。
周云沛道:“大家稍安勿躁,好在我们历尽艰辛,还是抓住了这个叛徒——今日我问道居已将二人一同带来,究竟如何发落,就听大家的意见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招手示意自己的弟子。于是两名问道居弟子扯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踉踉跄跄地向大厅中央走来,二人脸上都蒙了一块黑布,看不见长相如何。问道居弟子粗暴地将二人半拉扯半拖行地拉至大厅中央,在二人后腿处毫不留情地狠狠踢了一脚,于是两个人双双跪倒在地。
周云沛此刻脸上露出得意表情,大声说:“诸位,现在就揭露这二人真容!”
两名问道居弟子立刻扯下来两个人脸上的黑布。
于是在众人眼中,他们看见了跪在大厅中央的,是两个身材瘦弱,满脸伤痕,浑身是血的女子。其中一个倒是面熟,段芸死亡那夜在场的人都认出来了,就是那魔教妖女许幼怡;然而另一个人却让大家有些迷惑——那人看起来如此眼熟,仿佛一个所有人都认识的人,但她此刻鼻青脸肿,衣衫破烂,狼狈不堪,完全不像是那个人们印象中应该拥有的形象。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严宇明却猛然扑向大厅中央,一下子扑到了那名未知女子面前,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喃喃道:“微儿,微儿,是你!”
众人当即一片哗然,原来这伤痕累累、满身污秽,狼狈得连乞丐都不如的污糟女子,竟然就是曾经威名武林、前途无量的少侠,堂堂名剑山庄的少庄主,严微?!
第26章 声名狼藉
周云沛大声说:“诸位没有看错,这个与魔教妖女同流合污的正派叛徒,就是名剑山庄的严微。根据我们的调查,这妖女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名剑山庄,进而杀死段芸道长,就是靠着严微的帮助,甚至林中海和甄善的死,也与她们二人大有关系。”
此刻厅中众人皆议论纷纷,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严微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就是,她可是严宇明的女儿,未来的山庄庄主,前途一片大好,怎么会这样自毁前程呢?”于是有些大胆的人已经喊了出来:“怎么会是严微呢?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周云沛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表情,好像有什么很难说出口的隐秘,但磨磨蹭蹭卖了一会关子,便颇为痛心疾首地摇头道:“唉,我实在不愿说出背后隐情——着实是寡廉鲜耻,丢人现眼啊!”
此时一大汉喊道:“别婆婆妈妈的了,既然做了,就别怕被说!”
在众人的附和声中,周云沛忍不住露出得意表情,大声说:“诸位有所不知,这严微与魔教妖女,已然私定终身了!”
众人皆是哗然,如同沸开的水。有人疑惑道:“什么,两个女孩,私定终身?”另一人则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莫非二人已有肌肤之亲……”还有人则一脸怒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严微居然与一个魔教妖人如此亲密,这成何体统!”
周云沛显然对这些议论与怒气很满意,又伸手作安抚状让大家安静下来,义愤填膺总结道:“魔教妖女残害武林正道掌门三人,该杀!名剑山庄严微与魔教妖女淫乐苟且助纣为虐,该杀!”
于是厅中异口同声,响起了整齐划一的口号声:“该杀!该杀!”
这一连串质问与定罪下来,根本没有给许幼怡和严微二人辩驳的机会。但在一片口号声中,严宇明直直地看着严微,语气绝望地问道:“微儿,周掌门说的都是真的吗?”
严微此刻浑身剧痛,但勉强忍耐,急急解释:“父亲,不是的,许幼怡根本就没有杀那三位掌门,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但严宇明打断了她的辩白,一字一句地说:“我问你,你与那妖女,是不是真有苟且之事?”
严微愣住了,也许是没有想到父亲的关注点居然是这个,但她并没有否认,而是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头慢慢低了下去。
严宇明看着她的表情,便什么都明白了。不管命案的真相如何,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事实——他的女儿,真的与那魔教妖女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登时感到一阵怒火与绝望涌上心头,喃喃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说着,已“唰”地一声抽出自己的随身佩剑,剑尖直指严微,恨恨道:“你这逆女,我今日亲手杀了你,为我名剑山庄清理门户!”
话说着,当真一剑冲着严微直刺了过去!
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但不是严微的血,而是许幼怡的。
许幼怡挡在了严微身前,那剑尖准确地刺中她的左肩,力道之大,深入骨骼,几乎形成了一道贯通伤。
严宇明大惊,立刻一剑抽出,许幼怡肩上伤口迸出一朵血花。
许幼怡痛得沉闷呜咽一声,人已软软地向后倒去,刚好倒在严微的肩上。
严宇明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握着剑的手不住颤抖,忍不住仰天长啸:“孽缘!孽缘!”说罢,便丢了手中长剑,掩面奔向大厅之外,似乎想要逃避此种窘迫境地。
但他一逃,严微与许幼怡便再无依靠,如案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周云沛脸上露出得意笑容,大声道:“各位同道,如果没有意见,我问道居愿担行刑之责,将这两人交由我的弟子处理即可。”
这时突然有一个人大声道:“万万不可!”
周云沛心中一惊,皱眉看去,却发现那人是苍龙派的姜斌,他此刻上前一步,面对周云沛,脸上颇有几分倔强之色。
周云沛不动声色,露出一副宽容表情:“姜少侠有何见教,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