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视许幼怡的眼睛,很真诚地说:“请告诉我你的故事吧。”
许幼怡怔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叹了口气,眼中却充满柔情蜜意。“我会全部告诉你的。”她轻轻地说,伸手抚上了严微的脸,她真是太爱她这种倔强表情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些别的事情要解决。”
许幼怡转向彭九一,面色严肃起来:“我们现在身处何地?原本的那个小村庄不再安全,毕竟周衡已经去过了。”
彭九一点头道:“你放心,这是我们七星阁的一处地盘,那村庄中愿意搬来的人就都搬来了,一些与你们不太熟识的人则没有搬,想来应该关系不大。”
一旁的王大叔附和道:“幼怡,你放心,我们都没事。”他又指了指黄月芳和红妹。
“那就好。”许幼怡松了一口气。
彭九一又道:“如今江湖上已经传开了你们两个的事,其中不免有些添油加醋之语。”说到此处,他神秘笑笑,但随即又正色道:“总而言之,周云沛已经彻底夺得盟主大权,向全武林门派下发了通缉令,若是遇到你们两个人,格杀勿论。”
许幼怡看了一眼严微,她沉默不语。彭九一立刻意会,又补充一句:“严宇明仍然在山庄中,他已经彻底失了权,据说人也很消沉,整天闭门不出。不过他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周云沛并没有为难他。”
严微自嘲笑笑:“这大概就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
说到此处,她虽然隐忍情感,许幼怡依然从她看似平静的面容上看到了一丝痛苦,于是立刻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毕竟严宇明遭此挫折,与这个女儿的“叛逆”不无关系,严微内心也多少有些愧疚。然而父女二人此刻已然站在了不同阵营之中,相互为敌,泾渭分明。只是种种复杂情感融合在一起,这父女之情究竟是否还有可以修复的一天,倒也是难说了。
不过此刻尚且无需担忧此事。彭九一又道:“你们二人此时最好在这里安心养伤,千万不要随意外出,否则太过危险——现在你俩可是武林上的‘香饽饽’,有无数年轻侠客都盼望着取你们二人首级,以此在江湖上扬名呢。”
严微苦笑道:“我明白,这种事情我以前也没少干。”
许幼怡点头道:“你们若是在外奔走,也千万小心。”
话说至此,其实已经差不多把该说的话都说过了。房间里众人陷入一阵沉默,彭九一见严微许幼怡双目相对,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似有千万句话要说,便知趣地轻咳一声,对其他人说:“走吧,让她们好好休息一下。”
于是众人很有眼力劲地纷纷散去。屋子里只剩下了严微和许幼怡两个人。
许幼怡看向严微,脸上多了些快活的表情。她笑嘻嘻地看着严微,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看她又因为紧张绷紧了面孔,不由得“扑哧”轻笑出声,忍不住逗她:“你看你,明明心里很喜欢我,为什么当着我的面就说不出口了呢?”
严微的脸红得像是熟透的番茄:“我……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许幼怡撅起了嘴,故意做生气状,“难道你后悔了?”
“不不,绝对没有……”严微语无伦次起来,脸上露出焦急的表情,似乎是怕许幼怡误会。
许幼怡笑得更开心了些,又撒娇似的说:“那你说嘛。”
“我,我那日已经说过了……”严微咬了咬嘴唇,面上显出一丝羞赧。
“我没听见,就不算数。”许幼怡撇了撇嘴。
严微看起来又挣扎又窘迫,明明很想开口,但面对许幼怡却无法控制地慌乱起来。她越是如此,越让许幼怡感到意醉神迷,越是忍不住想要好好地逗逗她。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嘛?”许幼怡突然凑近严微,她太近了,近得严微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呼吸扑面而来。
严微就这么愣愣地看着许幼怡,看她脸上仍然带着伤痕,眼睛却笑得弯成了月牙,她的嘴角轻轻上扬,看起来狡黠又迷人。
严微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她无法抑制地径直吻上了那动人的唇。
许幼怡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露出了春风得意的笑容。她慢慢地闭上了眼,任凭严微强势地靠近过来,于是两个人几乎完全紧贴在一起,只是彼此动作都是小心翼翼,大概是怕触碰到对方身上的伤。
不过冲动渐渐占了上风。
许幼怡闷哼一声。
春意盎然。
第28章 前尘往事
许幼怡和严微在这个小山谷里住了大半个月,二人的伤渐渐好了不少。七星阁着实很会选地方,这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几乎与世隔绝,比此前那处村庄更像一个世外桃源。
在这么一处青山绿水中生活,倒是很有利于二人好好养伤。许幼怡和严微都伤得不轻,新伤叠旧伤,尤其是周家父子独门武功“透骨钉”留下的重创,一时半会很难完全恢复,只能慢慢静养。有的时候她们会轻抚对方身上的伤痕,眼中皆现出心疼之色,但因为深知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于是只能相对苦笑,手却握得更紧了些。虽然身上俱是遍体鳞伤,但两颗心却越靠越近,各自感到有些缺口与棱角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了一起。心灵的治愈足以弥补肉丨体的伤痛。当然前提是忘却尘世纷扰,两个人都禁不住偷偷地想,若是能永远这样一起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那该有多好。
尽管许幼怡承诺要向严微坦诚自己所有的故事,但她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时常顾左右而言他,倒是一直没真正开始这个话题。严微也不催她,只随她自己喜欢。二人除了日常起居之外,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坐在溪流边的小小凉亭里,面对面下棋。严微自小学棋,但学艺不精;许幼怡却令人意外地擅长,于是她常常将严微杀得丢盔弃甲。虽然如此,严微每次下棋时依然很认真,若是输了,便懊恼得抿起了嘴,露出两个小酒窝,但通常会很不服输地嘟囔一句“再来”;若是赢了,便高兴得尾巴像是翘上了天,但又佯作并不在意,只是偷笑时也会出现的两个小酒窝,出卖了她内心的骄傲喜悦。一直下到天色微沉,二人便收了棋盘棋子,依偎着走回小屋。如果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倒是快乐,或许这就是许幼怡始终不愿开口谈论自己身世之谜的根本原因,因为一旦触及那些隐秘,二人便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残酷与无奈。
彭九一此后便不常来,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许幼怡想起他本来救她的用意,原是要在这武林中掀起腥风血雨,但如今这话他也不提了,不知为何;超子和阿七时不时送来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以及食物供给,二人日常起居则由王大叔和黄月芳红妹母女照顾。其实许幼怡内心还有一个疙瘩没有解开,那就是张晚。张晚自从离开村庄以后便音信全无,许幼怡曾偷偷拜托彭九一去查,后者答应了,但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许幼怡猜想她必然也听说了所谓“正道少侠与魔教妖女勾结私奔”的八卦轶事,许幼怡了解张晚,若是她知道了,肯定更为生气,怕是想杀了严微的心都有。如果张晚也来到这个小山谷,那么局面说不定倒更难看了。
很多时候许幼怡和严微两个人坐在凉亭中,也不下棋,只是相对无言。两个人心中都各自有些忧虑的事,但都耻于主动说出口,或许只是依然无法在对方面前肆意流露软弱。但许幼怡知道严微在忧愁什么,她也知道严微却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有的时候许幼怡心中感觉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欺骗,她与严微之间是有信息差的,这种掩藏让她多多少少还是对严微有些愧疚。其实她自己知道症结是什么。症结就是,她担心她二十年来苦苦追寻的问题,其答案一旦现出真容,那代价是她和严微都无法承受的。
但人不可能一辈子逃避现实。该面对的问题,迟早是要面对的。
这一天午后,二人照例坐在小屋门口晒太阳。只有两个人,其他人都不在。
许幼怡看着潺潺溪水,突然开口唤了一声:“严微。”
严微转头看她,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许幼怡却不看她,只是淡淡地说:“如果我说出自己的故事,你还会爱我吗?”
严微怔了一下,道:“你就是你,不管你以前经历过什么,我只爱此刻的你。”
许幼怡低下头,略带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转过脸来,看着严微,眼神无比认真,语气无比温柔:“好,那我就告诉你。”
她开始慢慢地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许幼怡出生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住在了极乐岛上,只是二人对究竟为何会来到这里讳莫如深。许幼怡幼年时并不清楚父母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两个人时常结伴练武,父亲使一把威猛的大刀,母亲使一双精巧的钩子。只是大刀与钩子只能各自为战,并不能相互配合。岛上并不只有许氏一家人,还有张氏三人,自然就是张晚和她的父母。许幼怡是渐渐长大了一些后,才听张晚说,她的一家是在中原欠了太多债,实在还不起了,只能划了一支小船,漂流来到了这荒岛,刚好遇到了许氏父母,那时许幼怡还在她的母亲肚子里。在许幼怡的记忆中,父母和张叔张姨关系很好,比她大三岁的张晚是个温柔可人的姐姐,两个小女孩经常在一起玩,张晚几乎陪伴了她大部分六岁以前的童年时光,还曾经抱过她,给她换过尿布。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这两家人可能就会一直这么平静而幸福地生活下去。
最初的转折出现在许幼怡六岁那年的冬天,张姨生了很重的病,过了年没多久就去世了。张叔很伤心,到了触景就伤情,以至于呼吸困难的地步。他执意要回到中原,但张晚却不愿意跟他一起回去。“我要跟小妹在一起。”她是这么说的,一边抱紧了六岁的许幼怡。于是张叔叹了口气,说:“你不回去也好,怕是麻烦事多。”然后他就一个人走了。张叔走了以后,张晚就成了许氏夫妇的第二个女儿,许幼怡的父母待她如己出,甚至比对许幼怡还要好一些。许幼怡自然也是由衷喜欢这个姐姐。然而到了夏天的时候,一些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就这么出人意料地发生了,于是四人原本的平静生活被彻底打破。
许幼怡只记得那一天本来平静的海面上突然涌起阵阵不安的波浪,远远的海平线上出现了四五条气势汹汹的大船,急急地向荒岛驶来。许幼怡感到害怕,立刻回去告诉父母。许文斌的脸色当即变了,立刻转头看向刘月娥,后者脸上一片煞白,口中喃喃道:“他来了,他终究还是来了。”随即她的面上又显出疑惑,“他怎么知道我们躲在这里?”许文斌面色凝重:“先别管那么多了,保护幼怡和阿晚要紧。”
许文斌立刻抄起那把雁翎刀,刘月娥也带上了那一对夺命钩,前者抱着六岁的许幼怡,后者牵着九岁的张晚,四个人连行李都没有收拾,就匆匆地往后山赶,那里有一条备用的小船,上面装备了可供消耗一周的淡水和食物,只要上了那小船,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这座岛屿。但四人刚刚爬上半山腰,就发现已经晚了——第一批来客已经登了岛,此时从山的另一面爬上来,刚好打了个照面。许幼怡清晰地看见了为首那人的脸——那是一个高大帅气的年轻男人,眼睛很大,下颌棱角分明,面色沉郁,两颊边有酒窝,是年轻了二十岁的严宇明。许文斌当即小声说:“快跑!”随即把怀中的许幼怡放了下来,右手已抽出那把雁翎刀,警觉地面对眼前众人。张晚很机灵,立刻松开刘月娥的手,一溜烟钻进了旁边的灌木丛,倒是没人注意到她,然而许幼怡却没有走,她怯生生地牢牢抓住了父亲的衣襟——她不敢也不愿离开自己的父母。
年轻的严宇明上前一步,大声道:“魔教妖人许文斌!七年前,你杀害正合拳满门上下七十一口人,畏罪逃至荒岛,如今武林联队得知你的踪迹前来捉拿,你若是识相,便赶紧投降,正派人士宽宏为怀,一定会秉公处置。”
许文斌冷笑:“不是我做的事,凭什么诬我清白!当年我早就申辩过了,无人信我,若不是我逃得快,只怕早就被你们这些所谓正道人士错杀了!如今又假惺惺地来骗人,我不会再上第二次当了!”
严宇明怔了一下,脸上露出气恼之色,又转向刘月娥,大声道:“你本为正派弟子,却为了这个魔教妖人自毁前程,委身下嫁,竟然还有了这个小孽种。”他指向了许幼怡,“你有何面目面对你九泉之下的父亲?”
刘月娥眼睛发红,恨恨道:“我父亲就是被你们逼死的!”说着,她也“唰”地一声抽出武器,便是那一对夺命钩。
严宇明眼看劝说无效,便也抽出手中长剑,冷道:“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罢,那一群正派侠客已然面目狰狞地向着两大一小三个人迅猛攻来!
许文斌和刘月娥当即冲上应敌,许幼怡吓得躲在了一旁的树后面。直到二十年后,当年混战的血腥杀戮之景依然时常在许幼怡睡梦中出现,让她泪眼朦胧地从噩梦中猛然惊醒。血,漫天飞舞的血,自然大部分是那些正派人士的,但也有她父亲的,母亲的。记忆中的那把威风凛凛的雁翎刀如同傲然的杀神,在血肉横飞中肆意起舞,直到后来她亲手拿起这刀练习刀法之时,依然能够感受到刀上凝聚的烈烈杀气,仿佛无数死于刀下的冤魂伴随着刀的嗡鸣低吼。
风行刀法自然名不虚传,夺命钩也是赫赫有名的正派武功。然而对手太多了,实在太多了。许幼怡躲在树后,眼睁睁地看着严宇明手中那把长生剑在父亲胸前划开一条触目惊心的血口,空中扬起了漫天的血花,刘月娥惊叫一声,就要前来护住丈夫,但她被困在四五把长剑的攻势之下,稍一分神,便被刺中肩头,痛苦喊叫一声,手中两把钩子再也拿不住,颓然掉在地上。许文斌尚且能够支撑,怒吼一声,便向妻子扑去,挡在她的身前,又挨了两剑,顿时浑身是血。
“爹!娘!”六岁的许幼怡再也忍耐不住,哭喊着冲到了几乎血肉模糊的父母身边。
正派人士再凶狠,面对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也下不去手,顿时面面相觑,放下手中武器,慢慢地后退。
许文斌此时刀已脱手,他跪在地上,一只手徒劳地护住奄奄一息的刘月娥,另一只手慢慢地抚上许幼怡的脸。许幼怡感觉一阵血腥气息扑面而来,父亲手上的鲜血沾在了自己脸上,黏腻腻的,让人感到又冰冷又恐惧。“幼怡,快跑。”父亲有气无力地说,“快跑,跑得越远越好。”说着,他推了许幼怡一把,让她远离自己。
然而此刻严宇明已经走了过来,他面色阴沉,手中依然紧紧地握着那把著名的长生剑。许幼怡看他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手中长剑已然举起,便恐惧得腿脚发软,根本挪不动步子。但许文斌张开双臂,护在了许幼怡和刘月娥身前。“快跑!”许文斌面色狰狞,声音也变得歇斯底里而充满绝望。许幼怡如梦初醒,终于咬牙站起身来,转头就跑,跑得头也不敢回,只听见身后父母皆发出痛苦的惨叫。但严宇明终究还是没有追来,许幼怡逃进了漫山丛林中。